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終於有一天,盧納讓我們去參觀他的生產基地。
然而,這並非是人們平時說的那種參觀,因爲我們不能進入內部,只能在基地外的大廳裡,看視頻介紹。縱然如此,我們還是被震撼了。
“如各位所見,整個基地全部集中在這個鋼塑結構裡,”盧納指着他身後的巨大屏幕,“這個結構,或許你們那時代叫做廠房,”他看看我,“是個二十千米邊長,兩千米高的全封閉正方體。基地分爲三大塊:腦部、非腦器官和超速飛船。”
隨着他的聲音,鏡頭走進基地內部。
“你們可能覺得奇怪,”盧納繼續,“裡面沒有人,除了機器人......”
“這正是我要問的!”哈根打斷盧納。
“很簡單,”盧納聳聳肩,“我是唯一能進入基地的人,門禁系統只認我父親和我的體徵密碼,當然,現在,只剩我自己了......”
“體徵密碼,閣下是說指紋一類的?”我問。
“對,它們有很多,從簡單的聲音、指紋、牙形,到稍微複雜些的虹膜,以及不可複製的皮膚紋。”
“皮膚紋?”
“顧名思義,就是皮膚的紋路。我這個門禁系統是無法破解的,因爲首先你要知道我設定了哪種密碼。舉個例子,白天出入,我可能弄個組合,譬如聲音、牙形加虹膜,簡單,省時;夜晚,我通常會用皮膚紋,而且這一次可能是左手背、右肩加兩個膝蓋,明天或許是臀部、右肋、前胸加指紋,等等,等等,兩次出錯便引發警報,況且邊上總有衛兵......”盧納如數家珍。
“可是,”哈根不等他說完便問,“萬一......,嗯,您知道,倘若......”
“當然!但這種唯一性,恰恰是我最好的護聲符!”
哈根和我面面廝覷。
“很簡單的道理,”盧納繼續,一種摻雜着得意與不屑的表情掠過他的臉孔,“如果我死了,沒人進得去基地,那麼,這些重要的研究,尤其是那些可能會讓人類永生的腦電路、腦神經元和腦器官也將隨我而去!所以,無論是誰,馬克、納布科,還是你們,哪一個不希望我平平安安地活着?”
“的確,”哈根喃喃地回答。
“當然,等某一天我完全信任一個人後,”盧納掃了一眼特里斯坦,“我或許會賦予他和我同等的權利。”
然而特里斯坦雙臂抱胸,晃着腦袋,東張西望,嘴裡還哼着小調。
盧納搖搖頭,把手往上一揮,他身後的屏幕瞬間消失。
隨後,他帶我們走到一張長五米寬三米的工作臺前,臺上放着一隻手。“來,讓你們開開眼界。這是我左手的複製品,”他右手拿起復製品,放在自己左手的邊上做着比對,“合成的,當然。”說完,他將複製手放下。“你們站過去,到臺對面!”
等我們就位,盧納突然抽出佩劍,朝自己的左腕猛砍過去,大家都驚呆了!我們還沒來及出聲,他的左手已經飛出去四五米,血水泉涌般地從斷處冒將出來!
“不必緊張,”他把佩劍扔到臺上,笑着說,“我知道這場面有些血腥!” 接着,他拿起復制手,前後扭了兩下,把它裝在斷腕處,“好了!”他一邊說一邊伸縮着複製手的五個指頭,然後拿紙巾把手臂、手掌擦抹了幾下。
我們看着他,沒人出聲。
“不可思議吧?”他的得意之情洋溢臉上。“首先,被砍掉也是個複製手,我一直拿自己做實驗,從不會讓K人或者其它什麼人去承受痛苦和恐懼。喏,你們看,這胳膊也是合成的。”
我把眼膜對着他的右臂zoom了一下,果然能見到在肘上兩釐米的地方,有一圈暗暗的接縫。
“我知道,你們的關心點不在合成手上,”他繼續道,“你們肯定詫異:我毅然決然把手剁掉,竟然沒聽到我叫喚?對不?”
大家點頭,不約而同。
“很簡單,因爲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啊?!”衆人目瞪口呆。
“這就是觸覺控制器的妙處。這裡,”他把自己的脖頸轉向右側,指着腦後,“看到了嗎?”
在他濃密的白髮中,有根顏色青灰的髮絲。
我們點頭。
“別瞧不起這小東西!儘管看上去和普通頭髮沒大區別,但它能左右人的感覺!喏,”他指着後腦,“它被植入頭皮,連接到頂葉和丘腦,當身體的某個部位受到強烈打擊時,它就會向大腦發出指令,切斷疼痛信號的神經通路......”
“抱歉閣下,”哈根打斷盧納,“如果我明白的話,控制器之所以被啓動,是因爲身體遭到強烈打擊?”
“不錯。”
“那麼,如果外部打擊的力量不夠兇猛,它就不會被啓動?”
“是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疼痛......”
“是的,”盧納不等哈根說完便回答,“換言之,你可以坦然面對被腰斬或者被五馬分屍,當然,我是指在身體感受方面,但如果被判了凌遲,那你可慘了!”說完,他咧嘴一笑,並且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
“那您的控制器......”哈根不放過這個話題。
“你要說它不完美,是嗎?”
哈根聳聳肩。
“我當然知道它不完美,”盧納自己回答,“你們所看到的,是目前的版本。新的一版,它不久就能定型,已經完全能用意識來控制疼痛。也就是說,我想讓某個部位失去感覺,它馬上就會失去感覺,如同麻醉一樣!”
“所以,凌遲也沒什麼可怕的了......”我調侃道。
“你們所看到的控觸器,”盧納繼續,“因爲它只控制觸覺,是目前各類控意器 - 控制意識,顧名思義 - 中最成功的......”
“各類?”我打斷他,“閣下要控制大腦的所有功能?”
“當然!”
“色、聲、香、味、觸,加上平衡、迷走和小腦,一共八個?”
我這種佛家詞彙與醫學術語的混搭可能使他不習慣,盧納沒有馬上回答。
“就是視、聽......”我解釋。
他用手勢止住我,“是,八個。有些進展的不錯,譬如味道和嗅覺;聽覺和平衡還在雛形階段;視覺最複雜,尚在設計之中;至於迷走和小腦,沒有必要,我認爲未來人將不再需要它們......”
“怎麼可能?”我邊上的奧爾圖德問。
“走着瞧吧!”盧納聳聳肩。
“閣下可否具體講講控味器和控嗅器呢?”我急於知道。
“很簡單!舉個例子,你們最想吃什麼?”
“現在嗎?”我問。
“對!”
“走油蹄膀!”奧爾圖德脫口而出。
“走油蹄膀?”盧納皺着眉頭看她,“噶油,儂一額小姑娘,歡喜切個麼子?”
我竟然聽到上海話!
“我沒吃過,”奧爾圖德嘻嘻地笑,“只是常聽特里斯坦叨叨......”
“是我告訴他的,”我插話,“我小時候的家常菜......”這麼說着,我突然感到已經離開上海好久了。
“我說呢!好吧,走油蹄膀!”盧納轉向奧爾圖德,“你過來!”
她小跑過去。
盧納攬住她的肩,把她的頭轉向我們:“我要在她的頭上裝四個控制器,這裡,這裡,這裡,和這裡,”他邊說邊在她的頭上點着,“它們會被分別接入不同區域的大腦皮層,味道、嗅覺、視覺和觸覺......”
“不!不!”奧爾圖德突然高叫,從盧納的臂膀中掙脫出來,“我怕!我怕!求您換個人!乓!”她指着我,“裝他頭上!他是大神!”
盧納大笑起來,“你還當真呢!我是想啊!這不還沒搞成嘛!”
“嚇死我了!”奧爾圖德捂着自己的胸口,重回盧納的身旁。
“由於這四個控制器的合作,你眼前就會出現一盤油亮醬紅,冒着熱氣的大肥肘子,到處是它的香氣,你將能體會到撕咬、咀嚼和吞嚥它的快感,當然,最重要的是它的美味,滿滿的,覆蓋住你的味蕾......”盧納停下來,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早就有過,當年元宇宙那會兒,什麼4D、VR,都被炒的不可開交......”我輕聲嘀咕。
“胡說!”盧納睜開眼,聲帶怒意,“不錯,4D和VR能讓你聞到和看到 - 我必須說以極其粗糙的方式 - 食物的樣子和味道,但它們不可能讓你有真正咀嚼、吞嚥的感覺,也不會對你的味蕾產生任何作用。”
“怎麼會有咀嚼和吞嚥的感覺呢?”奧爾圖德打斷他,“閣下剛纔說無需小腦,但不經過小腦,肌肉就無法運動......”
“你還是沒懂!如果能在大腦皮層中感受到咀嚼和吞嚥,又何需真正的牙齒和喉頭運動!我所謂的看到、聞到、咀嚼和品嚐等等,都只是感受,感受而已,大腦皮層裡的......”
“明白,明白,”我忙不迭地迎合。
“當然,這些還只是假想,不過我相信這將是早晚的事,用不了太久!”
“按照閣下的設想,”哈根也參與提問,“控制器也能造出其它的感覺,我不知可否這樣認爲?”
“當然!所有的感覺!”
“不可思議!”我連連點頭。
“只是要解決一個問題,”盧納話鋒一轉。
“哪個?”哈根和我不約而同,而特里斯坦依舊心不在焉地哼着小調。
“視覺,我目前還不知道該如何切入。”
“那您更需要和納布科長老合作!眼膜是他的拿手好戲!”哈根興奮不已。
“我也這麼認爲,”盧納點頭。“父親當年就對我談及此事。他認爲,我們的腦研究加上納布科的眼膜將徹底改變人類的未來。我現在對他的這種觀點看得越來越清。你們想想,幾億年來,所有的動物,包括我們人類,因爲爭奪食物和交配權而相互廝殺......”
“佛所謂的欲界三欲......”我插話。
盧納瞪了我一眼,顯露他的不滿,因爲我打斷了他。“如果控意器可以隨時隨地滿足這些慾望,那麼哪裡還會有什麼爭端?你們能想象未來人的樣子嗎?”
大家不做聲。
“人爲什麼有腿和腳?”他問。
“爲了走路!”
“打獵!”
“逃命!”
七嘴八舌,好幾個回答。
“那麼手呢?”盧納又問。
“幹活!”
“弄食物!”
“吃飯!”
“那爲什麼要吃飯?”盧納繼續。
“爲了生存,”哈根答道。
“和滿足口腹之慾,”我添了一句。
“不錯!假設我們可以通過其它方式來獲得能量,譬如電能......”
“而您的控意器可以讓人們滿足口腹之慾!”我脫口而出。
“乓不愧是大神,一點就通!”盧納對我重新露出善意。“當上述兩個需求都得到滿足後,我們就不用吃飯了。如果不再需要爲了生存奮鬥,那還跑個啥勁、幹個什麼活、打哪門子獵、生產個鬼?所以手腳這類肢體將淪爲擺設!”
“真的誒!”衆人附和。
“如果不再需要吃飯,那麼?”盧納頓住,看着我們。
“那麼,”特里斯坦的聲音把衆人嚇了一跳,不知他從何時開始也在聽。“所有和消化有關的器官都將成爲無用!”
“正確!”盧納微笑。這是他第一次顯出對特里斯坦的滿意。“既然無用,那麼,它們就無需存在!同樣道理,那些呼吸器官、內分泌器官、性器官、生育器官、血液、淋巴液、絕大部分的神經,等等,等等,都將失去存在的理由。”
“就是說,我們將不再需要K人,也無需合成器官......”哈根嘀咕。
“大部分的合成器官,”盧納糾正他,“除去那些和大腦有關的。”
“你是說將來的人類,會變成個沒有肢體、沒有器官的......物件?” 特里斯坦恐懼地看着盧納。
“像塊芯片?”哈根補充問道。
“不,不,”盧納搖頭,眼中閃出得意的光芒,“爲了逃避危險,行走和飛行的本領是必須的!我覺得應該像某種昆蟲,譬如蟑螂......”
“蟑螂!?”奧爾圖德高叫一聲,“我看過介紹,那玩意兒噁心死了!”
“不錯,蟑螂已經絕跡數百年了,但它曾經是地球上生命力最強的物種之一,生存了三億年!物競天擇,達爾文說的,沒錯吧,乓?”盧納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百抓撓心,胃裡一陣痙攣,喉嚨下泛出陰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