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幼兒園的小豆丁們今天算是被豆包姐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不過這丫頭打着請客的旗號,卻私下收取同學的“入場費”,這事辦的實在是太不厚道了,林爲民覺得自己平日裡對閨女的教育有些失敗。
“把東西都交出來!”林爲民說道。
小豆包十分不情願,動作磨磨蹭蹭,還企圖萌混過關,抱着林爲民的腿撒嬌不停。
“少來這套!說好了請客就是請客,現在還要人家東西算是怎麼回事?我平時就是這麼教育你的?”林爲民冷着臉教訓道。
身爲女兒奴的他鮮少有對閨女如此嚴厲的時候,小豆包一見父親是真發火了,不敢再賣萌,委屈巴巴的從兜裡將玻璃球都掏出來。
一把、兩把、三把……
好傢伙,這小丫頭的門票收的可夠貴的,有點黑心商人的潛質。
“你讓我說你點什麼好?一個小丫頭,玩這些東西幹什麼?”林爲民呵斥道。
小豆包哭喪着臉說道:“爸爸,這些玻璃球我不是用來玩的。”
“那是用來幹嘛的?”
她看了看林爲民,不說話了。
這小丫頭還學會藏話了。
“老實交代,要不然我告訴媽媽。”
林爲民的威脅果然有效,兩害相權取其輕,豆包姐小小年紀就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
“玻璃球很有用,有了它,幼兒園的小男孩都聽我的!”
嗯?
老林看向閨女,神色認真起來。
好啊,伱這小小的年紀就學會用糖衣炮彈來腐蝕同學了。
面對着早慧的女兒,老林同志一時竟不知道是該高興好,還是該生氣好。
不過這小丫頭片子現在無法無天是真的,作爲懲罰,林爲民先沒收了她的玻璃球,然後跟陶慧敏通個氣,晚上回家得好好收拾收拾這丫頭了。
翌日一早,小豆包腫着眼睛醒來,看到向她賣笑的老父親,把小臉往旁邊一撇。
“哼!”
昨天晚上,林爲民和陶慧敏兩人男女混合雙打可讓豆包姐的屁股遭了殃,哭爹喊娘了半天才發現,對她下毒手的正是她的親爹孃,趕緊又喊起了姥姥、姥爺和萬爺爺,可惜幾位老同志鞭長莫及。
小豆包的屁股結結實實的捱了一頓揍,最後是哭着入睡的,早晨起來便看到林爲民這個罪魁禍首的臉,如何能高興的起來?
可老林同志卻十分不自覺,偏偏要去閨女眼前晃悠,並且推卸起了責任。
“爸爸怎麼捨得打豆包呢?可誰讓你犯錯了呢?媽媽都說了,犯了錯,那就得接受懲罰,爸爸心疼豆包還來不及呢!”
小豆包年紀小,尚分不清父親這話中的茶裡茶氣,被他哄了幾句,心中的氣消了一些,總算是讓林爲民抱了。
吃完了早飯,一家人收拾好了,便驅車來到石鐵生家。
國慶假期,本來應該是外出遊玩的時候,奈何這幾年一到國慶各個景點都是人滿爲患,本來應該是放鬆休閒的假期立刻變得毫無體驗感。
所以,還不如跟三五好友吃飯、聚會、聊聊天。
國慶放假,朋友們拖家帶口的出現在石鐵生家中,才上午九點多鐘,石鐵生家便已經人聲沸騰,一改往日裡的冷清與沉靜,生氣十足。
“你最近的臉色怎麼不太好?”林爲民問石鐵生。
石鐵生笑道:“可能是出門曬太陽曬的少了。”
聽他這麼說,林爲民便沒當回事。
大家在聊天的時候,曲小偉抱怨起了最近生意不好做了。
上個月東方網景調整了上網費用,東方網景是去年由燕京電信、中國銀行、水木大學等單位支持下成立的電信公司,爲燕京市內市民提供Internet撥號接入服務。
這次根據用戶反映的情況,東方網景調整了上網資費:A類包月制中的每月300元20小時調整爲75小時,平均每小時4元;一種150元25小時的使用時段,平均每小時6元,超出限用時間的定價也由每小時20元改爲每小時10元。
B類計費制也在聽取了廣大用戶意見的基礎上進行調整,由於大多數用戶都是在晚上19:00到第二天凌晨1:00使用網絡,原來的每小時15元已不能適應市場需求,所以這次調整爲每小時12元。
同時,爲了方便廣大用戶辦理開戶及交費,東方網景還將在在燕沙、藍島、城鄉、西單等多家商場設置業務專櫃,並由全市28家郵局代理收費。
總結一下東方網景這一次的網絡資費調整,其中A類計費已達到平均每小時5.75元,B類計費達到每小時9元。
對比95年年初Internet撥號接入服務剛推出時的40元/小時,如今的網絡資費降幅和降速是巨大的。
對於老百姓們來說這當然是好消息,不過對於曲小偉這個黑了心的奸商來說,這事就不那麼美好了。
上網的費用越來越低,門檻越來越低,網咖的生意競爭也越來越激烈,生意照比以前可不好做了。
“你就知足吧,現在又不是不賺錢,少在這裡哭窮了。”林爲民揶揄道。
於華說道:“現在的上網費用降幅度的確實夠大的,前年40塊,去年20塊,今年都不到10塊了,你們說以後能不能降到1塊錢?”
曲小偉不屑道:“白讓你們上網得了唄?價格再低也得有個限度。我說這話可不是因爲我自己開網咖啊,電信和運營商也有成本、有運營費用的好不好?”
鄭國搖頭道:“電信的成本是會隨着用戶規模的擴大而不斷攤低的。現在全國的互聯網用戶也就幾十萬,如果擴大到幾千萬人,說不定真有可能。”
“幾千萬用戶?那得到哪年?現在兩年不也才發展了幾十萬人嗎?”
“不能這麼看。互聯網的普及一定是加速發展的,現在兩年發展了幾十萬人,不代表未來也是這樣。這兩年報紙上的內容你們大家都應該關注過,光是國內就誕生了多少家計算機企業啊!”鄭國說道。
曲小偉和鄭國乾的是網咖生意,對於如今國內蓬勃發展的計算機市場,兩人都是清楚的。
曲小偉說道:“這倒是,現在電腦也便宜了,幾千塊錢也能配臺電腦。不過這價格依舊是貴,普通工薪階層一年的工資不吃不喝才能勉強買一臺,更別提上網費用了。”
千禧年之前的這幾年,互聯網和計算機一直是媒體上報道最多的內容之一,導致很多民衆也都對這個領域十分關注,大家聊着聊着,進而又暢想起了互聯網在未來會給大家的生活帶來哪些改變。 過了一會兒,林爲民到石鐵生的書房去抓正在翻箱倒櫃的小豆包。
“別給你伯伯搗亂,瞧你把東西翻的,等一會兒西米嬸嬸還得重新整理。”
林爲民制止了小豆包的舉動,將她翻出來的東西一樣一樣放回原位。
突然,一份醫院的檢查報告映入眼簾,他看着報告上的內容,眉頭緊鎖。
一疊檢查報告,上面的內容他是看不懂的,但最後的結論能看明白:早期尿毒症。
林爲民手拿着報告來到客廳,“鐵生,這怎麼回事?”
石鐵生看到報告有些意外,“你怎麼把這東西給翻出來了?”
“豆包翻的。”林爲民回了一句,又說道:“你先別打岔,這怎麼就尿毒症了呢?前幾個月不是還好好的嗎?”
石鐵生臉色淡然,周圍人聽到這話卻不淡定了,剛纔還熱火朝天的氣氛瞬間凝結,大家的眼神落在林爲民身上,充滿了關切。
“爲民,什麼尿毒症?”
林爲民抖着手上的單子,“你們問他!”
衆人的眼神又朝石鐵生看過去,他苦笑了一聲,“哎呦,又死不了。輪椅坐了這麼多年,這都是後遺症嘛。拖到現在纔有這個病,還算是幸運的了!”
石鐵生的話說完,再配合上林爲民剛纔的話,在場衆人已經大致明白了過來。
他們急切的來到林爲民身邊,查看他手上的那堆檢查報告。
看完之後,大家均是沉默不語。
“又不是要命的病,你們這個表情,我的壓力有點大啊!”石鐵生故作輕鬆道。
“怎麼不是要命的病?這可是尿毒症!”劉海燕神色中帶着幾分哀傷。
石鐵生搖搖頭,“你們這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尿毒症這病是厲害,不過現在也有對付它的手段,那就是透析,透析很有效,我都體驗過了。”
曲小偉埋怨道:“這麼大的事,你怎麼不告訴我們呢?”
“這算什麼大事?我有病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有點頭疼腦熱就興師動衆的折騰,你們不煩,我自己都該煩了。”
衆人臉色黯淡,帶着幾分哀色,他越是這麼說,大家心裡越是不好受。
命運已經苦待這個樂觀堅強的男人太久了,如今又給了他本就不幸的人生一記重擊。
如果擱在別人身上,此刻恐怕早就哭天抹淚、尋死覓活了,但放在石鐵生的身上,他只當是尋常事。
沉默間,那邊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大家上桌吃飯氣氛依舊沉悶。
吃着飯,林爲民突然說道:“下個月我領你去米國看看吧。”
衆人聞言看向林爲民,曲小偉附和道:“是啊,米國醫療技術比國內發達多了,去米國看看興許能有辦法。”
石鐵生搖頭道:“別折騰了,立哲幫我打聽過,我這病米國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立哲姓孫,石鐵生的初中同學,當年兩人同在陝西插隊當知青,後來考上了大學,學醫的,再後來他去了米國,在米國熬了些年做生意算是小有身家。
有兩年春節大家來石鐵生家來拜年時,都見過同來拜年的孫立哲。
聽石鐵生這麼一說,桌上的氣氛又是一低。
鄭國嘆息道:“你說這人生,活着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們人的生命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活着的意義,或者說生命的意義,一個人類的終極問題問出口,所有人臉上的表情再次收緊。
石鐵生卻笑道:“你不都說了嗎?‘什麼’就是意義!”
曲小偉自然的把話接過來,“所以說,我們人活着就是爲了那什麼?”
“對啊,就是爲了那什麼。”石鐵生的表情中帶着幾分促狹,擠眉弄眼。
“那什麼”,在漢語的語義裡博大精深,一下子就能帶給人無數的聯想,而且通常是不那麼正面、不那麼積極陽光的聯想。
衆人聞言繃着的臉上都不由得露出幾分輕鬆。
林爲民正色說道:“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意義本來就是我們人類生搬硬造出來的東西,不過是爲了給單調無聊的生命找點好聽的調子。”
“也不能這麼說。”石鐵生慢條斯理的說道:“生命本來確實沒有意義,但因爲‘我’,使得生命有了意義。‘我’使生命有了意義,也就是說‘我’和生命並不是一碼事,生命大於‘我’。沒有精神活動的生存性存活也叫生命,比如植物人,所以生命可以僅指肉身。但那一攤爛肉,你說它有什麼意義,顯然是不現實的。所以意義這事顯然不能脫離肉體來說。”
“爲什麼不能脫離肉體來說?人類的思想是可以不朽的,那些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藝術家,他們的不朽就是生命的意義。”鄭國說道。
石鐵生擺擺手,“你說的是結果,但追尋意義的過程能單以精神來實現,脫離肉體嗎?”
桌上的話題因爲鄭國無意間的一句嘆息而歪了樓,剛纔還沉浸在石鐵生的不幸當中的衆人又陷入了對宏大命題的討論。
在這些宏大的命題前,個人的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通通變得渺小,不值一提。
當石鐵生沉浸在這樣的討論當中時,他本來灰敗的臉色也有了生機,說起話來精神抖擻。
對他來說,生命和厄運是一體兩面的,不可分割,每當他用睿智的思想去解剖它們,他身上的痛苦似乎就輕上那麼一分。
你可以把這看作是一種自我麻醉,也可以把這看作是一種自我救贖。
誰知道呢?
反正這樣的鐵生,依舊像路邊的雜草一樣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