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這個城市,在北方的地位就和上海在南方一樣,是開風氣之先的城市。各國的租界在北方就以在天津的爲最多了,各國在天津一線的駐兵也因爲辛丑條約的原因,遠遠超過了上海。這裡工商號林立,又有渤海漁鹽之利,實在是北方最富庶的一個大城市,論起經濟地位來,是遠遠超過作爲政治中心的北京的。
這也是雨辰到這個世界來之後,第一次即將踏足的北方城市。
冬天渤海灣上帶着鹽味的海風吹到了碼頭之上,只看到一片皮帽子的絨毛在風中舞動。在碼頭迎候雨辰的船到來的,是安蒙軍的“姑衍山”步兵團一營的將士和美國海軍陸戰第五營的幾十名軍官士兵。
這些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們看來已經很習慣天津的氣候了,他們都好奇地打量着碼頭上這些和其他中**隊士兵完全不一樣的安蒙軍將士們。他們就像是一羣威嚴的雕塑,沉默堅忍還有一點身經百戰的高傲,在寒風中站得筆直。
何燧也戴着安蒙軍的制式皮帽子,穿着一件江北軍仿德式的軍大衣,扶着指揮刀在寒風中等候。一羣袁世凱中央政府派來迎接的代表和天津地方的代表,早在這碼頭凍成一團,籠着袖子跺腳取暖,嘴裡還不知道在低聲地咒罵着什麼呢。
應該說袁世凱對雨辰的到來,一切條件都儘可能地委曲求全了。孫中山先到來的時候,在天津碼頭擺隊迎接的是北洋軍第一混成旅的士兵,孫中山住進了天津的四國飯店,隨員也完全由北洋來警戒招待。孫中山除了幾十名隨員之外,其他的幾乎就全是袁世凱安排了。
而我們雨大巡閱使北上,整整帶了六條軍艦,衛隊隨員一千餘人。在天津擺隊警戒迎接的是安蒙軍一個完整的步兵營,加上美國海軍陸戰隊第五營的一部分人馬,沒要北洋軍插半點手。這種擺明車馬不放心北洋和蔑視中央權威的做法,袁世凱都忍下來了。
何燧在心裡面有些沉重地想着,袁世凱能接受這樣的條件,答應在天津展開會談,那隻能說明他所圖很大啊。但是這點念頭轉眼就被他拋開了,因爲他認爲這不是自己應該操心的。司令留安蒙軍暫時駐紮在北方,就是爲了在這次會談期間保護他的安全吧。這一點安蒙軍從他這個司令到底下的列兵,都是誓死要保證的。想起年初北上,已經快一年沒有見到司令,那一點企盼之情再也抑制不住,安蒙軍這些遊子,看到司令也就和回家一樣了吧。
遠遠的一聲汽笛長鳴,一條小引水船在前面先導,四艘楚字號炮艦拱衛着舞鶴號軍艦慢慢地駛進了大家的視線,在最後面,還有一條大運輸船。這運輸船也經過改裝了,船頭還有一門4.7英寸的速射炮。雨辰這次過來,真是從陸地到海上都全副武裝啊。一些北京過來的代表們,本來在寒風中就已抖抖瑟瑟的了,看到雨辰過來的這個排場,更是在心中腹誹不止。
雨辰和美國上海總領事庫柏先生並肩走下船隻跳板,發現這碼頭上面意外地冷清,只有一些正慢慢迎上來的代表和滿碼頭的安蒙軍將士,比起中山先生到天津來報紙上面報到的熱鬧場景,真是天差地別呢。看來袁世凱雖然容忍了自己的諸多條件,但是還要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啊。是不是想告訴自己,比起他們三人來,自己還算是不夠格的?可惜在現在這個年月,講的不是資格了,而是實力。
將南方方方面面擺平了,大軍遍佈大江南北,建設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舉行,身後有着一個正在蒸蒸日上的江北南方勢力,雨辰是帶着充足的信心踏上北方的土地的。
他沒有理那些看起來也不是很情願的代表們,直接就轉向了正在和部下一樣行撇刀禮的何燧。何燧臉繃得緊緊的,幾百個安蒙軍的將士眼睛都隨着他們的司令而轉動。
雨辰幾個大步就走到他們的面前,目光深沉地一一在他們臉上掠過。一別快一年,這些當初自己派出去的九千健兒在如此困難的局面下,做出了這麼大的功業出來!對比起自己在派遣安蒙軍出征時候前後所動的心思,他站在這一羣黝黑樸實的虎賁之士面前,竟然微微有些慚愧。
雨辰站直了身體,莊嚴地向他們行了一個禮,然後大聲道:“稍息!”
嘩的一聲,士兵們整齊地收槍稍息。雨辰略略有些激動的樣子,但是在這麼多外人面前還是很好地控制住自己了。他大聲道:“弟兄們!你們是我們江北軍的驕傲!遠征幾千裡,將國土重新收回民族懷抱,論起爲國家建立的功業,你們甚至不輸於我這個司令!
“從此以後,安蒙軍將作爲民國一支最光榮的武力,番號永遠保存,與民國的光榮歷史相始終。我希望各位安蒙軍出身的同仁,珍惜你們作爲民族武力的榮譽,牢記你們的光榮歷史,爲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民族再立下更加光輝燦爛的功勞!”
一席話既出,全碼頭寂然無聲,只有庫柏在低聲地將雨辰的講話翻譯成英文,給那個美國海軍陸戰隊的少校營長聽。那個營長神色一肅,高聲下達了口令,幾十個美國海軍陸戰隊的隊員站成整齊的隊列,向安蒙軍舉槍行禮。
何燧和他麾下的士兵一樣覺得激動,滿心裡都是熱血沸騰的感覺。袁世凱的授勳還有晉級,似乎都比不上雨辰在碼頭上的這一番話。安蒙軍的番號永遠保留,這就是讓千秋萬世記住他們的功績啊。作爲一個軍人,還能有什麼更高的追求嗎?榮譽,只有榮譽,還有對國家民族的忠誠,纔是他們這新時期的民**人所追求的東西。
這一點雨辰瞭解,而只會拿着金錢和官位羈縻手下軍隊的袁世凱並不瞭解。
雨辰上前一步,和何燧用力握手,笑道:“灼然,這碼頭太冷了。你習慣塞外的寒風,我卻是才從南方過來呢。走,咱們到行轅再細細談去,今天我什麼事情不理,什麼客人不見,就聽你彙報一下安蒙軍一路過來的情況。我到了這裡,安蒙軍就算回家啦。”
何燧眼睛有點潮溼,但是畢竟是帶兵過萬、殺伐決斷習慣了的大軍統帥了,聽着雨辰暖洋洋的話,也笑道:“司令,我們這裡不急,你看等着您的代表都在呢。順便恭喜司令訂婚了,咱們江北也算是有主母啦。”
雨辰一笑,轉身向那些代表走過去,正好運輸船也靠上了碼頭,大批如狼似虎的衛隊士兵從碼頭上滾滾而下。他們都是戰鬥行軍準備,武器背囊一應俱全。這種聲勢嚇得來迎接雨辰的幾個代表,像內務部次長王興文等人有些吃驚,心裡面忍不住又說了一聲軍閥,但還是滿面春風地迎了上來。
王興文是個極有風度的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形貌非常儒雅,也是日本畢業的高才生,算是袁世凱夾袋裡面的高級知識分子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雨辰,微笑着和雨辰行了一個在北方不大常用的握手禮節:“我代表袁大總統、趙秉鈞總理還有北京各部,歡迎雨巡閱使大駕北顧,商談國事。其實北方對雨巡閱使仰慕已久,常盼早日親近,但是雨巡閱使帶這麼多衛隊北上,似乎對中央的戒備之心太過了一些。請雨巡閱使早些進駐行轅休息吧。”
這個書生次長,這個時候還是很有些膽略的,居然當着雨辰的面就這樣直斥其非。這時的他,還沒有在原來歷史中,參與接受二十一條談判時候的那種心力交瘁,甚至導致最後鬱鬱而終。此時,他站在寒風凜冽的碼頭,指斥這位帶着重兵自衛北來、權傾東南的雨辰,完全理直氣壯。
雨辰一笑,沒有答理這位先生的話茬,只是握着他的手用力搖了一下:“舉事滔滔,像先生這樣的心地光明磊落之輩,又有多少呢?……我實在是倦了,先生準備的接風儀式,愧不能領,改日……改日再和先生詳談。”
草草幾句話,竟然就打發了北方來迎接他的衆多代表,雨辰帶着自己的一羣手下隨員,在美國人的陪同之下揚長而去,將他們晾在碼頭之上。王興文看着這些虎狼之師,心裡面只是氣得發憷。這些桀驁不馴的南方勢力,大總統真的能讓他們就自己的範圍嗎?國事多艱,地方實力愈強,這未來是誰家天下,真的不是現在可以知道的。
“大總統,雨辰已經到了天津了,下榻在美國天津總領事館裡面。天津租界比照上海的例子,讓他帶了六十名隨身的衛隊。安蒙軍輜重部隊已經裝船北運,其他大約五千人的兵力集結在楊柳青,作爲他的外圍。聽說雨辰在碼頭的時候對大總統派來迎接的代表很是不禮貌,今天也完全沒有拜客,不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呢。”
內閣總理兼內務部長趙秉鈞恭謹地給正在寫字的袁世凱彙報着雨辰的動向。袁世凱哼了一聲,最後幾筆沒有寫就放下了,轉身出了自己的書房。趙秉鈞光着一個頭,跟在他的身後,只是繼續着他的彙報。
趙秉鈞也算是民國史上的一個奇人,出身奇,做事也奇。別人若是問他姓什麼,他就說是百家姓中第一姓,問他大號是什麼,他就說是天子腳下第一人。雖然是袁世凱的心腹,又做到了內閣總理的位置,但是手段四海之極,朋友三教九流的都有。在袁世凱面前,有的時候也大聲說笑,完全不顧及什麼禮節。他當年很用一些手段幫袁世凱解決了不少麻煩,替袁世凱掌握着公開的警察力量,也很讓老袁放心。
他笑着在袁世凱身後道:“這個南方什麼三巨頭,也當真奇怪!黃興還在上海不動身,孫大炮呢忙着北京天津兩頭拜客,雨辰就在美國人屁股底下不冒泡,這下這個會議還怎麼開?當真都是到北方來遛一圈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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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趙秉鈞的話,袁世凱只是沉默不語。這些人都在看風色啊,孫中山性子比較直一點,直截了當地想憑着自己的威信名聲,看看北方政治勢力的反應,急着和大家交換些意見。而黃興呢,因爲孫中山已經出頭了,他在鄂贛戰爭的時候和北方鬧得有點不愉快,樂得暫緩北上。而雨辰,恐怕就是想看看自己和孫中山這兩方面的風色了,看自己和孫中山到底有什麼交易沒有。
拖吧,他們意見不一致,拖一些時間最好。和日本的談判已經在最秘密的情況下緊鑼密鼓地進行着。他已經指示進行談判的那些人員,可以做出最大的忍讓犧牲,但是有兩點必須堅持,第一絕對要秘密!第二這些援助來得要快!自己可以抓緊時間練兵整兵。只要把眼前這個難關過了,新軍能起來,自己在政治上面的資本就又雄厚了!中央無論如何最後還在北方,自己只要實力恢復了,還不是想怎麼搓揉就怎麼搓揉?請這三位巨頭北上,談什麼大選立憲的事情,真以爲我老袁把這些名目上面的東西放在眼裡?
他已經打算好了,中央的名義不妨給同盟會,但是絕不會給雨辰。讓同盟會和雨辰去鬧吧!反正同盟會的一點基本實力在南方,要有什麼利益衝突,也是他們先鬧將起來。自己只要能確保大總統的位置和北方几個省的完整就行,大總統的位置是確保那些密約的效力,而北方几個省就可以養兵!等同盟會和雨辰鬧大發了,自己再收拾一切,這個江山還是姓袁的!
他不相信,雨辰會乖乖地服從同盟會勢力的領導。自己可以用成立所謂責任內閣,甚至讓出幾個要害部門的總長位置來誘使同盟會的合作,他甚至連陸軍部長、財政部長、交通部長這三個最要害的總長位置都可以讓出去!
當然,他事先並不是沒有佈置。現在段祺瑞仍然兼着大本營的總參謀長,陸軍部的職權在向大本營轉移。到時候段祺瑞讓出部長位置,順理成章地就是全**隊的總參謀長,還是有實權在手上。交通部現在下面也成立了一個獨立劃分出去的五路委員會,只要鐵路把在自己手上,其他的就讓對手分潤一點吧。至於財政部,還能掌握到什麼收入呢?等着公教人員堵門索餉吧!
袁世凱想到深處,竟然有些呆住了。半晌他纔回過神來,朝趙秉鈞吩咐道:“智庵,他們忙他們的,咱們忙咱們的。大家的談判隨員可以召集一下了,在北京也好,在天津也好,把預備會議先開起來,大家的章程都拿出來,先討論一下麼!誰能說咱們不民主?這事情趕緊去辦!”
看北方大地到底是誰來主沉浮吧,袁世凱沉沉地想着。轉頭想起了自己的身體,心情卻又迅速黯淡了下來。雨辰的什麼他都不羨慕,唯一的只是他那難得的年輕。要是自己能夠倒退十年,那該有多好!可惜時光荏苒,是自己挽留不住的。
而歷史向前的發展,也同樣是袁世凱阻擋不住的。
預備會議在黃興還未到場的時候,就如火如荼地開始了,三方都是煞有介事的樣子,拿出了左一個右一個方案出來討論。大概也就是這幾件事情:如何確保大選的順利舉行,江北的地方自治地位問題,各方黨派參選資格問題,憲法草案起草成立委員會的人選問題,還有一些南北大戰之後的善後問題。因爲時間很緊,每天的預備會議都要開十來個小時,各方代表在天津爭吵不休,堅持自己的立場都不肯後退。只是袁世凱的代表,一改以前和同盟會的生分敵對態度,屢屢對他們釋放出善意。而江北代表就略略顯得有些勢單力薄,但是以蔣百里爲首的談判代表,仍然堅持幾點。
各省的議員在省內選舉,不得受到任何外力干涉;憲法起草委員會人選需更廣泛地徵求國民的意見;江北地方自治的地位不容討論;未來政府可以成立一個地方自治委員會作爲和地方自治省份的對應;未來內閣必須是責任內閣制度;軍人不得參政等等,姿態擺得高高的,還沒有半點讓步的打算。江北的這些堅持氣得北方代表幾次大發脾氣,說不談了,你們帶兵來打吧!打贏了這個天下就都是你們的!
但是上面的人呢,卻在悠遊往還當中。袁世凱在北京以最隆重的姿態迎接了孫中山先生,雙方還達成了八點國事共識:(一)立國採統一制度;(二)主持是非善惡之真公道以正民俗;(三)暫時收束武備,先儲備陸軍人才;(四)開放門戶,輸入外資,興辦鐵路礦山,建置鋼鐵工廠以厚民生;(五)提倡資助國民實業,先着手於農林工商;(六)軍事、外交、財政、司法、交通皆取中央集權主義,其餘斟酌地方情形,兼采地方分權主義;(七)迅速整理財政;(八)竭力調和黨見,維持秩序,爲承認之根本。這似乎代表着袁和同盟會在江北的巨大壓力之下,迅速走到了一起,準備共同針對雨辰了。特別是採取中央集權主義,完全就是對着雨辰的江北以及南方地方自治地位不容討論的提案來的。
上海作爲南方報界和輿論的代表,顧執中大記者又連續發表了若干篇的評論,擔憂雨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吃虧,建議雨辰稍稍採取容讓退步態度,不要影響南方的大局。但是這一切,似乎對在天津拜客、和各國公使往還、絕足不到北京一步的雨辰沒有什麼影響,他還是命令自己的代表採取着最堅決的態度。
天津美國總領事館的小洋樓裡面傳出了一陣陣爽朗的笑聲,連外面站崗守衛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員都聽得見。在他們的外圍,就是穿着軍服但是不佩戴武器的雨辰那六十名衛隊士兵了。昨天雨辰到天津靜圓拜會了才六歲的前清最後一個皇帝宣統,今天宣統帝的老師陳寶琛和前攝政王載灃就來答謝。
這些遺老們也是恨絕了袁世凱,只覺得和他不共戴天。雨辰拜訪的時候,說話也很得體,說民國成立是天下大勢所趨,而漢民族的奮發自強,也是歷史的走向所在。滿族已經很深地融入了中國當中,切不可自外於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將來在滿矇事情上面,還需要他們負很大的責任。就是溥儀,也是民國的正式公民,長大了也是民國的有用人才嘛!對隆裕皇太后的死,他卻含糊地不發表什麼意見,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蔣百里走進領事館,就看見雨辰正送幾個遺老遺少出來,大家都客氣地鞠躬而別。雨辰看見了蔣百里,看他很有些疲累的樣子,招手道:“百里兄,進來談!最近和那些代表吵架吵得如何了?我現在可是衆矢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