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式、祭獻、名字、力量。
神。
懇求、詛咒、誓言、暴怒。
——一切。
卡里爾閉上眼睛,那場剛剛被掛斷的靈能通訊讓他的精神獲得了一點短暫且珍貴的放鬆。
他抵抗着胸膛中涌起的本能,陰影在身後躍動不休,宛如活物。
作爲媒介,這座尖塔本身已經取得了足夠多的力量,多到甚至足夠讓它在某種意義上對卡里爾進行一種‘強迫’——它將哈爾科蘇斯人死亡時的聲音送了過來。
男人或女人,孩子或老者,士兵或平民。
人類,或異形。
他們尖叫、慘嚎。他們被捅穿、被斬首、被殘忍地切開肚腹,刨出內臟,被人用刀刃肢解,被爆彈打成血霧,被轟炸變成逸散在空氣中的塵埃。
然後,他們回來了。
亡者的最後一點精魄,最後一個願望,死者之聲在他耳邊不斷迴盪。
這是一場永無休止,無法關閉的電臺廣播,而他是唯一的聽衆。儘管如此,卡里爾卻沒有半點憐憫。若是有人此刻能夠透過骷髏面甲去凝視他真正的雙眼,他們便會發現,這雙眼眸之內所餘之物,僅剩一點點最後的平靜。
已沒有爲他們憐憫的必要。
哈爾科蘇斯人的命運遠在數個世紀以前就已經被確定了。他們是玩物、棋子和犧牲品,是一無所知着被人綁上祭壇的目盲者。
憐憫不能改變他們的境遇,甚至不能讓他們免於之後將要遭受的事,和異形勾結在帝國內意味着幾乎不可被饒恕的罪孽,卡里爾不會試圖用自己的憐憫來讓第八軍團繞過律法行事。
戰後的倖存者將被審判,十中之一的‘純淨’餘者則將成爲奴工或僕役,在終生勞作中贖清罪孽。他們將在苦難中死去,他們的孩子也將如此。
但是
但是。
卡里爾睜開眼睛,火焰熊熊燃燒。他不憐憫,不愧疚,亦不迴應。
他只憎恨。
命運本身是個令人厭惡的詞,但它也是一個真實存在的詞語。而對於哈爾科蘇斯人來說,那隻操控他們,使他們在一無所知中成爲提線木偶的命運之手,也是真實存在的。
祂。
“你覺得這很有趣嗎?”他問,隨後將視線投向那鼓盪且厚重的帷幕,他凝視起它,聽見了一聲再明顯不過的竊笑。
“如果你是指這場即將發生在全體哈爾科蘇斯人身上的大屠殺的話是的,我的朋友。”
那東西在帷幕後對他微笑着回答。
“我感到非常有趣。”
“卑賤的僞神。”卡里爾冷笑起來。
“你可以用伱所知的任何語言來咒罵我,我的朋友,我會將它們欣然笑納。”
祂悠然自得將臉貼近帷幕,卡里爾看見一團跳動不休的氤氳霧氣,閃着銀光。它不斷變化,在眨眼間呈現出了成千上萬個不同的形體,祂是活物,是死物,是風和雨,是垂垂老矣之人,也是即將降生的嬰兒。
萬變之主。
卡里爾凝視着祂所展現出的變化,緩慢地搖了搖頭:“你若不在乎,就不會出現。”
“我只是想來觀察一下你此刻的反應,朋友,你可是我們中少有的特例。”
祂隱含笑意地回答:“哪怕是我那位最富勇氣的老朋友恐怕也不敢像你一樣,將自己塞進一具劣等皮囊中忍受凡世之污濁,沉淪、受苦.”
“污濁?”
卡里爾緩慢地笑了,漆黑的怒焰順着帷幕邊緣開始緩慢地灼燒。它動盪着,找尋到了痕跡,便試圖將始作俑者帶回帷幕後方,卻又因爲他的皮囊與盟約而無從下手。
“既然污濁,爲什麼你們又要一直試圖染指它呢?你表現得好像對這個世界根本不在乎,但你其實在乎的要命。”
“因爲這件事很有趣。”
祂回答,形體在之後又變化了,變成了一個穿着黑袍的枯瘦男人,皮膚像是由褶皺形成般令人噁心。此刻,祂正在微笑。
“我的確不在乎這一切。我對萬事萬物都自有其安排,不論這件事在過程中會被扭曲成什麼模樣,也不論這變化是否在我意料之中,它都會成爲這份由我親手完成的藍圖中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小注解,僅此而已。”
“你若覺得我會因爲它的失敗而感到失望,那你恐怕要趕在我前面品嚐這種對我來說極爲陌生的情緒了。這場降臨於哈爾科蘇斯一號之上的災難於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朋友。這些愚蠢之人的死亡算得上什麼呢?”
“在這個冰冷無垠的殘酷銀河之中,真的有人會去在乎他們所經受的這一切嗎?”
祂在帷幕後大笑起來——不可抑制地大笑,那是一種殘酷到了極致的笑意。它殘酷,是因爲它極其真實。
祂的確不在乎這場失敗,哈爾科蘇斯人的死亡,又或者是其他東西。祂不在乎,因爲祂只需要成功一次。
一次就夠。
卡里爾從脣齒間呼出了冰寒的空氣,祂瞪大眼睛,突然激動地顫抖起來,枯瘦的男人手舞足蹈着在黑暗中高聲吶喊。
“是的,是的,我知道你會說什麼,你會說你在乎。我也知道你會在乎。但你真的覺得.你還算得上是人類嗎?看看你自己吧,朋友。”
聲音低沉下來,變成純粹的敘述。祂的形體再次改變,變成一個白髮老人,穿着焦黑的西裝,眼睛是盤起的毒蛇,嘴裡沒有一顆牙齒,捧着書卷,彷彿正在講故事。
祂緩緩開口。
“你無視了你同類的復仇請求,任由他們被一種亞種人類殺戮。你將你的兒子送上戰場,讓他親自踏入了這個巨大的血肉磨盤。現在,你站在這個我臨時爲你拼湊而成的劣質神殿之內,甚至沒有爲哈爾科蘇斯人流下半滴眼淚。”
“你明白了嗎,卡里爾·洛哈爾斯?你明白我想說什麼了嗎?你要向你的前輩學習,盜火者雖然是個可恥的小偷,但他已經忍受了這種矛盾的折磨無數年”
老人微微一笑,風吹日曬形成的皮膚開始脫落。毒蛇嘶嘶驚叫,吐出猩紅的信子,在陡然升起的漩渦中被撕碎成了破爛般的長布。旋轉、旋轉、旋轉——永恆持續,彷彿一面迷幻的鏡子。
“他已經站在了真正瘋狂的邊緣,我的朋友.”鏡子低聲說道。“你呢?我很好奇,將你變成這樣又需要多久?”
“你儘管可以一試。”卡里爾平靜地回答,摩擦聲於斗篷下不斷響起,那被詛咒的一秒鐘沒有發生——它被他拒絕了。
“一萬年?兩萬年?我確信你需要很久纔會真正被逼瘋。但是.”
鏡子此刻在表面上顯現出了一張慘白的臉。
完全漆黑的雙眼在高聳的顴骨上方安靜地停留,鼻樑高挺,嘴脣淺薄,抿成了一條彎曲的線。康拉德·科茲對着鏡外之人平靜地微笑着,宛如一座完美的蒼白雕塑。
鏡子折射出了美妙的光輝,使他的面容一半充滿光輝,一半隱於黑暗。光輝的那一半安靜而令人信賴,黑暗的那一半滿面鮮血,神情瘋癲。
“他呢?”
下一秒,鏡子陡然破碎。
“他呢?他呢?他呢?他呢?”
無數聲呢喃從黑暗中響起,像是夢囈,又像是理性之聲的敘述。然而,不管是哪一種,其中都蘊含着滿滿的惡意。
“他是你人性的一個錨點,朋友。”奸奇說。“而我非常喜歡這件事。”
卡里爾笑了,肌肉單調地運作,提起皮膚,扯動嘴角,使他看上去如同被人用憎恨粘合在一起的人偶。
“我可憐你。”他輕聲說道。“你知道爲什麼嗎,奸奇?因爲那些真正對自己有信心的人從來不會長篇大論。他們不會像你這條可憐蟲一樣無法面對失敗的事實,你在向勝利者狂吠不止。”
“可是,你真的贏了嗎?”漩渦中的理性之聲並不動怒,只是好奇地詢問。“你真的認爲自己贏了嗎?哈爾科蘇斯有三顆星球,朋友.三顆,不要忘記此事。”
祂輕笑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