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北方已顯出幾分蕭瑟,鋪滿街道的枯枝落葉更增添了這種肅殺的氣氛。
這裡是北京,冠蓋雲集之所,政令所出之地,天子腳下,就連百姓走起路來,也帶着幾分傲氣。
天氣漸涼,街上的行人也是漸少,偶爾幾個熟人在路上碰了面,也依舊是前清時候的禮節,打千、碰肩膀,說幾句吉利話,或者乾脆還是那句“吃了麼?”,總之一句話,老北京還是老北京,並沒有隨着共和時代的到來而發生根本改變。
街上的餛飩攤也依舊使用的是前清時候的布幡,只不過有些講究的攤主在那布幡上寫上“鐵血共和”這四個字,這與革命軍的戰旗上的那四個字是一模一樣,所圖的不過就是爲了多招攬些生意,現在青年人開口“鐵血”,閉口“共和”,見了這“鐵血共和幡”也就格外親切一些,於是,這些餛飩攤的生意也就比其它的餛飩攤好許多,所以,越來越多的餛飩攤掌櫃也學會了這一手,這老北京的餛飩攤到底是沾染上了些新時代的氣息。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食客都會特意選擇這種“共和餛飩”嚐鮮,尤其對於那種很不講究吃喝的人來講,這大冷的天,喝碗熱乎乎的餛飩,就是爲了暖暖手腳,也暖暖這顆不知是涼還是熱的心,這年頭,能喝碗熱乎乎的餛飩,就已經是很滿足了。
作爲一個不怎麼講究吃喝的人,此刻,詹天佑先生就坐在一個沒掛“鐵血共和幡”的餛飩攤前,捧着碗熱乎乎的餛飩,正喝得痛快,旁邊坐着他的幾名助手,也是捧着海碗大口的喝着熱乎乎的餛飩。
詹天佑,字眷誠,出生於清咸豐十一年,即公元1861年,廣東南海縣人氏,但是祖籍卻是安徽婺源縣,當年詹氏曾祖一輩爲了經營茶葉買賣,於清乾隆年間舉族南遷廣東,並在廣州轄下的南海縣定居下來,曾、祖、父三代均經營茶莊,算是半商半儒的小康之家,但是傳到詹天佑父親這一代時碰上了“五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鴉片戰爭爆發,國門洞開,詹氏茶莊的生意也遭到衝擊,經營不下去了,家道也就此中衰,供養詹天佑讀書已是非常吃力,迫不得已,在詹天佑十一歲時將他送往美國讀書,因此,詹天佑也幸運的成爲了中國第一批公費留學生。
當時的滿清朝廷有感於外國船堅炮利,急於“師夷長技以制夷”,因此在沿海地區公開招考有資質的少年去美國留學,由於家境較好的人家不願愛子去外國吃苦,因此,中國的第一批公費留學生基本都來自貧寒家庭,詹天佑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到了美國之後,詹天佑寄居在康涅迪格州威斯哈芬海濱男生學校校長諾索布先生家中,與他一同住在那裡的還有一名中國留學生歐陽賡,兩個中國少年在那裡一住就是六年,即使中國留學生都搬到了留學生事務所集中居住管理,但是詹天佑和歐陽賡卻依舊住在諾索布先生的家裡。
在讀完了預科學校和高級學校之後,詹天佑本欲報考美國海軍學校,但是卻遭到拒絕,在諾索布一家的建議和鼓勵下,詹天佑改變初衷,轉而報考耶魯大學理工科土木工程系,這一決定無論對他本人來講,還是對中國來講,都意義深遠。
在耶魯大學苦讀三年之後,詹天佑以優異成績畢業,並獲得哲學學士學位,他本欲在美國繼續深造,但由於清廷發現留學生思想過於“離經叛道”,遂決定終止留學計劃,並命令所有留學生立即回國,詹天佑不得不放棄了深造計劃,與歐陽賡跟着留學生們一同返回國內,而這時,他們離開故鄉已經差不多十年了,而且,在回國的所有留學生裡,也只有這兩個人獲得了大學學位。
回國之後,等待詹天佑的不是鮮花和掌聲,而是歧視和冷遇,即使是洋務派領軍人物李鴻章,也對留學生們剪去辮子的行爲很是不滿,但是不滿歸不滿,洋務派還是需要技術人才的,於是,李鴻章大筆一揮,在美國學習鐵路工程的詹天佑就去了福州船政局,做了一名輪船駕駛員。
之後的七年間,詹天佑一直與鐵路無緣,直到1888年,爲了從開平煤礦向北洋軍港運輸煤炭,清廷決定延長唐胥鐵路,修建蘆臺至天津的鐵路,並在天津設立中國鐵路公司,任命伍廷芳爲公司經理,也正是這個伍廷芳,才真正使詹天佑學以致用,從此,中國的鐵路事業終於出現了中國鐵路工程師的身影。
從唐津鐵路到唐古鐵路,從唐古鐵路到古灤鐵路,詹天佑的表現都非常出色,而那座灤河鐵路橋的修建更使他聲名雀起,英國土木工程師學會也正式將他吸收爲會員。
但是國家的衰微不是個人力量可以挽救的,甲午戰爭的戰敗以及八國聯軍的入侵,使得中國更加虛弱,作爲一箇中國工程師,詹天佑也無法對抗歷史大勢,從1895年到1905年這十年間,他僅僅參與或主持了萍醴鐵路、關內鐵路、關外鐵路、西陵鐵路等數條零星鐵路的修建工作,這些鐵路的總長度加起來也不過九百餘公里,與詹天佑鐵路強國的目標相去甚遠。
日俄戰爭爆發之後,出於國防需要,清廷決定利用關內外鐵路的餘利修建北京至張家口的京張鐵路,但是由於關內外鐵路的餘利都存在英國匯豐銀行,英國公使要求清廷在修建京張鐵路時僱傭英國工程師,可是另一方面,俄國又藉口與清廷簽有條約,規定長城以北的鐵路不得由中、俄兩國之外的第三國修建,必須僱傭俄國工程師,英國與俄國相持不下,清廷誰也不敢得罪,最後乾脆咬了咬牙,決定使用中國工程師修建京張鐵路,於是,詹天佑再次得到了展示才華的機會。
爲了修建京張鐵路,詹天佑殫精竭慮,不過沒等鐵路完工,“戊申革命”爆發了,京張路工程隨即停工,清廷完蛋之後,京張路工程仍是遲遲不能復工,原因很簡單,經費無着,北洋集團連軍費都無法保證,哪裡還有資金去修鐵路?
直到徐世昌下野,趙北接任民國大總統之後,京張路工程才得以復工,在趙大總統的督促下,財政部以罕見的高效率完成了關內外鐵路餘利劃撥工作,現在,這筆修路資金歸詹天佑直接掌管,鐵路的修建進度自然也大大的加快了。
本來,按照詹天佑的意思,京張鐵路不全線通車,他就絕不越過長城南下,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工程技術人員,不是國家元首,什麼時候調他回京述職,這得趙大總統說了算,而現在,詹天佑就是到北京拜會民國大總統趙北的,這也是兩人第一次面對面的說話。
現在京張鐵路基本上已經全線完工,但是尚未舉行通車儀式,此次詹天佑南行北京,他是坐了一列工程車趕過來的,這時刻表是沒有的,一路走走停停,竟然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了幾個小時趕到北京,結果到車站接他們的人沒去,詹天佑只好帶着幾個助手在餛飩攤前先吃頓早飯,並等候那些來接他們的人,畢竟,去見民國大總統不是說見就見,這得講究一個程序。
詹天佑一邊吃着餛飩,一邊研究着一張鐵路發展草圖,作爲一箇中國的工程專家,他也像趙北一樣,希望儘快將鐵路修建到中國的每一個角落。
鐵路雄心,不足爲外人道也。
吃完了餛飩,詹天佑吩咐一名助手去買了幾張報紙,張家口不比關內,那裡消息閉塞,全靠來往於關內外的駝隊傳遞消息,雖然有電報局,可是拍發電報所需的電報費不菲,詹天佑捨不得,所以,這段日子來全國發生了什麼大事,他也是一知半解,現在正好通過報紙看一看前些日子的“廣東事變”是怎麼回事。
雖然對政治不怎麼感興趣,但是詹天佑還是對廣東局勢很是擔憂,因爲根據報紙上的消息,“廣東事變”不僅僅是龍濟光武裝叛亂的問題,關鍵在於同盟會的激進勢力也參與了這一事變,而且,更爲重要的是,報界揣測,此次事變的幕後還有國際背景,而作爲中樞喉舌的《先鋒日報》更是將“廣東事變”的幕後黑手直指日本政府。
現在的中國,什麼事情只要一扯上外國勢力,那就是剪不斷理還亂,詹天佑沒法不擔憂,日本政府是個什麼玩意,他很清楚,至於那個北方的強鄰沙皇俄國,也不是什麼好玩意,自從革命以來,日本和俄國就一直在東北地區和蒙古地區搞小動作,雖然迫於英國、美國的壓力,日本和俄國還不敢明目張膽的採取直接行動,但是它們所扶持的滿蒙頑固勢力最近卻日趨活躍,即使是京張鐵路的工地上,也出現了呼嘯來去的蒙古匪隊,其中又以陶克陶匪幫最爲活躍,而匪幫馬隊所裝備的武器也是清一色的俄製武器。
爲了保護工程隊的安全,陸軍部不得不派了一支騎兵團駐紮在張家口,以資震懾,本來還打算派兵大舉向草原腹地進行掃蕩的,但是由於“廣東事變”的爆發,陸軍部推遲了掃蕩計劃,現在的京張路防衛力量變得比較薄弱。
就連詹天佑此次回京述職,也是帶了衛隊的,而且詹天佑的那隻公文包裡也放着一隻小手槍,這還是出發之前找騎兵團借來的,有備無患,現在這種亂局之下,誰也不敢大意。
其實詹天佑是非常希望陸軍部將那列裝甲列車派到京張路上去的,但是陸軍部沒有那個權力,裝甲列車營現在歸總統府直接指揮,要想調動裝甲列車營,必須直接向總統請求,所以,此次來京,詹天佑也是準備跟總統開條件的,他要讓總統明白,京張鐵路關係重大,如果不加強防衛的話,說不好什麼時候蒙匪的馬隊就越過長城抄掠京畿了。
對於軍事,詹天佑懂的不多,但他至少明白,現代戰爭,講究的就是一個槍炮犀利,裝甲列車或許就是保護鐵路線的最好武器,用來放在北京彈壓地面,未免大才小用了些。
就在詹天佑琢磨如何說服總統將裝甲列車調去京張路保護鐵路工程的時候,一輛四輪馬車從火車站方向駛了過來,就在餛飩攤前停住,車門打開,裡頭跳下一人,卻是蔡廷幹。
詹天佑與蔡廷幹是熟人,兩人不僅都在李鴻章手下扛過活,而且也都曾在袁世凱幕中效力,更重要的是,當年兩人都是留學美國的少年留學生。
“眷誠,你來得可真快啊,我還提前了二十分鐘趕去火車站呢,可到了車站一打聽,才知道你在這裡吃餛飩。我說,鐵路公司再缺銀子,也不缺這一頓早飯錢吧?走,跟我去全聚德,我請你吃燒鴨,那可是同治年間開張的老店,跟你我的歲數差不多,當年我們去美國留洋的時候,人家全聚德就已經名聞四九城了。”蔡廷乾笑着將詹天佑從凳子上拉起來。
“不是要去趕着見總統麼?”詹天佑提着公文包,帶着一名助手上了馬車,另外幾名助手則奉命返回了火車站。
“不急,不急。現在總統正在會見幾個從東三省過來的客人,不定什麼時候纔會見你呢。再說了,咱們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也不是總統府,而是六國飯店,不過那裡的飯菜不夠地道,就不請你到那裡吃了。”蔡廷幹說了幾句,吩咐車伕將車駛往城內。
“去六國飯店做什麼?這不在日程上啊。”詹天佑有些奇怪。
“去見一個人,一個美國人。這是我替你安排的,總統可不知道,你得保密。”蔡廷幹有些神神秘秘。
“美國人?該不會是那個奉天領事司戴德吧?你最近還在幫外務部做事?”詹天佑立即想起一人。
“眷誠,您若是擺攤算命測字,我一定捧你場。沒錯,想在六國飯店跟你見面的人就是司戴德,不過人家現在已不是領事了,現在是美國駐華代理公使。”蔡廷乾點了點頭。
“司戴德是美國鐵路大王哈里曼的貿易代表,他在中國做外交官,就是想替美國財團在中國修建鐵路,霸佔鐵路利潤,這個人貪得無厭,我不見他。”詹天佑將頭搖了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