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裹挾着雪粒撲面而來,將那原野籠罩。
相比前幾日的大雪紛飛,這場雪已算不得什麼了,倒有些像是報春的信使,瑞雪兆豐年,如果南邊的仗不打到北邊來的話,或許明年是個好年景。
這裡是河南信陽,豫南汝寧府南部,汝寧府東邊過去就是安徽,往西走是南陽府,南邊則與湖北毗鄰,由此即可看出汝寧府地理位置的特殊性。
作爲汝寧府南部重鎮,信陽是連接河南與湖北的重要通道,京漢鐵路就從這裡橫貫南北。
信陽不過是個小鎮,雖說自古是交通孔道,豫南繁華之地,商販絡繹於道,不過要說真正興盛,卻是京漢鐵路通車以後,正所謂“火車一響,黃金萬兩”。
承平時信陽商貿繁榮,山西的票號、湖南的糧號、山陝的皮貨號、京城的古玩號,甚至就連到這中州大地傳播信仰的洋人教堂,都紛紛在信陽安插眼線,浮華張揚雖比不得九省通衢的漢口,但在這閉塞的豫南一帶卻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開化之區,京城裡有的玩意這裡都能看到,只是氣派卻遠遠不及了。
現在南邊的湖北興起了革命軍,雖然還沒打到河南境內,但信陽卻已受到影響。
信陽現在是南征清軍第二軍總糧臺,欽差大臣升允的行轅也設在這裡,前幾日升允的專列已到,將升允的幕僚屬員運了過來,但升允本人尚未趕到,仍在開封城裡督促河南巡撫籌集糧草輜重,由於清廷打的如意算盤是北路、東路齊頭並進,與從四川過來的清軍夾攻武漢,因此,信陽清軍並未急着向南挺進,一邊等待糧草運到,一邊也等待着東路清軍傳來的消息。
這幾日來,一列又一列滿載軍火輜重的火車駛進信陽車站,槍彈、軍餉、軍衣、號褂、軍毯、電線,這些軍用物資都是清廷費盡心思搜刮來的,不惟北方各省的軍儲爲之一空,就連天津洋行的倉庫也都空了,爲了絞殺革命,清廷已使出全身解數。
爲了不影響軍列運輸,所有向南的火車全部停開,火車票只能買到去北方的,而且北去的列車只裝人不裝貨。
由於貨車停運,一些來不及運走的貨物就堆積在信陽火車站,誰也不知道信陽什麼時候會變成戰場,這些積壓的貨物必須在最短時間裡拋售出去,以免變成交戰雙方的戰利品。爲了處理這些貨物,貨主、買辦不得不就地拋售,大量物美價廉的商品立刻沖垮了信陽市場,日本的花布、美國的洋油、口外的皮貨、廣東的砂糖,一股腦的往市場上涌,得到消息的各地小販也一窩蜂的往信陽闖,肩挑、車推、人背、驢馱,以最原始的方式展示着這個時代中國商人的勤勞與投機……這戰時的非常狀態竟引起了一場商業空前繁榮的假象,稱之爲“最後的瘋狂”也不爲過。
與這些廉價商品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糧價,這些天裡,糧食的價格一日一擡,革命軍每打一場勝仗,這價格就向上躥上一下,去年、今年連續旱了兩年,這豫南的糧價本就居高不下,現在更是火上澆油,不少地方的小戶人家已經開始吃糠咽菜了,即使是大戶人家也不敢多存糧食,與其存着糧食等饑民來吃大戶,倒不如把糧食變現,帶着銀洋金條躲到租界去。
所有能走的人都想着走,所以,這比糧價還誇張的是火車票的價格,當初革命軍剛殺到湖北的時候票價就開始上漲,現在更是一票難求,一方面是想走的人太多,另一方面則是因爲大量南下的軍列影響了京漢線交通,再加上滯留信陽車站的乘客,整個信陽到處都是唉聲嘆氣的人,連神通廣大的買辦都弄不到車票,尋常百姓又該到哪裡去買票呢?
前幾天大雪紛飛,這信陽的路倒已隨處可見,善堂、教會雖然挖了幾個千人坑,可卻趕不上氣溫下降的速度,縣令已貼出佈告,勒令各地保甲務必在最短時間裡招募壯丁,趕到信陽挖坑埋屍,免得來年疾疫肆虐。
壯丁趕到信陽,不是挖完了坑就可以散去的,朝廷上諭裡說了,各地要起團,所以,這些壯丁就是現成的團勇,將來若是戰事不順,革命軍北上,這些人都要拿起刀槍盡忠勤王的。
絡繹進城的壯丁、從車站趕到城裡投宿的乘客、四里八鄉來的小販,再加上那從北邊過來的朝廷官軍,這小小的信陽縣城竟被擠得水泄不通,各處旅館、飯店都可以聽見南腔北調的叫罵聲,呆在城裡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
城門口站着全副武裝的防軍兵丁,無論進城出城,都要接受他們的檢查和勒索,城門樓子上懸着一些人頭,那都是革黨嫌疑,誰敢對兵丁的搜身說半個“不”字,也得將頭掛上去吹吹風。
風終於停了,雪卻未停。
冒着雪,四個秀才打扮的青年從東城門進了城,四人都提着柳編箱,看上去像是要出門遠行的樣子,如今朝廷新政,各地的新式學堂起了不少,學子奔走於道也算這末世中難得的靚麗風景了。
只是這四人卻不是普通的學子,他們確實都與新式學堂沾邊,但除了這個背景之外,他們還擁有另一個不爲人知的身份:同盟會員。
雖說同盟會歷年發動的起義均以失敗告終,但影響卻日甚一日,如同一塊磁鐵,將這個時代最進步的知識分子吸引過去,作爲享有“華夏中州”之譽的河南,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同盟會的影子。
河南同盟會支部於兩年前成立於日本東京,但省內的組織卻是在今年剛剛建立的,雖然根基太淺,但從成立之初起就已確立了武裝反清的目標,不過由於河南東西南北鐵路已建,軍隊機動方便,考慮到豫中、豫東起事不易,河南同盟會決定將主要注意力放在豫西和陝南一帶,策動那裡的江湖會黨和新舊軍隊。
“戊申革命”爆發後,共和軍在趙北的率領下橫掃江西、湖北,消息傳到開封,河南同盟會大受鼓舞,再加上接到東京總部命令,於是決定在河南起義響應,不過由於在新軍中沒有根基,最後決定將主要力量派到豫西,策動會黨、綠林武裝起義。
考慮到各地革命離不開配合,河南同盟會同時也決定派人南下湖北,到武漢聯絡共和軍,如果可能的話,從共和軍控制的兵工廠取得武器支援,帶回河南武裝民軍。
經過慎重考慮,暴式彬、劉粹軒、劉鎮華、楊源懋被委以重任,不僅作爲河南同盟會的代表、同時也作爲同盟會總部的聯絡員趕往武漢,代表同盟會與共和軍方面進行第一次正式會晤。
四人收拾行裝,從開封乘火車,途經鄭州南下信陽,原本打算由信陽趕往南方,但到了信陽,所乘火車被徵用爲軍列,調頭到北方運送軍隊去了,結果四人像其他乘客一樣被趕下火車,在車站轉悠了半天沒找到可以利用的關係,只好趕去城裡,楊源懋的一位同年在縣衙做教諭,或許可以幫上忙。
到了縣衙,那位同年帶着壯丁去城外挖坑了,沒碰上面,所以四人連衙門都進不去,只好留了名剌,在衙門對街找了間酒鋪,選了張靠窗的桌子歇腳。
暴式彬點了酒,又點了幾碟小菜,四人就着酒菜小聲嘀咕,酒鋪里人多嘴雜,不敢談論機密的事,談了幾句後也就沒了興趣,各自悶頭喝酒,卻也品不出什麼味道。
信陽交通便利,南來北往的客商不少,湖北戰事方興,不少原本在漢口做買賣的人紛紛乘車北返,有的人走得慢了些,趕上清廷調兵南下,也在信陽耽擱下來,這些日子火車票不好買,衆人也無可奈何,只能借酒澆愁,這酒喝多了,不免要多說些話,結果這小酒鋪裡格外熱鬧。
“我說,大兄弟,你是沒見過那排炮打起來什麼樣,大冬天的轟隆隆的跟打雷一樣,那炮彈出炮口是一個聲音,落地又是一個聲音,砸在房頂上是一個聲音,在江底下炸開又是另一個聲音,咱把耳朵塞上棉花也擋不住那炮聲。幸虧我是機靈,革命軍還在黃州的時候就把鋪子賤賣了,好歹落了些銀子,那些不捨得賣鋪子的人就慘了,漢陽陷落,鋪子想轉也轉不了,漢口一開仗,兩邊都是排炮,炮彈炸開就燒房子,半個漢口黑煙滾滾,那鋪子是一燒一片,躲在租界的掌櫃、夥計們望着黑煙哭天抹淚,跪在救火隊面前請他們救火,可炮打得厲害,連洋人都不敢出租界,到了後來,法國租界也捱了幾顆炮彈,也不曉得是哪邊打過去的。原本我是打算等太平下來留在漢口的,可漢口燒成這樣,難說什麼時候才緩得過勁來,所以啊,我也不留戀了,收拾包袱卷,花二十大洋買了個站位,跟着往北退的官軍就到信陽了。這年頭做買賣不容易,還是回鄉買些好田,做個地主舒心。”
“直隸可沒什麼好田,想買好田得出關,得去東北,那地方都是黑泥,用手一捏肥得流油。得虧你走得快,不然,現在困在武漢,想走也走不了了。前幾天,南邊路上的最後幾個火車頭也都調到信陽了,現在南邊的鐵路就剩下兩條鐵軌了,武漢的人要想回北邊,只能走水路了,可水路又不太平,水匪這兩年格外的多,以前還只是搶貨,現在連人帶船一起搶,若是有騾子,最好還是走陸路。”
“陸上也不太平,豫西的土匪就不說了,如今聽說豫東也鬧匪了,各地大戶都在向官府請領官照,買洋槍護莊,至於買回去是防匪還是打別的莊子,那可就不知道了。”
“各地巡防隊一開拔,這地方就彈壓不住了,也不知道這朝廷是咋想的?”
“咋想的?還能咋想?湖北的革命軍纔是心腹之患,不早一天打平,各地亂黨有樣學樣,這天下還不得大亂?到時候苦得還是咱們百姓。”
……
幾個直隸口音的漢子聚在桌邊,旁若無人的大聲議論,說到後來,乾脆拍着桌子大罵起來,罵這個時代,罵那些洋人,罵兵丁,罵衙蠹,罵徽商,罵晉商。
這年頭人人心裡憋着口氣,如今官府自顧不暇,不趁着這當口好好罵一罵,只怕以後就沒有機會罵了。
聽到那夥直隸商幫的商販罵街,暴式彬嘆了口氣,說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人誠不欺我也。”
楊源懋卻搖着頭,說道:“非也,非也。今日的破是爲了明日的立,所謂不破不立,大破大立,就是這個道理。當年法國大革命不也是這般景象?可如今呢?法國已是列強,殖民地遍佈世界。”
話說得如此直白,接下去的話不用他說衆人也明白,只是這破立之間需要多少犧牲者呢?安徽、湖北在光復會的領導下已經揭竿而起,可是河南卻仍是一片死氣沉沉,豫省同盟會懂軍事的骨幹要麼在日本,要麼聯絡不上,就靠一幫秀才奔走,革命形勢卻也不是那麼樂觀。
四人悶頭喝酒,漸漸也帶了幾分醉意,正盡興時,卻突然發現街上的人都在奔跑,一些人還在喊叫,舉目望去,才發現雪已停了,視線良好。
“發生何事?”四人站起身,走出酒鋪,卻見街上的人都在向西邊奔去。
向西眺望,卻見那遠方黑煙滾滾,似乎是什麼地方起了火。
四人會了帳,提着柳編箱也趕了過去,到了地方一看,那着火的是城外的一座晉商貨棧,現在已被徵用爲官倉,裡頭堆積着剛剛運來的軍儲,以棉衣居多。
此刻,那倉庫已是烈焰沖天,雖然兵丁們大呼小叫的撲火,但顯然無濟於事,只能眼睜睜看着軍隊的冬衣化爲灰燼。
官倉附近的地面上灑滿了花花綠綠的小紙片,百姓們都在爭搶,兵丁則在大聲呵斥百姓,奪下那些紙片。
混亂中暴式彬搶了幾張紙片,揣進袖子裡,向同伴們使了個眼色,四人便提着柳編箱又往回趕,進了城選了個偏僻的小巷走過去,將那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片傳看起來。
紙片上印着幾句口號。
“打倒滿清!光復中華!”
“四民平等!創建共和!”
“廢除苛捐雜稅!保衛國民權利!”
“各省同志快快行動!”
“南北革命同時進行!”
……
這是革命黨的傳單,所有傳單的落款都寫着“共和軍北伐先遣游擊隊”,顯然,它是共和軍印刷的。
“是共和軍的傳單!”楊源懋激動的說道。
“他們殺到豫南了?”暴式彬也是同樣的激動。
四人激動了片刻,將傳單藏好,楊源懋說道:“時不我待,我們應該立即南下,即使沒有火車,我們也要用腿走到武漢!順着鐵路走,肯定能與北伐部隊會合。”
“我跟你一起走!”暴式彬說道。
劉鎮華說道:“我想了想,還是去陝南爲好,年初我已去過,結識了幾位哥老會首領,現在豫西革命蓄勢待發,一旦起義,不能沒有策應,我去陝南聯絡哥老會,到時豫西、陝南同時舉義,還怕革命不成麼?”
楊源懋點了點頭,說道:“我與質夫去武漢,你們兩人去陝南,就這樣說定了,火車票不好買,我給你們留封信,看我那位同年能不能幫忙。豫西、陝南起義之後,如果清軍勢大難以堅守,就把隊伍拉到豫南,到時南北對進,與共和軍在鄂北會師!”
暴式彬說道:“現在先遣隊已經到了,共和軍主力可能就在後頭,北伐大軍一到,咱們河南就光復了!”
“所以,咱們河南的同志不能幹等着,得儘快行動起來,發動起義,響應共和軍!”一直沉默不語的劉粹軒亮了亮拳頭。
……
這些同盟會員並不知道,共和軍的主力部隊仍聚集在武漢周遍,準備迎擊東路清軍,主力部隊並未北上,所謂的“共和軍北伐先遣游擊隊”不過是一個噱頭,而扮演這路“北伐大軍”的正是共和軍總司令部直轄的特戰營。
由於湖北的漢陽府、德安府均被會黨武裝光復,境內的京漢鐵路沿線已掌握在革命者手中,對於清軍來說,信陽以南數百里的鐵路線已變得非常危險。共和軍特戰營乘着小火車一路北上,走一路拆一路鐵軌,而且在各地會黨武裝的協助下,一直摸到了河南境內,隨後分成小隊,就在信陽周遍東打一槍西放一炮,焚燒軍儲,伏擊官軍,虛張聲勢……信陽的地方官已是焦頭爛額。
爲了保障鐵路運輸,清軍不得不分兵圍剿,但面對行蹤無定、分散行動的特戰營戰士,猶如拳頭打跳蚤,使不上力。
作爲一個腐朽的沒落王朝,滿清王朝較早的領教了特種作戰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