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卡多老了。
當再於現實之中親眼見到掌印者,在那一個瞬間,這個想法便從卡里爾的腦海中油然而生。
馬卡多一如既往地拄着他的權杖,身形在漆黑的長袍下顯得很瘦小。卡里爾能透過袍子透出的痕跡觀察到他骨瘦如柴的肩膀,他的白髮也變了顏色。不再是那種衰老的白,而是一種近乎褪色的極淡之白。
這些細節疊加在一起,讓卡里爾面上的微笑消失了。掌印者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兜帽下方的雙眼仍然極富精力,但表情卻隱含警告。
+之後我會解釋,別在這個時候提起,我不想多費口舌給他們。+透過靈能,衰頹的老人如此說道。
卡里爾同意了這個提案,只是小心地將現有的情緒隱藏了起來。康拉德·科茲比起從前更加敏銳了,更何況,夜之主一直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不想讓科茲在這個時候發現這些情緒。
至少現在不行。
“既然您來了,這就代表我父親的旨意無從更改了?”羅伯特·基裡曼問。
第十三軍團之主的表情不能稱得上是愉快,他此前和康拉德·科茲交談時是愉快的,現在卻像是個身陷牢籠中的囚犯。他渴望地看着馬卡多,像是正在期待無罪釋放之類的宣佈.
但馬卡多沒這麼說,作爲獄卒,他能給出的唯一宣告只有一句話。
“是的。”
掌印者威嚴地回答,他的眼睛非常閃亮,有一種強烈的、不容更改的意志在其中沸騰:“完美之城必須被毀滅。”
“那麼,信衆呢?居民呢?”康拉德·科茲接過話,雙眉緊皺,眼神鋒利到近乎陌生。卡里爾微微一怔,這個時候,十八年的時間流逝方纔有了點實感。
在他的感知中,他只離開了幾分鐘可是,對其他人來說呢?
“一併處死,一個不留。”
掌印者冰冷的回答在房間內激起了一陣寂靜的迴音,這個房間並不大,且和夜幕號上的大多數房間都一樣,擁有一種靜謐的黑暗氛圍。現在,這種氛圍卻被打破了。
羅伯特·基裡曼難以忍受地瞪大眼睛。
“這是赤裸裸的暴行,馬卡多.”馬庫拉格人的肢體動作充分地表明瞭他此刻的抗拒,他的表情更是複雜到難以言喻。
“我不敢相信洛珈在聽見這件事後會怎麼想。”
“他的想法與你們無關。”掌印者保持着他的冰冷,無視了基利曼的抗議。
“被放置在你眼前的薄紗在很久以前就被扯下了,羅伯特·基裡曼。你知道黑暗中藏着什麼東西,伱這些年來的動作也能證明此事。因此,難道我還需要向你解釋你的父親爲何會下這樣一道命令嗎?”
“.”
基裡曼沉默了。
是的,他不需要解釋——他知道黑暗中藏着什麼東西,否則他這些年來就不會一直積極地和不可接觸者們交流,甚至默默地在背後推動支持星語庭組建反靈能部隊的提案
但是,眼下的這個局面,則又是另一種情況了。
“你必須將情況完整地告訴我和康拉德,馬卡多。”
奧特拉瑪之主湛藍的雙眼此刻沉鬱到了極點,他的聲音低沉如雷鳴,眼眸則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大海。平靜,卻深邃到令人恐懼。
“如果我父親要求極限戰士與午夜之刃做下如此暴行,我們就擁有得知真相的權力。”
馬卡多平靜地移動脖頸,像是某種機械一樣保持着眼球的停滯,以此種姿態看向了康拉德·科茲。
“你呢,衆刃之主?”掌印者如是詢問,語氣相當平靜。“你也和你的兄弟抱有一樣的想法嗎?”
“屠戮敵人和屠戮一座完全忠誠於帝國的城市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馬卡多。”夜之主緩慢地搖了搖頭。
“我不在乎我們在大遠征中犯下多少惡行,也不在乎人們會因此散播多少謠言。無論如何,他們中都還有貝爾洛斯這樣的人知曉真相。可這件事不同,完全不同。午夜之刃能承擔劊子手之名,卻決不能毫無心理負擔地殺戮帝國的子民。”
“.好吧。”
漫長的沉默後,馬卡多終於鬆了口。他的反應讓羅伯特·基裡曼不可避免地鬆了口氣——他很清楚,若是馬卡多堅決不鬆口會發生什麼。
到了那時,他們就只能請卡里爾來和掌印者交流了。可是,卡里爾不一定會站在他們這邊,雖然他現在仍然保持着沉默。
“你們想要真相,是嗎?”馬卡多緩慢地問,他的手指在權杖上一點點地移動着,那頂端的金色雙頭鷹突兀地亮起了瑩藍色的冷光。
一種冰冷的意志開始在房間之內蔓延,無論是羅伯特·基裡曼,還是康拉德·科茲,他們都在此刻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
卡里爾眯起雙眼,若有所覺地擡起頭看了一眼天花板,眼中同樣也有靈能之光一閃即逝。
數秒鐘後,在房間完全被這壓力覆蓋之後,馬卡多終於再次開口。
“洛珈·奧瑞利安是個狂熱的信徒。”掌印者口吻冷靜,不帶任何貶低意味地開口了。
“他在第一次見到他父親時是跪着的,並且是哭泣的。他很久以前就在夢中見到過他的父親了,甚至是預見到那一刻的誕生”
“他對他父親的信仰純潔無瑕,哪怕基底有髒污,他本人的精神也絕無任何污濁。可完美之城不同,這座由他和他的軍團一手建造起來的模範象徵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
“有人用他滿是鮮血的手攪渾了它的清澈。它的信仰出了問題,那些居民也是因此它必須被毀滅,他們亦是。”
羅伯特·基裡曼得到了解釋。他想要的解釋,完整的解釋,他的疑問被解決了嗎?
沒有。
他的憂慮沒有半點減少,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在增加。他沉默地思考了起來,康拉德·科茲站在他身側,右手的五指習慣性地摩擦起了手掌。
許久之後,卡里爾打破了沉默。
“洛珈·奧瑞利安現在在哪?”他輕輕地問。
“銀河系的另一端,他趕回來至少需要九個星期。”馬卡多冰冷地回答。“完全足夠你們對這座城市做任何事。”
羅伯特·基裡曼因他的描述難以忍受地握緊了拳頭,就連康拉德·科茲也稍微流露出了一點不滿。卡里爾卻笑了起來。
“你有時候說起話來真讓我懷疑一些事是他影響了你,還是你影響了他?又或者,你們是在互相影響,互相模仿?”
馬卡多沒有回答,只是不贊同地看着他。
“別那麼看着我,老朋友。你很清楚,我同樣也不喜歡你的描述。”卡里爾說。“懷言者們的艦隊呢?也不在嗎?”
“他們早在四個月以前就被調離了。”
“也就是說,這件事是早有預謀?”卡里爾遺憾地嘆了口氣。
“你應該知道這些事最終會被洛珈·奧瑞利安串聯起來吧?不管想不想,他那原體級別的頭腦都會爲他自己拼湊出真相。到時候,我們要怎麼面對一個發了狂的原體?”
“到時候,你們已經離開了。”
“然後終生不和他碰面?不,算了吧”卡里爾輕柔地笑了。
科茲望着他,忽然感到一陣陌生的熟悉。
陌生,是因爲他已經很久沒見過這樣的卡里爾了,熟悉,是因爲他從前見過許多次。
卡里爾渾身鬆弛地站在原地,雙手抱胸,面帶微笑。他蒼白的臉上除了這個輕柔冰冷的笑以外什麼都沒有,不自覺地,康拉德·科茲弓起了背。
“他會發現的,然後他一定會發狂。不管是僞信徒還是狂信徒,當他親眼看見自己信仰的證明被人付之一炬.所以,直接告訴我吧,馬卡多,他打算讓你做什麼?”掌印者沉默地撫摸着他的權杖。
“別告訴我你大老遠地從泰拉跑來這裡只是爲了面對面地傳達一個他的口諭。”卡里爾微笑着繼續。
現在,就連沒見過他這幅模樣的羅伯特·基裡曼也察覺到了不對。
“他還打算讓你做什麼?”
“我會在洛珈·奧瑞利安發狂時控制住他,由我出手。”
“然後呢?”
“向他傳達他父親的訊息.以及,懲戒他在大遠征中的散漫。”
“不止吧?”
馬卡多終於皺起眉。
+你清楚會發生什麼的,他對洛珈的容忍已經到了極限了。他可以讓洛珈傳教,無視帝國真理,甚至是陪着他玩一場愚蠢的宗教遊戲但現在已經不再是所謂的父子游戲時間了。+
+洛珈·奧瑞利安因他的愚蠢而促成了完美之城的毀滅。如果他對自己的信仰有充分的認知,而不是寧願被矇在鼓裡做提線木偶,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歸根結底,是他自己的愚蠢和散漫逼着他的父親做下這個決定,他必須爲此接受懲罰,他的軍團也是一樣。+
+我就不評價你對他的維護了。按照你的話來看,懷言者們在趕回來看見完美之城的廢墟後,還要再被他們所信仰的帝皇當衆羞辱一次?+
+他們信仰的不是帝皇。+
卡里爾眯起雙眼。
“談話就到這裡吧。”他轉過身,走到了房間門口。“我們還有多長時間來準備?”
“三個小時。”馬卡多握緊權杖,如是說道。
——
康拉德·科茲穿戴着他的盔甲。通常,這件事是由數十名僕役在機械臂的幫助下完成的,他們會有條不紊地將午夜藍的甲冑依次覆蓋夜之主的身體。但這次,他選擇自己來。
他眯着眼睛,站在羣星之下活動着右手,被金色與猩紅點綴的精金手鎧微微張開了。那銳利的五指劃破了空氣,像是原體本人的指甲一樣鋒利。
他所穿戴甲冑的地方是一個類似觀星臺的景臺,十五扇巨大的彩繪玻璃舷窗組成了天花板與牆壁,機械臂在景觀臺下方活動,一件一件地將盔甲的其他部件運送了過來。
空氣冷到彷彿結冰,光線絢爛,被彩繪玻璃折射到了一種幾乎不應該出現的地步,他對這裡早已習慣,每次戰前,他都習慣一個人在這裡待一會。
凝望羣星,或是觀察那些彩繪玻璃。什麼也不想,只待盔甲穿戴完成。有低沉而婉轉的歌聲在四周響起。那是泰拉藝術家塔洛妮的作品,《夜》,這就是它的名字。
康拉德·科茲很喜歡它,時常播放。若是以往,他甚至還會在這個時候輕聲哼唱,可今天卻沒有。
今天不行。
“你成長了很多,康拉德。”卡里爾說。
“怎麼?你不爲我感到高興?”科茲頭也不回地說。
“我不知道我現在是高興還是遺憾.科拉克斯和他的軍團如何了?”
夜之主的動作頓了一下。
“爲何突然問這個?”他語氣尋常地回問。
“我總得知道我那丟失的十八年有沒有造成一個好的結果。”卡里爾苦澀地一笑。
“好得很,拯救星裔和那些留下來的泰拉裔之間迸發出了非常好的化學反應,暗鴉守衛經常和我們合作,他們的戰術和行動風格跟我們相當契合。”
康拉德·科茲轉過身,動力甲的伺服系統開始運作,它開始嗡嗡作響。現在,他只差頭盔沒有佩戴了。那張蒼白的臉上有一種看似微笑的表情正在綻放。
卡里爾嘆了口氣:“別這樣,康拉德。”
“他很自責,在我向他解釋之後。”康拉德·科茲接着說道,他沒理會卡里爾的話。“他認爲是他的關係才讓你嗯,變了副模樣。我告訴他,他沒必要在乎這種事。”
“我的父親卡里爾·洛哈爾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會幫助他人,卻從不提自己要付出的代價。永遠喜歡將自己置身險境,永遠喜歡用缺席來傷害我。”
“我不是那種會用缺席去博存在感的人,康拉德。”
“你的確不是。”康拉德·科茲點點頭。“你的存在感根本就不需要用缺席來博取。”
“.我爲此道歉,康拉德。”卡里爾說。“我丟掉了我曾經的謹慎,濫用了我的力量。我很抱歉,我沒想到它的反噬會來的這麼快。”
康拉德·科茲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突然輕笑了起來。
“隨便你吧。”夜之主無精打采地說,他在微笑,這件事貨真價實,但卡里爾卻看見了更深層的東西。
他看見了一些如血般鮮紅的眼淚,被藏起來的眼淚。
“你會道歉,會安慰我,會真心實意地爲此感到悲傷與自責。但你不會改,如果下一次,你看見不公,聽見一羣枉死者的呼喚你還是會毫不猶豫地使用你的力量。”
“就像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一樣,父親。我們將親手殺死數億帝國民衆.他們也是枉死者,而他們會呼喚你的。”
“這一次,我不會使用它。”卡里爾以極其輕微的聲音回答。
“是的,你不會。”康拉德·科茲點點頭,語氣相當篤定地附和了卡里爾的話。在《夜》那柔和的曲調與歌者輕聲的哼唱中,他的笑容逐漸變得真切了起來。
“預言能力本該是一種詛咒的,父親。”午夜幽魂嘶嘶作響地開口。“降落於諾斯特拉莫更是詛咒中的詛咒。我不相信命運,但若是它真的存在,那麼,它爲我準備好的道路就是成爲一個怪物。我十分確信。”
“在這十八年中,我想過這件事很多次。有些時候,我甚至能聞到一股惡臭。它來自當年的昆圖斯,來自另一個我。”
“他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他居住在城市的下水道中依靠腐爛病變的屍體爲食,他是個殘暴無情的怪物,精神分裂的連環殺手.如果沒有你,他就是我。或者說,他是我應該成爲的模樣。”
午夜遊魂張開雙臂。
“但是,現在看看我。”他微笑着說。“你把詛咒擋在了門外,父親,你教我如何運用它”
卡里爾的表情逐漸變得複雜了起來。與此同時,在另一個地方,一片破碎冰川之地.漆黑的水流正在凝結成冰。
“我沒有辜負你,我將它用得很好。我看見過許多個未來,許多個片面,它們本該阻礙我的腳步,讓我在惶恐中度過餘生,終日陷入癲狂,但我沒有。”
他擡起左手,一把利刃從盔甲手腕的夾層中彈出,被他握在了手中。藍光驟起,如拖影般在空氣中蔓延了起來。一把狹長的利刃就那樣被康拉德·科茲握在了手中。
他舉起它,將它貼近自己的額頭。
“看着我,父親。”夜之主輕聲開口。“你看見了什麼?”
卡里爾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你知道人們如何稱呼我嗎?英雄,衆刃之主,拯救者,審判者,正義的化身.”
“聽着它們,我有時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我會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直到我現在看見你,我才意識到這一切是如此真實。你已經爲我鋪了一條路,一條我無需回頭也能昂着頭走下去的路。”
“是你將怪物變成英雄,是你的每一個愚蠢行爲造就瞭如今的我,造就瞭如今的一切。所以繼續吧,父親。做你想做的任何事。做卡里爾·洛哈爾斯。”
夜之主輕笑着,放下刀刃,戴上了頭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