貝爾洛斯·馮·夏普仰起頭,看了看正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巨人。對方毫無疑問是個阿斯塔特,而且,身穿的盔甲也是他非常熟悉的午夜藍。
如閃電般明滅不定的紋路在些許金色的點綴下下於盔甲表面跳動不休,雙手是純粹的猩紅色,並不如盔甲其他地方的紅色那般暗淡。那種紅色.彷彿他纔剛剛以雙手殺過人。
他的頭盔很猙獰,是一張如骷髏般的假面。紅色的目鏡反射着貝爾洛斯的臉,他自己甚至都能看見自己此刻的表情了。
他索性沉思一會,敲敲腦袋,居然擺出了一副拿着紙筆的姿態,且一本正經地開口了:“這位先生,我能採訪你一下嗎?”
“不能。”那人嘶嘶作響地回答。
他站在五根蒼白巨大的粗糙石柱面前,一座慘白的宮殿被這些柱子支撐了起來。其內一片黑暗,貝爾洛斯看不見任何事物。
“真的嗎?”記述者聳聳肩,以同樣嘶嘶作響的語言回答了對方的話。“你看,我都到這兒來了.再怎麼說,這也是個機會。給個機會吧,大人?”
阿斯塔特嘆息了一聲,順手摘下了自己的頭盔。其下的臉非常蒼白,和貝爾洛斯所熟知的每個諾斯特拉莫裔夜刃一樣,別無二致。
此人很英俊,但眉眼之間的一些細節卻又顯得他很刻薄。他的左眼、顴骨與臉頰上有三道扭曲的傷疤,其中一道甚至蔓延到了嘴角。
這倒是與貝爾洛斯印象中的那個人截然不同。
“你滿意了?”亞戈·賽維塔里昂問。
“大差不差,賽維塔里昂中士。”記述者愉快地笑了。“居然真的是伱,我還以爲我在外面看見的只是個影子。”
“我沒有影子。”賽維塔說。“但你能在這裡看見我,這代表你很幸運,老傢伙。”
“此話怎講?”記述者意外地挑起眉,又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賽維塔。
後者猩紅的雙手與右肩上早已改變的連隊標識沒有逃脫他的眼睛,這些細節令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賽維塔沒有遮掩,反倒大方地將這些細節展示了出來。
“如何?”他抱起雙手。“看見了嗎?”
貝爾洛斯沉默了,他本該問些問題,但他沒有。他習慣性地擡起手,想取下自己的金絲眼鏡,而那一片空蕩的觸覺則讓他意識到,自己早在進入所謂的浩瀚洋以前就已經把眼鏡摘下來了。
“.所以,這是哪裡?”一段時間的沉默後,貝爾洛斯如此問道。
“一位神明的神國。”賽維塔輕聲回答。“也是無數枉死者埋骨之地。”
“你也死了?”
“沒有,我只是在這裡待了很長時間亞空間內是沒有時間概念的,貝爾洛斯。你現在看見的我,並不是你認識的我。實際上,你甚至都不應該來這裡纔對。”
賽維塔輕笑起來,對他做了個很是粗俗的手勢:“所以,我想我大概知道你現在在哪了,尼凱亞,是吧?”
“是的。”記述者略帶好奇地承認了。
“馬格努斯剛剛帶你進入了亞空間?我想想,他應該是讓你把手放在了那個見鬼的儀器上面”
賽維塔沉思片刻,點了點頭,以篤定的語氣再次開口。
“然後你就昏了過去。”
“我什麼?”貝爾洛斯難以置信地問。
“你昏了,說得再準確點,你的意識離開了身體長達五天之久,我們差點以爲你腦死亡了,但你在第五天的時候回來了。在經過一系列複雜的檢查之後,你就被宣佈健康了。”
貝爾洛斯擡起右手,欲言又止地揮動了它一下。
他看上去有很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居然一個字都沒蹦出來。他眨着眼,組織着思緒,想問出點有建設性的問題,但賽維塔沒給他這個機會。
“這整件事其實都挺複雜的。”他聳聳肩,嘴角的傷疤抽動了一下,讓笑容變成了一種嘲諷的嗤笑。
“馬格努斯那個白癡以爲他所謂的浩瀚洋是個美好的地方,他把你帶了進去,想爲你打開某扇大門,讓你擁有靈能的能力,然後再現場施個法.”
“總之呢,他其實就是想用你來證明靈能的可控性,既然一個新生的靈能者都能隨手施法,這是否表示靈能的確可控呢?可惜他失敗了,因爲你不知怎麼搞的跑到我們這兒來了。”
“而且就算他沒失敗,這整個計劃也實在是蠢的可以,完全不像是一位原體應該做出的級別。”
“你們這兒?”貝爾洛斯重複一遍,暫時忽略了賽維塔對於馬格努斯的貶低,他似乎根本不在乎這件事。
“等等,你剛纔說這裡是一位神明的神國”
他慢慢瞪大眼睛。“你慢慢猜去吧。”賽維塔惡劣地笑了。“你想破腦袋也想不通這是什麼情況的,而且你只要離開這裡就會忘掉我和我說的任何話。我早就想這麼噁心你一次了,你這個整天跟在我們後面跑的老傢伙。”
記述者古怪地看着他,忽然也笑了起來:“我猜我的書應該一直銷量不錯。”
“.放屁,根本沒人買你那些破爛書。”
“所以我死了?”貝爾洛斯忽然問道。“你剛剛說,這裡是神明的神國,和枉死者的埋骨之地。我不信任何神明,所以我是死了?”
“你現在沒死。”賽維塔說。他的眼神突然變得複雜了起來,貝爾洛斯過去曾看見這種類似的神情無數次。
他自己也曾在戰場的泥濘中對同伴的屍體哭喊,人非草木,就算是他這樣被人喊作‘軍閥的劊子手’的人,也是擁有感情的。因此,哪怕賽維塔沒有解釋更多,記述者也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他慢慢開口。“未來有一場戰爭連我這樣的老傢伙也需要重新拿槍走上戰場,那得是一場什麼規模的戰爭?”
“這不關你的事。”賽維塔冷冷地說,生硬地岔開了話題。
“它只是一場戰爭,僅此而已。現在讓我們來談談你昏迷之後的事吧。你知道你昏迷之後,康拉德·科茲把那儀器給砸了嗎?他其實可以早點這麼幹的,你想知道原因嗎?”
“.我其實不是太想知道。”記述者無奈地笑着,點頭答應了。“但是,賽維塔里昂中士,有沒有人說過你轉移話題的功力真的非常糟糕?”
“你到底想不想聽?”賽維塔看着他,表情已經帶上了點威脅。
“你不是說我在離開這裡之後就會把事情都忘記嗎?”
“的確如此,但你想不想聽?”
“我聽,我聽。”貝爾洛斯哭笑不得地舉起手。“我聽就是了。”
——
“我給了你太多信任,馬格努斯。”
圓形劇場之中,人類之主緩緩開口,聲如雷鳴。僅僅這一句話,跪倒在地的赤紅之王便開始渾身顫抖——他緊咬住牙關,想要抵抗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
早已準備好的記述者們,以及領主和貴族們私人聘請的記錄員開始快速地低頭書寫。沒人在這個場合選擇用機器代替人力勞作,他們似乎覺得這樣才更顯尊重。
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在一片寂靜的會場內是如此明顯,但帝皇的聲音才更爲引人注目。一向如此,只要他開口,他便是中央,是天空中唯一的一顆太陽。
“靈能,善變且黑暗。抽象近似概念,而非簡單直接,一目瞭然的科學理論。你將它視作數學,比作槍械或武器,這不正確。靈能是一種需要追尋的力量,它的危險便正在此處。”
“追尋意味着着迷,意味着沉溺其中,追尋者往往會忘記追尋力量的目的,轉而將他們的願景變成力量本身。他們將迷失,將在黑暗中變成力量的奴隸。”
“雄心壯志化作泡影,堅定心智變爲雲煙,而在此之前,他們幾乎都認爲自己能夠抵抗這種誘惑。”
帝皇緩慢地低下頭,看向馬格努斯。
“正如你一樣。”
“父親——!”馬格努斯顫抖着回以一句呼喚,幾乎像是哀嚎。
“那裡沒有你想要的東西,馬格努斯。你追求的知識不在那裡,那裡什麼都沒有。”帝皇看着他,並不爲這句話所動。
“你所待着的地方是虛空,是充滿毒蛇與陷阱的黑暗之所。那裡鮮少有良善的個體,就算有,也自顧不暇,何談向你伸出援手?”
“我已放任你太久,久到足以釀下大禍。你今日敢於當着此處所有人的面殺死機僕,以此爲引,將貝爾洛斯·馮·夏普的靈魂帶入亞空間中,誰知你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做了什麼?”
他仰起頭,環視四周。
“所以,聆聽我的裁決。”
“自今日起,馬格努斯將離開他的軍團與大遠征。他要待在我身邊,直到他明白自己犯下了什麼樣的過錯爲止。”
“第十五軍團從此刻起禁止使用任何形式的靈能、巫術。禁止進行任何靈能方面的研究與探索,普羅斯佩羅上的所有靈能設施要在一年以內完全摧毀。”
“你們仍可戰鬥,但永遠不準使用任何靈能力量,學習你們的表親,學習如何使用爆矢槍與鏈鋸劍來摧毀敵人,而非巫術,閃電,詛咒。要以人的方式腳踏實地,而非乘坐虛幻之雲,飄然欲飛。”
“其他軍團的智庫制度將保留,但必須謹慎使用,記錄每一次行動,且人數削減至三百人以內。此乃最後通牒,絕非勸誡,絕非警告。若有人違反,我將使其毀滅,陷於無盡苦痛之中。”
人類之主再次低下頭,單手將癱軟的馬格努斯從地上拎了起來。動作冷淡,不含任何‘父親’的情緒。
“無論是誰。”他說,並就此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