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坐在一個全透明的太空艙裡,正隔着玻璃看外面那些閃爍光亮,並快速向後移動的繁星,阿依達突然進來。
“乓?”她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我也搞不清楚,”我咕囔着,“這是去哪兒?”
“去水星啊!”
“我在去水星的飛船上?”我仍然不敢相信。
“是的,”她盯着我。過了片刻,她輕聲繼續:“你真是個神人!”
“什麼意思?”
“因爲這艘飛船,並不是正常的那種類地飛,而是時速爲一百萬公里的特殊飛船。我記得上次告訴過你,飛船起飛後,必須在四十分鐘內達到這個速度。”
“是的,我還記得。”
“也就是說,人體必須能夠承受將近12G的極限過載。”
我默算了一下後,點頭同意。
“我做過器官置換,用了K人的,所以能承受12G;你沒換過,但也行,不可思議!”
“其實,”我喃喃道,“我都沒感覺到飛船起飛,或者,更確切地說,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上的飛船......”
“而且,你不辭而別,一晃就是四年,音信全無!”
“什麼?四年?”我看着她。“可你一點兒沒變!”
“不可思議,”阿依達繼續搖着她漂亮的頭,“我查了,你是個古人,生活在一千多年前。不過你放心,我沒告訴過任何人。”
“因爲?”
“很簡單,如果我說出去,此時此刻,你應該,而且幾乎不可避免,被關在什麼地方,馬克會帶人來抽你的血,切你的腦幹,取樣研究你。”
我不由地抖索了一下,然後我們都不作聲。
過了不知幾分鐘,我打破沉默:“你去水星做什麼?”
“去工作,我一半的時間在那裡,我專門研究B類K人。”
“對,你是K人專家,你說過。”
“一個月前,我在三歲的K童裡,發現了一個非常特殊的男孩。我剛見過馬克,他給了我些指示,所以現在回去。”
“特殊在哪裡?”
“他有正常的杏仁核!”
“所以他知道害怕?
“是的,而且他的智商要遠高於同齡K人,基本和正常人的一樣。”
“啊?這可是個大發現!”
“是的,”阿依達同意,“因爲我們一直認爲杏仁核和智力無關。”
“馬克怎麼看?”
“他覺得,這個男孩,哦,對了,他叫特里斯坦,應該和四年前的那次事故有關。”
“就是說?”
“就是說,在那麼混亂的情況下 - 我當時在場,我可以向你保證 – 特里斯坦或許沒來及接受杏仁核固縮就被送進了孵化器,......”
“有道理!”
“馬克下令對所有的三歲K童進行普查,看是否有同樣的情況。”
“結果呢?”
“他們在木星,你知道,飼養神經類K人的中心在木星,找到一個叫諾爾瑪的女孩,也是三歲。”
“她的杏仁核也正常?”
阿依達點頭,“她正在路上,十五天後到地球,然後換飛船......”
“木星不能直飛水星嗎?”我打斷她。
“當然不行,嗯,我是說目前還不行,必須在地球中轉。”
“我太好奇了,一定要看看他們!”我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
14
下了飛船,我坐上阿依達的飛毯。
水星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灰,不過它確實荒涼,四周全是沙漠,但沒有風。
“這是因爲在大氣罩裡,”阿依達解釋說,“所以你看不到水星的真正面目。”
“哦,對了,大氣罩,我都忘了。”
“大氣罩只覆蓋了二十五萬平方公里,也就是五百公里長寬這麼塊地方。”
“因爲技術上只能做這麼大?”
“不是,因爲沒有必要。除了飛船的起降場,目前在水星上只有K人城。”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來到一片類似於展館的建築羣上空,它綿延着伸向遠方。
“這就是K人的居所,”阿依達說。
“這麼多?”
“是的。它是按照接納三十四萬K人的標準所設計。”
“三十四萬?”
“是的,每個年齡,從一歲到三十四歲,各一萬。不過,實際上沒有這麼多。現在能夠精確地預測需求,也就是說,我們很早就知道有多少人需要置換肢體,以及置換哪些肢體。”
“每年大約有多少人需要換?”
“不是大約,我有精確的數字,今年是六千二百三十二,明年五千兩百零七,後年......”
“就是說,年均不到一萬?”我打斷她,免得在數字上花時間。
“是的。所以,目前的K人存量,我是指這裡的B類K人,爲十九萬七千八百二十六。”
“一共有多少個房間?”
“三十四萬。”
“一人一間?”
“是的。我們向K人提供最好的環境,以保證他們生活愉快。”
“房間大嗎?”
“每間都是兩百平米,二十米長,十米寬,裡面的設備齊全,睡牀、衛具、屏幕,音響等等,應有盡有。”她把飛毯的高度降低了一些,指着下面繼續說:“K人的居室按年齡分配,這排是一歲孩子的,它後面是兩歲的......”
“那它前面的就是三十四歲的?”
“是的。等三十四歲的被清空後,新的一歲K童就陸續住進去。”
我們正在聊,就見七八個K人 –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K人,從外表看去,他們和我們沒什麼區別,除去臉上憨厚、天真的表情 – 說笑着登上一輛停在三十四歲的那排房間前的車。
“他們要被送去安樂死了,”阿依達小聲說。
“啊?!但他們都嘻嘻哈哈的......”
“他們當然不知道,以爲要出去玩呢!”
“可憐的!”我不禁感嘆。
“他們已經很幸福了,能夠活到三十四歲!喏,那邊,這兩個,十九歲,要被送去用掉了。”
我順着阿依達指的方向,見一男一女,相互摟着腰,正走向另一輛車。
“他們都要坐送我們來的那班飛船去地球。”
“安樂死也要去地球嗎?”
“是的。水星上沒有廢物處理系統,所有的垃圾都被送到地球。我們對這裡的衛生要求極其高,譬如,K人不能在住房裡吃東西......”
“那他們在哪兒吃呢?”
“室外。你可以zoom看,他們房間門口有傳送帶,上面全是食物和飲料。”
“真的欸!和旋轉壽司店差不多!”我大聲說。
“旋轉壽司店?”阿依達看着我笑,“多麼古老的名字!聽起來好怪......”
“那麼,誰來打掃K人的房間?”
“當然是機器人啊!它們在那邊,”阿依達邊說邊指給我看。我順着她的方向,zoom了一下,果然看見一隊機器人 – 它們的樣子和科幻片裡的那種差不多,全身上下都用閃閃發亮的金屬或者合成材料做成,臉上只有眼睛,走路的姿勢很是僵直 – 正將路邊堆放的袋子扔上一輛緩行的卡車。
“我明白,K人在某個定好的時間離開房間,以便機器人來打掃......”
“當然不是,”阿依達不等我說完,“K人何時離開房間,何時回來,數據中心都知道。我們給予K人最大的自由,不做任何干預。因此,他們想睡就睡,想吃就吃......”
“可是,”我指着下面安靜的街道,“這裡沒K人?他們都在睡覺?”
阿依達皺了皺眉,我知道她在查找答案。
“此時此刻,”她說,“有八萬三千六百個K人在自己的房間裡,其餘的在遊樂場,我正要帶你去。”隨後,她身體略作傾斜,飛毯便朝左駛去。
15
幾分鐘過後,我便聽到嘈嘈雜雜的聲音,除了笑聲,尤其能聽到像是“好”、“要”、“來”、“不”幾個單音節字,以及斷斷續續的口申口今。
飛毯掠過居住區後,開始接近遊樂場,而這一羣,那一堆的K人出現在周圍的街道上。
他們有的追逐,有的打鬧,還有的......,“What?!”我定定神,揉揉眼睛,然後把眼膜的zoom拉得更近些,“在Y亂!光天化日之下......”因爲我看見十幾個K人,橫七豎八地躺在或者趴在草地上凸凹!
“你臉都紅了!”阿依達噗哧一笑,隨即把飛毯停在那些K人的上空。“真是少見多怪!凸凹是人類以及K人的本能,如同吃飯睡覺一樣,”她瞥了我一眼,“我明白,對於像你這種對任何事情都要賦予道德意義的古人而言,這多少有些不可理喻。其實,這事就好比是餓了 – 我是指在你們那個時代 – 所以要去路邊的小攤買個烤紅薯一樣簡單。”
“連烤紅薯都知道!”我暗暗思忖,“她肯定惡補過一千年前的歷史。”
“對於K人,凸凹實在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因爲他們不能生育,所以就無所謂避孕,”阿依達繼續說,“對人類就略微複雜。我上次告訴過你,我們一旦懷孕後,只要做個小手術,把受精卵提送到孵化器裡就是了。話雖然這麼說,但畢竟要創造出一個新生命,從道義上講,責任非同小可。”
我聽着她說,但眼睛卻沒有離開那些狂歡的K人。我注意到他們在交換伴侶,三四個男K人都在愛撫同一個女性,於是我問:“我想,K人和我們一樣,對伴侶應該有偏好吧?”
阿依達看着我,做不解狀。
“是我沒說清楚,”我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肯定有些K人更討人喜歡,有些則相反......”
“哦,是的。不過我們會隨時調整。”
“調整?”
“是的。我記得,在你們那個時代,流行過一句話......”
“哪句?”
“老大哥正在看着你!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我們會對那些暫時吸引不到X伴侶,或者相反,太過吸引X伴侶的,做些手段,以保證每個K人都能充分享受X的快樂。”
“哪些手段?”我刨根問底。
“噴些氣味劑,譬如說,這是最簡單的辦法。”
我們正在說,兩個男K人突然扭打起來,顯然是爲了爭奪一個女性。
“我以爲K人很平和呢!”
“通常是,因爲食物綽綽有餘,”阿依達笑了,“他們偶爾會爭奪伴侶。如果不加控制的話,K人的行爲基本和你那個時代的猴子差不多。”
“怎麼控制?”
“喏,”阿依達指着不知從哪裡跑出的一個機器人:它朝那兩個扭在一起的K人做了個手勢,而後者像是中了電一般,登時各自跳開。
“欸?K人不是無所畏懼嗎?”我不明白。
“這不是害怕,”阿依達解釋,“這是條件反射,K人從小就被這樣訓練的。”
她話音未落,那兩個K人已經嘻嘻哈哈地去找其他女性了,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我的目光還沒有離開那羣K人,阿依達已經重新啓動飛毯。沒過五分鐘,我們到達一片城堡的上空。
“迪斯尼!”我大聲說。
“差不多,”阿依達笑着說,“自從有了迪斯尼,所有的遊樂園都是這種樣子,一千年來沒什麼變化。”
遊樂場上人山人海。
“K人不睡覺的時候,他們都在這兒。”
阿依達帶着我在城堡周圍轉了幾圈,然後說,“他在那兒。”
她把飛毯停在一張巨大的跳跳牀旁。
幾十個K孩在牀上蹦着、喊着、翻着筋斗,而在離牀幾米的長凳上,半坐着一個瘦弱、目光呆滯的金髮男孩,他的下巴搭在支起的手背上。
“特里斯坦!”阿依達向那孩子伸出手。
男孩擡起頭,但在盯了我片刻後,卻更加畏懼地向後退縮。
“不要怕,親愛的,” 阿依達在他身邊坐下,“這是朋友。朋友,我上次教過你這個詞,還記得嗎?” 她連說帶比劃。隨後,她轉向我,說,“你的確應該改個容貌,非常簡單的一件事。長得老不是你的錯,但出來嚇人就不對了。”說完,她自己大笑起來。
這句話竟然流傳了這麼久!我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