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基裡曼緩慢地站了起來,要做到這件事對現在的他來說很不容易。他用兩隻手撐着輔助步行器的扶手,手臂顫抖不已,幅度極大,令人擔憂他是否下一秒就會倒下。
但他沒有。
他一點點地站直了身體,褪色的金髮下,那雙深陷於憔悴之中的藍色眼眸竟然顯得很平靜,而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居然勉強算得上是個玩笑。
“我現在很擔心雅伊爾濟尼奧醫官未來是否會遭到許多不必要的醫學討論邀請。”
康拉德·科茲勾起嘴角,微笑着搖了搖頭:“除非你將自己受過傷的事宣傳出去,否則他仍然只會是我軍團的醫官,而非什麼醫術超絕甚至能夠治好羅伯特·基裡曼的人。”
基裡曼也輕笑起來。而站在一旁的安格朗卻抱着雙手,用不贊同的眼神瞥着他們搖了搖頭。
“我強烈要求你再去進行一次醫療診斷,兄弟。”
安格朗沉聲開口。
“你醒過來了,甚至能夠行走了,但這並不意味着伱就沒事了。我認識的很多角鬥士都是死在一場大戰後的睡夢中的,我們爲他們慶祝,他們在宴會上也表現得若無其事,但第二天,我們就只會得到一具屍體。”
“你說的有道理,安格朗,但我現在”
基裡曼停頓片刻,開始一點點地移動自己。
他用手指按動按鈕,將步行器本身的鎖定按鈕打開了,它的輔助輪開始起作用,基裡曼推着它,行走了一段距離後纔再次停下。
“.很確定我自己沒事了。”
“你很確定?”安格朗皺起眉。“恕我直言,兄弟,但你現在只是個病人,而一個病人是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情況如何的。”
基裡曼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搖了搖頭。他彎下腰,從自己的書桌上拿起了一塊辦公用的數據板,並將它放在了步行器中間的隔板上。接下來,就又是長達好幾分鐘的安靜。
羅伯特·基裡曼一言不發地滑動着數據板,觀看着各項極限戰士們戰後統計的損失數據。
他很沉默,而這種沉默則讓康拉德·科茲感到一種熟悉——因此,他拍了拍安格朗的肩膀,在後者回過頭來以後,對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十來分鐘後,羅伯特·基裡曼才緩慢地長出一口氣。他低下頭,擡起右手,緩慢地掃開了額前遮蔽視野的頭髮。
曾經英俊的面容此刻只剩下令人心驚的憔悴。
臉頰內縮,顴骨與下顎的形狀一覽無遺,眼睛彷彿是嵌在眼窩中的一般深邃,雖然依舊明亮的像是寶石,但也營造出了一種更爲強烈的對比。他的臉上沒有一點多餘的肉,只有皮膚,緊緊地貼着骨頭。
“你們.情況如何?”他輕聲詢問,嗓音嘶啞,居然並不顯得虛弱。
“三千六百七十六個人。”康拉德·科茲微笑着回答。“午夜之刃有三千六百七十六個犧牲者。”
“午夜之刃?”
“啊我決定爲軍團起一個新名字,若一直用編號稱呼,就顯得太奇怪了,不是嗎?”
羅伯特·基裡曼沉默地點了點頭,讓自己的視線從康拉德·科茲臉上移開了。
他尚且算得上年幼的兄弟此刻笑得毫無溫度可言,他在笑,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卻像是正在不打麻醉藥經受一場截肢手術。
馬庫拉格之主體會過這種感覺許多次,每一次,他都痛苦萬分,因此他並不打算追問更多了。
他看向安格朗,努凱里亞人咧開嘴,犬齒尖銳,笑容簡單,語氣卻堅決到可怕:“戰爭獵犬沒有死者。”
“.”基裡曼無言地點了點頭。
他大致能猜到安格朗在哈爾科蘇斯二號上都做了什麼,而他不會因爲這件事去質問安格朗——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異形,就不可能善了。
它們和人類之間有一場永恆的血戰,縱觀整個銀河,幾乎沒有任何異形種族不曾傷害過人類。在那些黑暗的年月中,它們犯下了累累血債,而這血債已經超過了罪行的範疇。
罪行仍可被赦免,而它們不行。
“你呢,羅伯特?”康拉德·科茲問。
他此刻已經自然而悠閒地靠在了一個書櫃上,正用右手漫不經心地貼在書櫃的側面敲擊它。他沒有表現出對三千六百七十六這個巨大的犧牲數字的悲傷,彷彿他根本不在意。
“傷亡數字還在統計。”基裡曼說。“目前已經被確定的犧牲者有一千三百二十四人.輔助軍的情況則要稍好一些,這倒也算得上不幸中的萬幸了。”
他閉上眼睛,沉思了起來。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記憶的角落中徜徉。
康拉德·科茲與安格朗倒也並未說話,前者仍然在有節奏地敲擊着書櫃的側面,後者則來到了舷窗前,透過軌道觀察着哈爾科蘇斯三號。
幾分鐘後,安格朗打破了這陣沉默:“哈爾科蘇斯二號上已經沒有任何活物存在了。”
努凱里亞人背對着他的兄弟們,以極端平靜的聲音如此開口,粗大的線纜在腦後搖曳:“那麼,哈爾科蘇斯一號和三號呢?”
“一號上也已經沒有活物了。”康拉德·科茲安靜地回答。“我的軍團正在對那些位於夜幕號船艙底部的哈爾科蘇斯平民進行檢查,我暫時還沒有想好應該如何處理他們。”
基裡曼敏銳地捕捉到了‘處理’這個詞,他睜開眼睛,低下頭在數據板上發佈了一條新的命令。
做完這件事後,他擡起頭,開口說道:“三號同樣也是如此,但我打算做的更爲徹底一些。哈爾科蘇斯三號的整個地底.幾乎都有那種東西的污染痕跡,因此,我會在倖存者的搜尋工作結束後使用軌道轟炸摧毀它。”
“那麼,二號也一樣。”安格朗說。“我知道帝國有很龐大的殖民艦隊隨時待命,但哈爾科蘇斯二號這顆星球上所發生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應該被完全毀滅。”
康拉德·科茲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反倒轉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羅伯特你已經收復過不少星球了吧?”
“是的。”
“也就是說,你已經參加進這場大遠征一段時間了。”
科茲低下頭,抱起雙手,不再敲擊書櫃了,而是開始用右手的食指敲擊左手的胳膊。金屬碰撞,彼此摩擦,鏘鏘作響,彷彿利刃出鞘。
“那麼,你覺得它到底是什麼?”
羅伯特·基裡曼仰起頭,開始凝視牆壁上的兩幅畫像。
與他在馬庫拉格上的辦公室不同,這兩幅畫像被掛在了書櫃的正上方,並不突兀,甚至可以說渾然天成。
左邊那副是康諾·基裡曼的畫像。這位執政官穿着他那個年代的執政官制服,站在山巔之上騎着馬眺望山下的馬庫拉格。城市欣欣向榮,而康諾·基裡曼的側臉看上去則像是正在沉思。
右邊那副則是帝皇的畫像,身着金甲,手持利刃,正作揮劍狀。千軍萬馬像是影子般從他金甲後方直衝而出,向着一團不遠處襲來的風暴怒吼宣戰。
“.每個人對此都有不同的答案,康拉德。”羅伯特·基裡曼低沉地開口。“就拿費魯斯舉例吧,對他來說,大遠征具體可被分爲以下五個步驟。上船,抵達目的地,戰爭,勝利,上船。”
“周而復始,循環往復。但費魯斯並不對這件事感到厭煩,他對戰爭抱有相當大的熱忱,這熱忱來源於他對我們父親理想的認同。因此他甘願在大遠征期間做一把有知覺的武器。”
“而我不同,我曾經試過這樣,我不能接受在戰爭勝利後留下滿目瘡痍與哭泣的平民抽身離去。而且,若是使用太過殘酷的手段,被收復回來的世界也不會對我們有太大的認同,後果往往都是反叛。而平叛.”
羅伯特·基裡曼突然苦笑了一下,他過度的瘦弱讓這個笑容看上去觸目驚心,駭人至極。
“帝國對待叛亂的態度是很嚴肅的,沒有第二次機會。若是那顆叛亂星球在帝國艦隊到來以後不立刻投降,那麼,大部分人會被處死,剩餘的人則會被貶爲奴隸與奴工。”
“我經歷過這些,因此我認爲我的軍團不能只是簡單地橫跨星海去打一場又一場的戰爭,我們每收復一個世界,都會留在當地直到他們能夠自給自足,並擁有防禦系統。”
“我們會幫助他們,比如留下顧問團隊來協助他們建立貿易線路。認同感是很重要的,我爲此甚至寫了一本書,就在你身後書架的第四層,第一本就是它至於大遠征到底是什麼.”
馬庫拉格之主表情複雜地閉上了嘴,不再說話了,他的表情就已經足夠解答問題了。
一個理想主義者唯有在做正確的事時纔會如此痛苦,理想主義者就是如此可笑,他們會因爲不能實現理想而痛苦,但也會因爲正走在這條路上而更加痛苦。
因爲他們明白正確所要付出的代價。
康拉德·科茲不動聲色地勾起了嘴角,仍然在笑,但這笑容已經比起此前好上了一百倍。
“大遠征是一場收復失地的過程,而這場對哈爾科蘇斯的戰爭最少需要一顆星球保存下來.不然,我們收復了什麼失地?破碎的小行星嗎?我會在檢查完畢後讓那些平民回到哈爾科蘇斯一號上去生活的,如果他們沒有被污染的話”
安格朗皺起眉:“你確定嗎,兄弟?”
“我確定。”午夜之主緩慢地頷首,臉上有種似笑非笑的表情浮現。“哈爾科蘇斯一號上的情況很複雜,安格朗。它曾經被那些東西污染過,但那些污染已經徹底消失了。”
“那麼,極限戰士會留下來,延續我們的傳統。”羅伯特·基裡曼如是說道。“直到帝國派人來接手這裡爲止,我和我的第一戰團都會留在這裡。”
康拉德·科茲咧開嘴,笑了。他走到門口,拉開大門,讓遍體鱗傷,仍然穿着盔甲的馬裡烏斯·蓋奇出現在了他兄弟們的眼中。基裡曼神色複雜地抿起嘴脣,沒有說話。
蓋奇感激地看了一眼康拉德·科茲,後者卻笑着搖搖頭,拉着安格朗離開了,甚至不忘關上大門。
他的聽力總是很好的,他曾經也這樣隔着厚重的大門,忐忑地聆聽某個人的聲音。
大門緩緩合攏,馬裡烏斯·蓋奇看向他的原體,保持了完全的緘默,一言不發。基裡曼看着他的戰團長,同樣也很沉默,但這並不是因爲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實際上,恰恰相反,他是有太多話想說,所以才保持了沉默。最終,是蓋奇主動開口。
“.我們幾乎以爲我們失去你了。”
基裡曼搖搖頭。
“怪它們去吧。”他輕聲說道。“它們太不努力了。”
蓋奇啞然失笑。羅伯特·基裡曼就是這樣,總能在某些時刻用一句別出心裁的話舒緩壓力,讓所有人都微笑起來——他很擅長這件事,這和他政治家的身份是脫不開的。
蓋奇被逗笑了,笑容逐漸擴大,成爲某種幾乎無法停下來的情緒。
“我很久以前就發誓我將保護你,原體。”馬裡烏斯·蓋奇低沉地開口。“而今天,我又發了另一個誓。”
“我發誓我將把你帶回來.在地下時,我對無數個人說了這句話。他們信任我的話,因爲他們信任您,他們無所畏懼我也以爲我自己無所畏懼,直到我看見和一道光芒一起出現在空地上的你,我幾乎以爲你死了。”
“但我沒有,蓋奇。就像我說的那樣,這得怪它們太不努力。”基裡曼輕聲回答。
他仰起頭,再度看向那兩幅畫像中的一副,他不再說話了,蓋奇也是。
他們之間的默契已經無需多言,第一戰團長已經明白了他的原體未曾說出口的歉意。一如基裡曼明白了馬裡烏斯·蓋奇那隱藏在平靜外表下扭曲的痛苦。
“但是.”許久之後,基裡曼再度開口,他的眼神在瞬間變得銳利,那不是一個病人應有的眼神。
他朝蓋奇招招手,示意他過來。“.這件事也讓我有了很多新的想法,來和我商討一下吧,馬裡烏斯。”
沒有猶豫,蓋奇走了過去,一如過去,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