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句實話,對於歐陽南華武力反擊土邦王收回土地行動的決定,黃秋元是不贊同的,在他看來,所謂土邦王“收回土地”的說法純粹只是一個幌子,因爲英國公司早就將新閩清墾場這片土地從土邦王手裡買下來了,而且一切手續齊全,在英國殖民當局的土地部門也有明確的登記,以後將這片土地轉讓給華人的程序也是符合商業法規的,這一切都是“合法”的,現在土邦王即使想收回土地,也只能通過正當的商業行動來達到目的,如果土邦王既不願意用金錢收買土地,又打算強行收回土地的話,這種行爲就是違法的,新閩清墾場的墾民完全可以逐級向英國殖民當局的法律部門申訴,請求由英國殖民當局出面,對土邦王進行懲罰。
實際上,當年黃秋元主持其它墾場建設的時候,就碰到過類似的情況,在他向英國殖民當局申訴之後,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英國殖民官員確實支持了華人墾民的主張,所以,黃秋元認爲,現在新閩清墾場的墾民們最好也採用這個申訴的辦法尋求幫助,至少在黃秋元看來,英國人是講究“法治”的。
而且,黃秋元同時也分析了那位土邦王的真正目的,其實那位土邦王很可能只是打算藉此向新閩清的墾民們施加壓力,以順利的徵收到“討伐稅”,然後再將這筆錢交給那位慾壑難填的英國駐紮官,說到底,這還是英國殖民官員引起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在南洋地區,華人就是被人敲詐的命,黃秋元和許多華人一樣,早就對此習以爲常了,所以,他對歐陽南華的“過激反應”很不理解。
當然,黃秋元只有建議權,沒有命令權,新閩清墾場從建立之初起就從來也沒有聽命過他,這座墾場利用的資金也是歐陽南華從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募捐”而來,與黃秋元的墾場體系不是一體,也就沒有義務聽命於黃秋元或者是其他墾場體系頭面人物。
也正因此,歐陽南華毫不客氣的否決了黃秋元的建議,他的決心很大,而且提出的口號也非常具有煽動力:
“拿起武器!武裝起來!保衛家園!保衛墾場!”
在這個口號的激勵下,新閩清墾場的所有華人墾民都報名參加了自衛團,準備用武器保衛自己的利益,迎擊土邦王的衛隊。
與黃秋元的新福州墾場不同,新閩清墾場的華人墾民都是來自於中國北方各省,山東、河北、山西、安徽、河南、江蘇,衆人雖然來自於不同的省份,但是卻特別抱團,這或許是因爲他們缺少以同鄉、親戚爲原則建立起來的地域紐帶的緣故,不得不團結起來,而不像新福州墾場,墾民主要來自閩清附近村莊,分別屬於幾個大姓家族,互相之間雖然沒有大的矛盾,但是卻很難團結起來,即使在墾場之內,也基本上是老死不相往來。
歐陽南華的強硬立場把黃秋元嚇得不輕,作爲一個政治上的“冷淡派”人士,黃秋元與許多南洋華人移民一樣,從來都是對來自殖民者和土邦王的壓迫逆來順受,在他們看來,只要願意出銀子,就可以擺平麻煩,而且一直以來他們也是這麼做的,在他們看來,正是因爲他們的“剋制”,華人才能夠在南洋地區站穩腳跟,而且英國、荷蘭等殖民當局也沒有對華人向南洋的移民專門設置人數限制。
在黃秋元看來,如果歐陽南華當真指揮自衛團向前來虛張聲勢的土邦王開火,那等同於公然造反,是對抗英國殖民當局的行爲,道理很簡單,因爲土邦王的統治地位是被英國殖民當局承認的,即使是英國殖民當局的低級官員,也必須謹慎對待土邦王的要求,華人或者印度僑民對抗土邦王,實際上就等同於對抗英國殖民當局。
所以,黃秋元是苦口婆心,力勸歐陽南華收起火氣與武器,等土邦王過來之後,心平氣和的與之談判,用銀子買平安,如果墾場方面沒有足夠的現銀,黃秋元可以爲墾場方面墊付,此次從新福州過來,黃秋元是攜帶了大量銀錠的,這是與走私商人進行錫礦石交易得到的利潤。
但是歐陽南華武力自衛的決心始終沒有動搖,反而提醒黃秋元,一味的退讓只會使敵人得寸進尺,最終將會把所有南洋華人置於一個危險的位置上。
其實歐陽南華之所以決心武力自衛,除了向敵人展示華人戰鬥意志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卻在於他的特殊身份。
歐陽南華不是普通的記者,他的記者身份只是一個掩護,他的真實身份是中國軍事情報局第五處的高級情報員,當年他從武漢軍政學院畢業之後,因爲成績優秀,而直接被推薦進入陸軍大學深造,曾在張立誠指揮的統帥堂第一師服役,充當見習軍官,見習期滿之後,他因爲表現出色,被推薦進入高級參謀學院繼續深造,也正是在高級參謀學院,他被軍情局發展爲秘密情報員,還沒畢業就被派出去,以記者身份去了南方,並最終被派到了南洋地區,以特別聯絡員的身份主持新閩清墾場的工作。
此次組織墾場自衛團,並不是歐陽南華自己的主張,這個命令實際上直接來自於軍情局局長田勁夫,田局長給歐陽南華的命令很明確,那就是:避免與英國人直接衝突,但是可以與當地土著進行摩擦,也可以與荷蘭殖民軍進行軍事摩擦,以推進南洋地區的動盪局勢,爲中樞實施下一步戰略進行動員。
所以,此次土邦王揚言來犯,這確實給了歐陽南華一個很好的機會,他立刻決定,開始“摩擦”。
想搞摩擦,就必須有武器,早在兩年之前,中樞就利用各種手段實施了“墨斗魚二號行動”,利用軍艦、商船、帆船甚至是潛艇向南洋幾處華人墾場秘密運送了大量武器彈藥,都是清一色的日造步槍、機槍,此次朝鮮僑民暴動,使用的正是這些武器中的一部分,而且正是歐陽南華主持分發下去的,他甚至派人蔘加了暴動部隊。
這些步槍、機槍都是陸軍部歷年從部隊裡淘汰下來的,以及當年朝鮮反日遊擊隊在戰鬥中繳獲的,質量一般,但是用來搞搞摩擦和低烈度戰爭已經是足夠了,現在,新閩清墾場的秘密軍火庫裡甚至還有幾門日本製造的舊式山炮,有專人保養維護,一旦有需要,可以隨時拉出來投入戰鬥。
新閩清墾場表面上只是一座普通的華人農場,但是實際上,在墾場的兩千餘名男性墾民中,有五分之一的人曾經是職業軍人,退伍之後就被派到了新閩清墾場,有這些人在,不要說是土邦王的衛隊過來,便是英印殖民軍過來,歐陽南華也有信心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實際上,日本對中國的滲透也是採用類似的方式,在中國活動的許多日本僑民就是所謂的“在鄉軍人”,也就是日本軍隊的退伍兵,一旦日本打算在中國發動事變,這些在鄉軍人就是最好的嚮導和輔助軍事力量。
話說回來,必須承認,軍情局在南洋布下的是一個大手筆,一旦全面發動,南洋局勢到底會如何發展,恐怕連制訂這個計劃的人都無法想象。
這個行動計劃是中國總統趙北親自制訂的,軍情局只不過是奉命行事而已,如今這世界上還找不出哪個人比趙北更“狂”,好在他的“狂”是建立在對歷史走向的正確認識上的,這個度把握的很好,而且軍情局也策劃的很好,前期一直在蟄伏,直到歐洲大戰爆發,纔開始發動。
就叫全面佈局,重點攻擊,不求立刻就能制霸南洋,只求把水攪渾,也好以後時機合適時渾水摸魚,在南洋地區建立起中國的戰略立足點。
這一點,歐陽南華十分清楚,但是黃秋元這個真正的商人卻完全被矇在鼓裡,他還以爲是歐陽南華年輕氣盛、北方國人火氣太旺呢。
見無法說服歐陽南華,黃秋元心急如焚,想與中國駐南洋地區領事聯繫,通過領事先生說服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不要衝動,但是這裡偏偏是新閩清,不是新福州,這裡位於偏僻的北婆羅洲,現在尚未通電報,不能立即與領事館取得聯繫,要想聯繫領事先生,必須先坐船趕回新福州。
黃秋元雖然政治膽量小,不過他並不是一個做事瞻前顧後的人,於是當即決定立刻返回那艘貿易帆船,吩咐水手立即,趁着順風,儘快趕去新福州,使用電報向最近的中國領事館求援。
說走就走,黃秋元謝絕了歐陽南華晚餐邀請,匆匆吩咐水手卸下一些必要的補給物資之後,立刻上船,命令起錨,甚至連生意也不打算做了。
等帆船駛到海上,黃秋元纔想起來,他忘了詢問歐陽南華那些武器彈藥都是從何而來了,但是他轉念又一想,這些不過是細微末節,即使沒有槍彈,那幫愣頭青只怕也會自制弓箭、土炮,跟土人廝殺一番的,畢竟,墾場不缺各種工匠,於是他便立即放下了這個心思,轉而開始考慮如何應對以後的局面。
黃秋元未必能夠及時與中國駐南洋領事取得聯繫,即使能夠及時取得聯繫,但是等領事先生再趕去新閩清的時候,說不定武裝衝突已經爆發了,而一旦爆發衝突,只有老式火槍和弓箭的土邦王肯定不是新閩清自衛團的對手,萬一吃了敗仗,土邦王不找英國人主持“公道”是不可能的,那麼,或許現在就必須爲以後的局面做最壞的打算了。
北婆羅洲殖民地與馬來亞殖民地很不一樣,那裡山高皇帝遠,英國統治基礎薄弱,過去幾十年中,英國人、西班牙人、荷蘭人、美國人都曾對那裡虎視耽耽,最後是好不容易達成妥協,由英國和荷蘭共同分割了那片廣袤的原始森林地區,偏偏那裡地理位置非常特殊,往西北是南海,往東北就是菲律賓羣島,往南可以穿過望加錫海峽,前往爪哇島,一旦北婆羅洲動盪起來,只怕整個南洋局勢都會受到影響。
“不想了,不想了。我一個草民,琢磨那麼多幹什麼?大不了,到時候這南洋真亂起來了,我就回福建去!好歹現在國內經濟不錯,在國內經商,至少不必像在這南洋一般擔驚受怕,一個風吹草動,就是滅門之禍。……卻也不知獅山那邊形勢怎麼樣麼?”
想到這裡,黃秋元在心裡嘆了一聲,前些年滿清風雨飄搖,他曾以爲南洋是安樂窩,但是現在看來,這世界上只怕就沒真正安樂的地方,比來比去,似乎還是祖國更安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