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楊王鵬會錯了意,熊成基笑了笑,扭頭看了看四周,然後詢問楊王鵬。
“子侖,我有些要緊話想跟你單獨談談,不知你是否方便?”
楊王鵬一愣,心思電轉,然後點了點頭,說道:“如此,我們便去書房說話。”
楊王鵬站起身,向丁克曼和鄧剛告了個罪,然後領着熊成基去了書房,將房門關上,並打開了電風扇,在書桌後落座,請熊成基坐在了書桌前。
“味根,這裡沒有別人,有話你儘管說,是不是振華叫你過來的?”
楊王鵬的猜測不是沒有理由,過去的兩年時間裡,熊成基沒少爲趙北充當信使,過來與楊王鵬說話。
但是熊成基卻搖了搖頭,說道:“倒不是振華叫我過來的,不過我過來跟你說話,確實與振華有些關係。”
“哦?願聞其詳。”
楊王鵬很是好奇,不明白熊成基說話爲何如此奇怪,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這可不合他的性格和做事風格。
熊成基遲疑了片刻,然後將他的來意向楊王鵬說明。
“子侖,你我都是革命黨人出身,振華也是,他還是我介紹加入光復會的,當年我們一起出生入死的反清革命,爲的就是推翻滿清,建立漢家江山。在過去,我對革命的認識還很膚淺,以爲推翻了滿清王朝,建立了漢家政權,這革命就算是成功了,當初,光復會的多數成員也是這麼認爲的,可是後來,共和建立之後,光復會逐漸與同盟會靠攏,並最終合併在一起,組建聯合陣線,也正是從那時起,宋鈍初先生開始成爲我的老師,我的導師。”
說到這裡,熊成基頓了頓,似乎在回憶他與宋教仁先生的交往。
楊王鵬發現熊成基的眼圈紅了,對於熊成基現在的心情,他很理解,自從聯合陣線成立之後,宋教仁就成了熊成基的導師,跟着這位憲政導師,熊成基也逐漸成爲憲政先鋒,並積極協助宋教仁推進憲政建設,但是宋教仁並沒有親眼看到他所期待的憲政制度的真正確立,在北洋政府與聯合陣線政府交替的那段日子裡,宋教仁不明不白的被人刺殺了,兇手至今逍遙法外,甚至不知道是誰幹的。
自從宋教仁死後,熊成基實際上繼承了導師的衣鉢,繼續宣傳憲政,並且在實際上成爲新的憲政事業急先鋒,不過相比宋教仁,熊成基的性格並不適合從政,他太剛烈,不懂得走迂迴路線,不似宋教仁那般靈活,所以,這條憲政的道路是越走越窄,如今這個國家,政治生活完全圍繞聯合陣線甚至是總統展開,國會成了擺設,憲法被總統玩弄於股掌之間,這與宋教仁當年的設計相去甚遠。
現在的國家元首是趙北,他是光復會出身,當年,正是熊成基介紹他加入光復會的,也正由於這個緣故,在一開始的時候,當趙北要熊成基以聯合陣線利益爲上時,熊成基主動協助趙北對聯合陣線進行了整頓,甚至不惜得罪一大幫大佬,他的工作實際上幫助趙北穩定了內部,並最終幫助趙北攫取了全部大權。
但是趙北接下來的表現卻讓熊成基有些惶恐起來,先是建立統帥堂,然後組建陸海軍聯合參謀部,利用這兩個特殊的政府部門,趙北不僅控制了主要的政務,而且也將軍權緊緊抓在他的手裡,不容旁人插手,然後又是一系列的動作,打擊國民同盟,遏制國會勢力,扶持章炳麟擔任聯合陣線委員長,牽制熊成基在聯合陣線的權力……種種跡象表明,趙北正在向大權獨攬的道路上快步前進,到了這個時候,熊成基纔回過味來,發現他被人利用了,而這個時候,他已無力發動反擊了。
在楊王鵬看來,熊成基恐怕是當局者迷,他太信任革命同志了,所以,他最終被人利用,將他所爲之奮鬥的憲政事業推向未知的道路,至於將來如何發展,已不是他可以控制的了。
說到底,熊成基太年輕,政治鬥爭經驗幾乎是一片空白,和老謀深算的趙北相比,熊成基就是一個政治菜鳥,楊王鵬也是政治菜鳥,不然的話,兩人怎麼會在趙北面前一敗塗地呢?
楊王鵬是輸得心服口服,那麼熊成基呢?他是不是打算來一次背水一戰?或者來找楊王鵬只是爲了訴訴苦?
熊成基沒將話說完,楊王鵬基本上已經猜出了他的真正來意,熊成基剛纔回憶當年的革命者生涯以及與宋教仁之間的師生關係,其目的恐怕就是爲了引起楊王鵬的共鳴。
楊王鵬確實有些共鳴,可是這又能改變什麼呢?趙北早已控制了軍隊,現在國防軍上上下下,各級軍官中,不少人都是趙北的親信,他們控制着大大小小的關鍵崗位,只要他們不亂,趙北就能鎮定自若的彈壓任何反抗,而且,通過發展工商業,一大幫財團被趙北捆上了利益的戰車,有這些財團支持,趙北就有充足的資金收買或者消滅那些政治上的反對者,更別提他在國際上的那些盟友了。
現在的趙北,其統治地位已經是不可動搖,此次中日開戰,中國軍隊捷報頻傳,這進一步穩固了他的地位,這種時候,任何反抗都是徒勞的,楊王鵬很清楚這一點,他也絕不會在這種時候爲別人火中取栗。
當然,對於楊王鵬現在的心思,熊成基並不清楚,在回憶完了當年導師的教導之後,他終於言歸正傳。
“自從鈍初先生去世之後,雖有一幫志士輔佐,但是熊某才能不足,無以勝任憲政事業,雖苦苦掙扎,但是如今的政界,卻離鈍初先生當年的謀劃是越來越遠了。以前,我將希望寄託在振華那邊,指望他掌握中樞權力之後可以助我實現鈍初先生的憲政理想,但是我沒有想到,一旦掌握了中樞權力,振華竟也像那班北洋政客一般,開始醉心於權力,不肯將權力交給國民,如今,他一步一步走向獨、裁,我看在眼裡,痛在心中,雖多次勸諫,但他都當成是耳旁風,而且他還說,以目前之國民素質,‘憲政萬萬不成’,‘非訓政不可’,在我看來,他是權迷心竅了,完全將鈍初先生當年的理想忘記了。現在,那個楊度上躥下跳,組建訓政促進會,這實際上是振華的策劃,這是在爲總統大權獨攬造勢。子侖,你也是革命黨人出身,咱們不能坐視不理,必須採取措施,使振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熊成基說到這裡,向楊王鵬望了過去,卻見對方一臉木然。
楊王鵬嘆了口氣,問道:“味根,依你之見,目前什麼樣的政體最適合我國呢?”
“當然是憲政。”
熊成基有些奇怪,剛纔他說了那麼多話,難道楊王鵬竟沒聽進去麼?
楊王鵬搖了搖頭,說道:“錯了,錯了。味根,你只看到了一面,卻沒看到另一面,現在的世界,列強橫行,講究的是弱肉強食,我國自清末以來,貧弱已久,雖然共和建立,但是險惡之國際形勢未變,現在,我們這個國家必須奮起直追,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將國家變強,開啓民智。憲政固然是好,可是目前我國國民文盲太多,便是那些縉紳文人也多半不懂何謂‘憲政’,叫他們來搞憲政,只會使中樞陷入政務扯皮之中,使國事更難收拾。依我之見,現在的這個國家,需要的不是一個扯皮的國會,而是一位睿智的領袖,一位強有力的強者,只有這樣,才能將國民團結起來,奮起追趕列強,所以,在我看來,既然振華目前做得很好,那麼,讓他訓政又未嘗不可啊,只要他不做皇帝,不搞家天下,那麼,我們自然沒有理由反對他。”
聽到這裡,熊成基長身而起,憤然說道:“怎麼你也這麼說?黎宋卿這麼說,湯濟武也這麼說,就連你楊王子侖也這麼說,難道在你們看來,國民文盲太多就可以成爲總統訓政的藉口麼?振華現在做的是不錯,沒人比他更適合做總統,可是你們能保證他以後永遠不會做出錯誤的決策麼?將國家前途寄託在一人身上,終究是在冒險,古往今來,聖明天子又有幾位呢?是人就有私心,總統也不例外,之所以憲政,就是爲了限制總統私心,保障國民利益和國家前途,雖然效率不高,可是總比拿國家前途冒險要好,總比將希望寄託在聖明天子那邊要好!沒錯,趙振華現在實力強橫,不可一世,跟他作對沒有好下場,可是身爲革命者,我們怎麼能夠因爲對手實力強橫而退縮呢?當初,相比滿清朝廷,我們革命黨人的實力不是更弱小麼?外國有個故事,講的是一名衝向風車的騎士,雖然騎士看上去有些愚鈍,可是那種挑戰強權的精神又豈是可以譏諷的?”
說到這裡,熊成基也明白,楊王鵬是不會支持他的立場了,於是抱了抱拳,說了聲“告辭”,然後轉身,離開了書房。
楊王鵬急忙起身相送,將熊成基送到院門外頭,熊成基轉身看着楊王鵬,似乎在等着他改變主意,但是楊王鵬並不打算這麼做,明知前頭是險途,還要一頭衝過去,這樣的人,楊王鵬非常佩服,但是他並不會將這種人當作榜樣。
見楊王鵬遲遲沒有表態支持他的立場,熊成基非常失望,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楊王鵬追上幾步,說道:“味根,這輛汽車是德國公使館的,我現在已學會開車,不如我送你回去吧。”
熊成基回頭望去,見楊王鵬正站在院門外頭的那輛轎車邊,不由慘笑幾聲,說道:“不必了,你自去享受你的生活吧,前途艱險,你就不必跟過來了。”
說完,熊成基頭也不回的去了,楊王鵬站在轎車邊,連連搖頭,他明白,這個當年的反清革命者現在又恢復了當年那種革命豪情,只不過,這一次,他選擇的目標顯然是當年的革命同志。
前途艱險,楊王鵬並不懼怕,他只是不願意做那名衝向風車的騎士罷了,因爲他明白,騎士再勇敢,再敢挑戰強權,卻終究無法打翻那架風車,這與精神、信仰無關,只與實力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