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蔭昌的那句廢話,端方擡了擡眼皮,斜睨着佇立在門口的那幾名全副武裝的戈什哈,哼道:“別說這些沒用的話,還是想想咱們先攻何處吧?如今不惟江寧空虛,就連湖北也沒多少可用的兵了,現在這江南重地,就咱們手上這兩萬多人可用,可得精打細算。”
“當然是先攻集賢關,拿下此關,纔可打通東西交通,江蘇第九鎮方可回師江寧。不過,若是叛軍已拿下集賢關,在關後放列大炮的話,怕是一場惡戰。集賢關不好攻啊,當年曾國藩的湘軍攻長毛,可在這裡吃過虧的。現在,叛軍佔了安慶,城內的大炮都歸了他們,炮彈充足,不可小覷。”蔭昌指着桌上的地圖說道。
端方閉上眼,恨恨說道:“朱家保就是個飯桶!丟了省垣不說,跑的時候居然沒把火yao庫炸了,這是資敵!當初保舉他做安徽巡撫的那幫人真是瞎了狗眼了!前幾日觀操時,他還大言不慚的說,他的安慶新軍不比湖北的‘飛虎軍’差,這幾句漂亮話還在耳朵邊繞呢,結果就把省垣丟給了亂黨。對了,當初是誰保舉他的?”
“朱家保是袁世凱的人,當然是袁世凱保舉上去的。要我說,這新軍還是得交給旗人來練,不光是南邊的新軍,就連北洋那五鎮,朝廷也得收一收,袁世凱這個人,不是省油的燈!”蔭昌敲了敲桌子,對於端方讓北洋宿將王士珍統率三十三標的安排,他很不以爲然,畢竟,王士珍是袁世凱小站練兵時的舊人,在蔭昌看來,此人不很可靠,兵權還是抓在旗人手裡好些,他正欲借題發揮,卻見門外人影一閃,一名戈什哈闖了進來。
“大人,不好了!江蘇新軍又鬧起來了!”戈什哈慌里慌張的稟報。
“什麼?”端方一聽,跳了起來。
“他們嚷嚷着今日的飯不好吃,再加上今日早飯比昨日晚開了半點鐘,結果,幾百人聚集到一塊兒,把鍋給砸了,大人派去的監軍也被打了。”戈什哈說道。
“好啊!鬧騰,都鬧騰!都想造反不成?”端方拍着桌子大喊道。“我就不信了,就憑一幫毛都沒長齊的愣頭青,能把咱大清國給掀翻了!”
沒等端方發泄完畢,又慌慌張張跑來一人,卻是湖北新軍第八鎮統制官(師長)、號稱“飛虎將”的張彪,此次秋操,他負責統率湖北混成第十一鎮。
“大人,標下的營頭有些不穩啊。剛纔幾個江蘇新軍的兵悄悄跑到標下那邊,被標下拿住,正欲照大人吩咐押來,半路卻給人搶走了,一問,來搶人的不是江蘇兵,是湖北兵。”張彪小聲說道。
“這點小事也來煩我!你的戈什哈是幹什麼吃的?難道手裡的洋槍是木頭刻的不成?快給爺滾回去彈壓!誰敢造次,就砍了腦袋!你要是玩忽懈怠,辜負聖恩,爺也不會對你客氣!別以爲爺不是湖廣總督,就奈何不了你了!爺現在可是欽差!捧着王命旗呢!”端方走上前,一腳將張標踹了個踉蹌,拿出了旗人應有的氣魄。
“大人!”張彪“卟嗵”一聲跪下,聲淚俱下。“大人不在湖北主政,自不明湖北新軍情形。前幾年日本和俄國開戰,戰後甫久,湖北新軍中突然冒出來個‘科學補習所’,後來又變成了‘日知會’,對外宣稱研究日本軍事,實則幹得是謀反的勾當,年前萍瀏澧會黨造反,牽扯出了‘日知會’,這才得知,這幫人與亂黨沆瀣一氣,後來省憲勒令其會解散,將其會中首腦一網打盡,會首劉靜庵也下入大獄,湖北新軍裡頭這才消停了片刻,但沒曾想,前段日子有人來密報,說軍中又秘密成立了一個‘羣治學社’,標下雖不明他們與‘日知會’有何干系,但不敢怠慢,命人悄悄察訪,務必蒐羅名單,除惡務盡,豈料該會行蹤詭秘,只拉士兵參與,不準軍官參加,標下雖是盡力察訪,但卻力不從心,去找黎黃陂商量,可他也不願多事。這幾日來,羣治學社頗爲活躍,尤其是前日安慶失守的消息傳出之後,他們更是上竄下跳,標下擔心……”
“什麼?”端方臉色頓時一變,腿彎一軟,險些跌坐在地,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嘴裡喃喃念道:“亂黨,亂黨……湖北新軍中也有亂黨?”
“那些人現在何處?”蔭昌到底是軍人出身,比端方沉穩得多,搶上一步問道。
“不……不知道。自打進了鎮,標下的隊伍就不好帶了,子彈一收,兵丁們怨氣沖天,滿營亂竄,各營建制已被打亂,而且,羣治學社的人多是二十一混成協的兵,標下約束不住。”張彪回答道。
湖北新軍編練進度是南方新軍中最快的,現已練成兩部,一爲第八鎮(師),一爲第二十一混成協(旅)。此次太湖秋操是清朝編練新軍以來舉行的第三次大規模軍事演習,之前的河間、彰德秋操均在北方平原舉行,爲了熟悉南方山地作戰,這才舉行了太湖秋操,參加秋操的部隊都是南方新軍,以湖北第二十一混成協爲骨幹,編入湖北第八鎮的部分部隊,整編爲混成第十一鎮,是爲“南軍”,與之對壘的是江蘇新軍第九鎮爲主的糅合了駐蘇步隊第四十五標、江北步隊第二十五標的混成第九鎮,是爲“北軍”,再加上各省派來觀操的其它部隊,參加此次太湖秋操的新軍總人數達到了兩萬六千人,器械精良,聲勢浩大,堪稱南方第一操。
統率“南軍”的是第八鎮統制官張彪,統率“北軍”的是第九鎮統制官徐紹楨,兩人麾下的部隊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尤其是南軍,其軍中混編了不少第八鎮的官兵,而第八鎮又號稱“飛虎軍”,曾參加過北方秋操,與北洋軍進行過對抗演練,實乃南方新軍中的佼佼者,不過,由於是混編而成,所以張彪並不能完全掌握部隊,南軍中的骨幹第二十一混成協是黎元洪的部隊,但他並未隨軍到來,而是留在武昌,統率留守湖北的新軍部隊,彈壓地面。
“殺!殺!敢謀亂者,殺無赦!張彪,本官將王命旗給你,你親自帶人到各營彈壓,膽敢不服軍令者,無論官職大小,由你任意處置!”蔭昌看了端方一眼,卻見他面色蒼白,兩腿打顫,不由嘆息一聲。如今的旗人大多都這模樣,官越大,膽越小,如果端方能像他蔭昌一般鎮定自若的話,這國事也不至敗壞到如此地步。
“大人,恐怕不妥啊。”張彪不敢擡頭去看蔭昌,仍舊低着腦袋。“二十一混成協不是標下的隊伍,只有黎黃陂才彈壓得住。”
“放屁!什麼你的隊伍我的隊伍?都是朝廷的兵!你張彪不敢去彈壓,我去!”蔭昌一把推開張彪,整了整軍裝,馬靴作響,走出堂屋,站在堂前喊來一隊戈什哈,擡上挺機關槍,舉着欽差節旗和王命旗,殺氣騰騰的走出院子。
“大人,怎麼辦?”張彪向端方看了一眼,卻驚訝的發現,這位堂堂的朝廷一品大員,兩江總督、欽差校閱秋操大臣正癱軟在太師椅上,兩眼緊閉,雙手撥弄着胸前的朝珠,一張嘴巴正在一張一合,側耳傾聽,赫然是在念經。
“唉。旗人貴胄,不成。”張彪在心裡嘆了一聲,衝着老僧入定般的端方打了個千,隨即轉身離去。
就在蔭昌氣勢洶洶帶着戈什哈擡着機關槍滿軍營彈壓新軍官兵時,在騾馬河的河對岸,離黃泥港鎮不到兩裡的一座山岡上,一叢灌木叢邊,幾個身披草黃色斗篷的人正匍匐在枯草叢中,舉着手裡的雙筒望遠鏡,仔細觀察着黃泥港鎮中的每一個細節。
趙北從嘴裡拿出那根已經嚼得稀爛的乾草粳,舉着望遠鏡,對身邊的吳振漢說道:“看來,清軍的建制已經被打亂了,軍帳雜亂無章,鎮裡鎮外到處都是兵,沒頭蒼蠅一樣亂竄,軍官似乎已無法約束部下。”
“奇怪?怎麼陣腳自己亂了?就算江蘇新軍是花架子,可湖北新軍不是號稱‘飛虎軍’麼?軍紀一向森嚴啊。”吳振漢有些不解。
“不奇怪。湖北新軍裡也有革命組織,也有傾向革命的士兵,不過目前來說,沒有光復會的勢力深厚,他們聽說安慶起義的消息,想必受到了激勵。或許,是他們造成了這一切吧。”趙北很肯定的說道。按照歷史記載,在安慶馬炮營起義之後,湖北新軍中的革命黨人就已經準備響應了,只是由於安慶起義很快失敗,所以還是未能發動,不過現在由於趙北的介入,安慶起義獲得成功,湖北新軍中的革命黨人很可能因此受到鼓勵,開始實施他們的計劃了。
在趙北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中,由於起義軍對安慶城久攻不下,給了清軍從容反擊的機會,在起義發動的第三天,急行軍趕來鎮壓起義的新軍秋操部隊就已經抵達安慶西郊,如果不是當時起義軍已經撤退的話,很可能會遭到清軍夾擊。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由於安慶城已經落入起義軍手中,電報線也被切斷,安徽清軍的指揮中樞已被完全打亂,所以,不僅起義軍聲勢大振,而且就連參加秋操的清軍部隊也沒有得到增援安慶的命令。這,就是穿越者帶來的“蝴蝶效應”。
歷史,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改寫的,或許那隻蝴蝶的翅膀微不足道,但卻足以煽動一場風暴,這場風暴必將以摧毀一切的威力橫掃腐朽,爲這個古老的民族帶來新的氣息,將這個時代變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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