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落日,已是傍晚時分。
一列滿載旅客的火車緩緩駛進天津火車站,然後在站臺上停了下來。
現在戰事已起,全國列車時刻表已經被完全打亂,越是長途火車,這車次、班次就越是讓人摸不着頭腦,就拿這列剛剛駛進天津站的客車來說吧,從車次來看,它原先是跑津浦線的,但是從現在的班次來看,它顯然臨時承擔着北京至天津的運輸任務,說不好,這列火車就是剛剛由錦州、瀋陽那邊回來的,剛剛完成一次軍事運輸任務。
這種車次、班次的混亂情況給旅客們造成了一些不便,不過既然國戰當頭,國民們倒也沒什麼太多的怨言,而且前線捷報頻傳,多少給壓抑的國民打了打氣,這幾日來,這旅客在火車上談論的也多半是中日戰爭的事情。
這列客車進站之後,待車停穩,列車員將車廂的門開啓,旅客們紛紛提着各自的行李下了車,而在這些旅客中,兩名富商的隊伍格外惹眼。
這兩名富商是結伴而行,也是由北京過來的,一名是鄒廷弼,另一名則是劉人祥,這兩人一人是成功的銀行家,另一人則是地產界首屈一指的地產大王,爲了顯示他們的身份,兩人的跟班足有二十多號人。
按說原本應該包節專車車廂的,但是現在戰爭時期,火車被大批徵用於後勤運輸,車皮緊張,於是這“專車”一說就暫時消失了,鄒廷弼和劉人祥也只能與其他乘客一樣,擠在普通車廂裡,悶得是一頭大汗,下車之後,便喚來僕人,一左一右的拿蒲扇爲兩人扇來扇去。
“劉兄,現在打仗,怎麼這出門的人還這麼多啊?”
望着眼前那些黑壓壓的人羣,鄒廷弼無奈的苦笑,對站在身邊的劉人祥發了幾句牢騷。
“我早跟你說過,乾脆咱們坐汽車一路過來算了,可你偏偏不聽。”劉人祥也是苦笑。
“那也太招搖了些。咱們此行天津,畢竟肩負重任。”
鄒廷弼倒沒再糾纏這個話題,手一揮,指揮僕人們先將行李提出了火車站,然後又叫了兩頂滑竿,將他和劉人祥擡了出去。
剛走出火車站,鄒廷弼正東張西望時,卻聽見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回頭一瞧,火車站出站口外站着一幫短衣打扮的漢子,其中一人正朝他招手,卻不是陌生人,正是龔春臺。
龔春臺以前是湖南會黨的瓢把子,“戊申革命”爆發之前,他就率領會衆參加過萍瀏醴起義,起義失敗後亡命江西,正好趕上了共和軍光復九江之役,就在九江,他結識了趙北,並被趙北委以重任,命他帶領手下去煽動沿江駐紮的清軍水師起義,龔春臺不辱使命,在會黨同鄉的協助下,化裝成湖南廚子,混上了清軍巡洋艦“海琛”號,並利用清軍海軍中閩系與魯系的摩擦成功的煽動了一場兵變,使“海琛”號巡洋艦成爲起義軍擁有的第一艘正規軍艦,龔春臺也因此爲革命事業立下汗馬功勞,並被趙北派回了湖南,參加了湖南反清起義。
由於湖南的共進會排擠非嫡系勢力,龔春臺只能依靠共和軍的支持勉強在湖南北部地區站穩腳跟,也正因此,他與共進會勢同水火,並在一次衝突中打死了一名欠有會黨血債的湖南議員,這使他與主政湖南的共進會之間的關係更爲惡劣,如果不是“湘黔事變”及時爆發的話,龔春臺的隊伍很可能已經與共進會武裝發生火併了。
“湘黔事變”之後,趙北指揮共和軍進入湖南、貴州兩省,剿滅君憲派勢力,迅速平息了事態,而這之後,龔春臺的隊伍也與其它地方武裝一樣,實際上已經成爲共和軍的輔助部隊,直到南北豫南大戰爆發,龔春臺最終成爲“聯合陣線革命武裝力量”的一名師長。
不過龔春臺畢竟是江湖出身,無法習慣正規軍裡的紀律生活,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慮之後,他最終決定退出軍界,協助中樞處理會黨事務,於是就辭了師長的職務,在“社團整理委員會”裡謀了個差事,從此之後,就不再過問軍隊的事務了。
鄒廷弼是商人,經商時免不了與各色人物打交道,其中也少不了江湖會黨,也正因爲這個緣故,他與龔春臺不僅相識,而且很談得來,有龔春臺這個靠山,走到哪裡,地方上的那些“社團”多少都會給鄒廷弼一些面子,不給他找麻煩。
“社團整理委員會”是中樞專門處理會黨、教門團體的一個部門,表面上看是民間組織,但是實際上有中樞撐腰,其組建的主要目的就是規範江湖勢力,將其納入整個社會改造行動中去,可以利用的利用,不能利用的堅決消滅,這就是“社團整理委員會”的行動原則,不過他們並不直接採取暴力行動,而往往是利用法律爲主要武器,找出那些“社團渣滓”的把柄,然後交給司法部、內政部和軍情局去處理。
經過兩年多的整頓,現在的江湖勢力基本上已經對中樞政府俯首稱臣,就連過去勢力頗爲強盛的哥老會、袍哥、青紅幫勢力、鹽幫勢力也都自覺的改組成了“政黨團體”,雖然他們不可避免的仍然在從事一些不怎麼合法的買賣,但是至少他們已被納入了管理之中,只要假以時日,這些江湖勢力最終都會完成身份的徹底轉變。
在這個轉變過程中,像龔春臺這樣的會黨首腦人物所起的作用至關重要,他們可以利用瓢把子的身份直接對那些會黨的底層成員施加影響,這可以減少改造過程中的阻力,並跳過那些慾壑難填的會黨勢力中層人物,降低改造成本。
現在各地會黨已經比以前規矩了許多,鄒廷弼走南闖北幾乎已用不着“社團整理委員會”了,不過他與龔春臺的交往卻未受到影響,平時兩人也經常聯繫。
望見龔春臺向自己打招呼,鄒廷弼急忙吩咐轎伕擱下滑竿,迎了過去,與龔春臺打招呼。
“龔兄別來無恙?年前你拍電報跟我說,你去了南洋,怎麼,什麼時候回國的?”
“哈哈!剛回來,剛回來。這不,前天才到天津衛,今天趕到火車站接人,不想卻碰見了鄒老闆。”
龔春臺急忙爲鄒廷弼引見那幫手下,這都是他從南洋那邊帶回來的華僑子弟,此次回國,衆人坐船旅行,不想走到路上時,中日戰事已起,輪船不敢再走,在廈門靠港,衆人只好換乘火車,從福建趕去南京,渡過長江,再由浦口乘上火車,趕到了天津。
“不知龔兄到這火車站迎接何人?”鄒廷弼隨口一問。
龔春臺擠了擠眼,神秘一笑,說道:“其實此人鄒老闆以前也是見過幾面的,正是那位田義仁老弟。”
一聽龔春臺是來接田勁夫的,鄒廷弼立刻識趣的閉上了嘴,田勁夫是軍情局頭頭,軍情局是幹什麼的,鄒廷弼能夠猜出幾分,關於軍情局的事情,能不打聽就不打聽。
鄒廷弼急忙轉了話題,將劉人祥拉到龔春臺跟前,爲他引見,幾人倒也沒多羅嗦,寒暄幾句之後,龔春臺就與兩人約了個時間一起喝茶,然後跑去火車站站長室,打了個電話,爲鄒廷弼和劉人祥叫了幾輛汽車。
坐着龔春臺爲他們叫來的汽車離開火車站,鄒廷弼和劉人祥都有些感慨,尤其是鄒廷弼,他以前只是知道龔春臺是“社團整理委員會”的人,但是現在,他隱約覺得此人或許跟軍情局也有關係,不然的話,不會如此呼風喚雨,說叫幾輛汽車就叫幾輛汽車,而且這些汽車顯然都是天津警備司令部的。
掛着警備司令部的車牌,一路才能暢通無阻,不然的話,鄒廷弼和劉人祥恐怕只能繞個遠道了,因爲現在的幾條主幹道上,到處都是青年人的遊、行隊伍,他們在慶祝軍事上的勝利,現在全國各地都是這般景象,其中自然少不了青年政治組織的煽動。
“年輕人啊,總是容易被煽動起來。”
鄒廷弼嘆了口氣,劉人祥也是苦笑,兩人都明白,在政治手腕上,沒有人是總統的對手,現在總統之所以能夠一呼百應,與那些青年政治組織不無關係,難怪國民同盟會在總統面前一敗塗地。
警備司令部的汽車將鄒廷弼和劉人祥以及他們的隨從送到飯店,然後又匆匆離去,由於客房早已定好,鄒廷弼和劉人祥很快換下了那身早已被汗水溼透的衣服,然後又離開了飯店,帶上幾個僕人,喊了幾輛黃包車,吩咐車伕拉着他們去天津英國租界。
天津英租界位於天津市區南郊,與德租界、法租界相鄰,並與俄租界隔着海河遙遙相望,在天津各國租界裡,英租界的面積雖然不是最大,但是商業的繁榮卻是其它租界遠遠比不了的,而且相比法租界、俄租界,英租界的秩序也比較好,賭館、妓寮不是隨處可見。
黃包車拉着鄒廷弼和劉人祥進了英租界,直到維多利亞路才停了下來。
“先生,到地方了,這裡就是維多利亞路,那棟小洋樓就是鄭家樓了,以前是天津英國太古洋行大買辦鄭翼之先生的別院,當年民國大總統袁世凱落難的時候也曾在這裡住過,後來他做了民國總統,百姓們都說,這裡是潛邸呢,於是這棟樓的價錢就水漲船高,先後轉了幾次手,可是後來袁世凱一死,北洋一垮,這棟小洋樓也就跌了價錢,好長一段時間不能出手,直到去年,才被一個商人買下。”
一名車伕健談,跟鄒廷弼羅嗦了幾句,當然,這幾句羅嗦也爲他多掙了幾個腳錢。
“那麼,你知道現在住在這裡的人是誰麼?”
鄒廷弼將腳錢遞給車伕,笑着隨口問了一句。
車伕搖了搖頭,說道:“這我可就不知道了,那商人買下這裡之後,就深居簡出,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而且英國巡捕也不許我們隨便打聽。先生知道?”
鄒廷弼笑着擺了擺手,示意車伕可以離去了。
黃包車伕們離去之後,鄒廷弼和劉人祥站在路口,向那棟灰色的小洋樓望去,看見門口有兩名頭裹紅布的印度巡捕來回巡邏。
“不就是一個過了氣的滿清王爺麼,這麼大的威風。”劉人祥苦笑道。
鄒廷弼也笑了笑,說道:“家大業大,當王爺的時候,沒少黑過銀子,這要換了是我,我也得深居簡出,再找幾個洋巡捕撐門面,免得被歹人盯上。”
兩人沒在路口逗留多久,很快帶着幾名僕人走了過去,在那棟灰色小洋樓的正門前停住腳步,拍了拍那扇關得嚴嚴實實的鐵門。
鐵門被人從裡頭拉開,門房走了出來,看了眼鄒廷弼和劉人祥,見兩人打扮高貴,於是倒也很有禮貌。
“兩位先生,請問找誰?”
鄒廷弼和劉人祥吩咐僕人將拜帖遞了過去。
“聽說前清慶親王奕劻先生寓居於此,我們特來拜訪。”鄒廷弼說道,並順手塞給這門房一塊銀元。
門房愕然問道:“你們是聽誰說的?”
鄒廷弼笑道:“這個你就不必問了,快將拜帖呈給你們老爺,就說北邊來人了,想與他商議這個國家大事。”
“國家大事?我們老爺早就不做王爺了,大清也亡了好幾年了,我們老爺也早就不問國事了,你們找他商量什麼國家大事?如果是復辟的事情,你們最好還是這就走吧,老爺現在躲還來不及呢。”
門房顯然有些想越俎代庖,但是鄒廷弼和劉人祥豈會就這麼輕易離去?兩人臉一垮,那門房就識趣的轉身走回門裡,“咣啷”一聲關了鐵門。
“這得虧是滿清完蛋了,不然的話,沒一千兩銀子,咱們甭想進這鐵門。”
劉人祥扭頭看了眼那兩名正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圍觀的印度“紅頭巡捕”,然後對鄒廷弼發了幾句牢騷。
鄒廷弼只是淡淡一笑,沒等他說話,那名門房已匆匆奔出,拉開鐵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鄒廷弼和劉人祥跟着門房走進院子,他們帶來的那幾名僕人好奇的四下打量。
“幾位,請這裡飲茶。”
沒等這幾名僕人打量完院子,那名門房就指了指院子裡的一處涼亭,將他們領了過去,至於鄒廷弼和劉人祥,則跟着那名匆匆趕來的管家走進了那棟小洋樓。
進了客廳,在那西式沙發上落座,管家吩咐僕人爲鄒廷弼和劉人祥上了茶水點心。
“兩位稍坐,我這就去請老爺過來。”
管家匆匆離去,幾分鐘後領着一名老者走進客廳,不是別人,正是滿清王朝的那位末代慶親王奕劻。
此次趕來天津,鄒廷弼和劉人祥正是來與奕劻進行接觸的,不過這卻不是他們自做主張,而是總統叫他們過來的,爲了協助他們,外務部甚至派了兩名得力助手,扮做僕人,跟着他們趕到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