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徐樹錚站在歸化城裡抱怨被中樞當槍使的時候,遠在北京城裡,也有一位高級官員在唉聲嘆氣。
這位高級官員就是外務總長顏惠慶,他也在抱怨,而且怨氣比歸化城裡的小徐還大,因爲在他看來,中樞的所作所爲多少有些卸磨殺驢的味道。
就在昨天,總統府派人通知顏惠慶,告訴他,再過幾天,那位被“發配”俄羅斯帝國的前任外務總長唐紹儀就會回到北京,屆時,顏惠慶的“代理外務總長”一職就算是交卸了,唐紹儀將正式接替外務總長一職。
顏惠慶心裡當然不痛快,所以,從昨天開始,他就告病在家,不去外務部上班了,現在由他主持的那場與俄羅斯帝國外交特使的談判也只能暫時由其他人代勞。
顏惠慶從昨天開始,一直到現在,就沒出過家門,今天吃過午飯之後,來了幾位棋友,索性衆人就在花園涼亭裡擺下棋盤,用下棋來轉移這位怨氣沖天的顏總長的注意力。
不過顏惠慶到底是心不在焉,下了幾局,輸得一塌糊塗,於是乾脆不下了,將棋壘讓給棋友,然後站到一邊賞花去了。
望着那花園裡的紅紅綠綠,顏惠慶黯然神傷,他不服氣,當年唐紹儀是因爲怠工而被“發配”俄羅斯的,現在總統居然又將他叫了回來,而且還委以重任,這確實讓顏惠慶很難接受。
接任外務總長之後,顏惠慶一度以爲過不了多久,代理總長前頭的那個“代理”就會取消,但是他確實沒有想到,這麼快就要將總長的位子讓給別人了,早知道如此的話,他還不如跟着顧維鈞他們去菲律賓參加對日和談呢。
可是當時總統就拒絕了顏惠慶的毛遂自薦,命他坐鎮外務部,接待即將抵京的俄羅斯帝國外交使團,當時,顏惠慶也曾以爲總統是看重他的能力和才華,打算委以重任的,但是現在的事實告訴他,當時總統根本就沒想那麼深遠,之所以將他留在身邊,恐怕目的就是爲了使接待俄羅斯帝國外交使團的外交規格顯得高一些。
說到底,趙大總統是將顏惠慶當作了一名接待員,高級接待員,而不是國士。
想當趙大總統的國士,談何容易啊,顏惠慶畢竟是北洋出身,這個標籤肯定會影響總統的判斷,相比之下,唐紹儀雖然也是北洋出身,可是他很早就與革命黨走到了一起,雖然是袁世凱默許的,可是或許就是因爲這一點,總統纔會對他另眼相看吧。
是人都有那麼點傲氣,尤其是顏惠慶這種出過洋、留過學的專業人才,他倒是不怎麼在意這個外務總長的位子,只是覺得有些委屈,一種才學得不到重視的委屈。
“孤芳自賞,又有何用啊?”
望着一朵絢麗的花,顏惠慶長嘆一聲。
這時,管家匆匆走進花園,將一封拜帖呈給了顏惠慶。
“老爺,伍老爺和徐老爺聽說老爺病倒了,所以特意過來探視。”
顏惠慶接過拜帖,這才明白,是伍廷芳和徐世昌過來了,前者是他的恩師,後者是他的老上司,這連位聯袂而來,想不見都不行。
“先請兩位老爺到東廂稍候,我更衣便去。”
顏惠慶急忙吩咐管家先去招待,然後趕去臥室,換了身長杉,便帶着一名僕人,捧上幾幅剛剛從古玩市場淘到的字畫,趕去東廂見客。
進了東廂,顏惠慶與伍廷芳、徐世昌見禮,見他面色蒼白,但是又不像重病在身的樣子,伍廷芳和徐世昌都有些奇怪。
“駿人,聽說你病倒了,我過來看看,不知你是什麼病啊?”伍廷芳拐彎抹角的詢問。
顏惠慶苦笑,都是在官場上混過的人,大家的心思多半相近,也沒必要隱瞞,於是乾脆跟伍廷芳和徐世昌實話實說。
“實不相瞞,我這是心病。昨日總統府來人,告訴我,再過幾天唐少川就回國了,屆時這外務總長一職將由唐少川接任,我這個過渡人物就該退出了。其實我倒不是小肚雞腸,只是中樞如此待我,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伍廷芳與徐世昌面面相覷,他們倒沒想到顏惠慶說話如此直白,這要是擱前清時候,一個“怨憤朝廷”的罪名是跑不了的,顏惠慶就不怕這話讓總統聽到?
“駿人,你也不是個官癮大的人,怎麼這一次竟如此想不開呢?你不做外務總長了,還可以繼續做你的外務部次長麼,一樣是爲國家效力。你看看我,遠離政治之後,活得輕鬆自在,哪像你們官場中人,終究是活得累。”徐世昌勸解了幾句。
“我是心涼啊。我與唐少川沒有私人恩怨,只是我覺得,上次唐少川因爲消極怠工的事情而被總統懲戒,現在卻又突然復起,要叫人心服口服,卻是不容易。”顏惠慶嘆道。
“駿人,你這就想錯了。總統此舉,不是對唐少川的特殊照顧,而純粹是形勢所致。你想想,此次外務部奉命與俄國外交特使就北滿問題和外蒙古問題進行會談,如果讓一位曾經在俄羅斯帝國擔任過公使的中國外交官來主持此事,豈不是更合適?唐少川在俄羅斯幾年,結識了不少俄羅斯宮廷的達官顯貴,連俄語也已頗爲熟練,總統叫他接替外務總長一職,與俄羅斯帝國的特使進行談判,這纔是最穩妥的辦法啊。”
見顏惠慶想岔了,伍廷芳淡淡一笑,分析了一番,坐在一邊的徐世昌也連聲附和。
顏惠慶這纔回過味來,愣了片刻,然後擡起手,拍了拍額頭,說道:“糊塗,糊塗。原來總統用意竟是如此,我竟沒有參透,果然是糊塗的厲害,糊塗的厲害,總統叫我讓賢,看來還是有些道理。”
心結已解,顏惠慶臉上就出現了笑容,於是也不再糾纏外務總長由誰擔任的問題,話鋒一轉,扯到了眼前兩人身上。
“伍公,徐相,二位怎麼一起過來了?伍公現在正與各國公使磋商租界與治外法權的問題,徐相也在忙着經營實業,你們怎麼有空專門來看我啊?”
顏惠慶詢問,伍廷芳和徐世昌倒也實話實說。
“駿人,別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今天是西方人的禮拜日,照例不工作的,我想跟外國公使磋商,人家還不樂意呢。至於徐東海麼,人家可是大忙人,平時都在忙着實業,這次趕來北京,卻是來開會的,前幾天總統主持的那場工商業界座談會他沒趕上,這幾天正忙着跟那些行業協會套近乎呢,他是怕被同行排擠到一邊去,好在他的民國第一任大總統的名頭還在,別人也都給他面子。”
伍廷芳說到這裡,徐世昌便拿出幾張名片,遞給顏惠慶,上頭的頭銜很多,徐世昌現在竟然兼任着十多個行業協會的副會長。
顏惠慶將名片擱在桌上,苦笑道:“和二位前輩一比,我算是平庸之人了。”
“駿人,你莫灰心,你的才幹在這裡,中樞早晚會重用你的。其實我們此次過來,除了來看看你之外,還有一件事情想跟你打聽。你現在主持跟俄羅斯帝國外交使團的會談,目前進行得怎麼樣了?俄國人的立場如何?”伍廷芳問道。
顏惠慶說道:“現在歐洲已經開戰,德國揚言數月之內擊敗協約國,俄國現在忙着備戰,哪裡有工夫關注遠東地區?再說了,此次中日之戰,我國軍隊表現出色,讓俄國人非常震驚,俄國政府擔心我國趁機出兵俄國遠東地區,與德國夾擊俄國,因此,此次談判,俄國人的立場非常靈活,我方進一步,則彼方退一步,只要不觸及俄羅斯本土利益,一切都好談,也正因此,我才放心的讓手下去處理此次談判,你看,俄國人連禮拜日都在忙着跟咱們談判,這足見他們的焦躁情緒了。”
“如此說來,中樞通過談判和平收回北滿利益也不成問題了?”徐世昌急忙插了一句嘴。
“這倒也不好說,目前仍在談,結果如何,還要看總統的意思,如果總統獅子大開口,俄國人未必會接受他的條件。徐相,你不會是又在謀劃去北滿開礦了吧?”顏惠慶向徐世昌望了過去。
徐世昌點了點頭,說道:“北滿地區雖然氣候惡劣,但是也正因爲氣候惡劣,那裡的礦藏纔沒有得到大規模開採,雖然目前那裡有一些小型礦場,煤礦、金礦,但是因爲大多是手工開採,規模小不說,成本也高,無法與南滿礦場競爭。現在我已聯絡了幾位東南實業家,準備放手大幹一番,可是一直顧忌着北滿的俄國勢力,如果中樞能夠和平收回北滿利益的話,那麼我們的這個北滿礦業計劃就可以實施了。另外,北滿地廣人稀,土地卻並不貧瘠,尤其是三江平原一帶,更是發展農業的好地方,我還打算學張季直,在北滿地區尋找一處地方興辦現代農場,用機械耕種。”
顏惠慶對於徐世昌前頭的話很是贊同,但是對於他最後的那幾句話卻並不贊同。
“徐相,你大概還沒聽說吧?最近有傳聞,說農林部和工商部正在研究制訂不動產累進稅的事情,將來,很可能你擁有的地產越多,需要交納的地產稅也就越重,所以,現在張季直他們那幫一心學習美國農場主的人都在觀望,已經停止購買土地了。”
“哦?竟有此事?我怎麼沒有聽人說起?”徐世昌很是驚訝,向坐在身邊的伍廷芳看了看。
伍廷芳點了點頭,說道:“這個傳聞我也聽過,出現時間不超過半個月,或許還沒傳到南方吧,前段日子你一直在南方,沒有聽說過也是理所當然的。”
“累進稅?只是不知稅率最高可到多少?”
徐世昌倒是頭一次聽說這種稅,不過剛纔顏惠慶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他現在基本上已領悟了這其中的關鍵。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此事也是傳聞,中樞未必就會這麼幹,聽說此事是孫武、居正那幫人攛掇起來的,至於總統是什麼意思,現在沒人清楚,不過張季直已經向總統進言,請總統慎重考慮此事,免得人心惶惶。”顏惠慶說道。
“人心惶惶倒不至於,畢竟趙振華威望這麼高,他做總統,鎮得住局面。怕就怕別有用心之人從中挑唆,這一點倒是要提防的。”伍廷芳沉吟道。
“如此,這北滿屯墾計劃就只能往後推一推了,還是先辦好礦業再說別的吧。”徐世昌拿定主意,便不再關注此事。
顏惠慶吩咐僕人將那幾幅字畫拿上來,與伍廷芳和徐世昌一同鑑賞,其實這些字畫買的時候並不值幾個錢,衆人品的是字畫中的那個意境,現在國勢衰微之勢已止,等天下太平了,這些字畫的價值也就會起來的,所謂“盛世古董亂世金”,自從中日之戰進入尾聲之後,這黃金的價格一路看跌,而古董的價格卻是一路上揚,國民對於國家的信心也更強了。
這一鑑賞就鑑賞到晚飯鐘點,顏惠慶招待伍廷芳和徐世昌吃飯,就在吃飯的時候,電話鈴響了,電話是外務部工作人員打過來的,顏惠慶也通過這通電話得知,就在今天下午,中國外務部與俄羅斯外交特使的會談取得突破性進展,俄國政府已經“原則上同意”取消對外蒙古傀儡僞政權的外交承認,撤消駐庫倫公使,恢復領事館,而且,如果中國軍隊人數不多的話,俄國也同意中國派駐一支國防軍部隊進駐庫倫城。
顯然,中國國防軍在戰爭中的出色表現確實使俄國政府心虛起來,雖然他們曾經試圖虛張聲勢,但是最終還是被中樞識破了這個拙劣的伎倆,現在,俄國政府只能選擇暫時的退讓。
這只是中國在對俄交涉中所取得的初步進展,顏惠慶相信,只要把握得好,中國將從俄羅斯帝國那裡收回更多的權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