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第一模範監獄本是華陽縣獄,共和軍將之接管後建,不僅加高了圍牆,同時也對監舍進行了加固,無論是甲區還是乙區,所有的監舍都換成了鋼製監檻,看守之嚴密,足以讓關在裡頭的人犯放棄任何逃跑的企圖。
與前清時候不同,現在的縣獄裡既聽不見人犯的哀號聲,也聽不見獄卒們喝酒猜拳、番攤賭錢的吆喝聲,現在的第一模範監獄禁止獄卒折磨人犯,也禁止獄卒在工作期間做與工作無關的事情,用那位監督獄政的政宣員的話來講,這就叫做“除舊佈新”。
不過監舍裡還是可以聽見別的聲音的,比如說人犯的謾罵聲,比如說哼哼小曲的嗡嗡聲。
現在,就在甲區的其中一間監舍裡,傳出小曲的哼哼聲。
“上面坐下楊八姐,滿滿斟上酒一杯,叫聲‘將軍’,與你接個風。……滿洲將軍心最好,紅紅果兒,綠綠葉兒……自古道:膽小難把將軍做,貪生怕死是庸人。”
一曲尚未哼完,聽那走道對面的監舍傳來幾聲叱罵。
“額勒登布,你小子窮快活啥?把你那張窮嘴閉上,別打攪老子做夢!”
那小曲聲頓,但很快又繼續哼了起來,而且聲音比上一次更響,唱得也更走調了。
“額勒登布,消停消停!一天就喝兩稀飯,啃一個窩頭,你小子哪裡來得勁頭,這深更半夜嚎個啥啊?”
隔壁監舍裡有人喊了嗓子,雖然沒有開罵,不過那口氣也不怎麼客氣。
哼小曲地那個人終於停了下來安靜片刻之後。就是破口大罵。
“貴山小子甭跟老子嚷嚷!要不是小子。老子現在還在成都城裡逛茶館呢!”
“逛茶館?你小子都快窮死了。哪個茶館讓你進?”那個最先叫這個人犯閉嘴地人接了一句。
“老子把那杆洋槍拿去夜市賣了。至少掙個二百大洋。別說逛茶館了是去京城蓋間茶館也沒問題!哲森。你小子甭跟老子頂牛。要不是你跟貴山上了那端錦老賊地賊船子又怎麼會被你們拖累?你們幾個死不足惜。可是老子冤啊。連端錦許諾地那些個大洋地毛都沒瞧見。就跟着你們一塊兒到這華陽城發黴來了。”
“額勒登布小子既然知道老子地這條船是賊船。你小子咋還往上跳?我可沒拿槍逼着你小子上船啊。還不是你自個兒掉到了錢眼裡拔不出來。你小子要是當初沒有將那杆‘李恩飛’黑了。你小子哪裡會有今天?”
“端錦!你這王八蛋倒還有理了!明明是你派貴山、尼克通阿去訛我地洋槍。那哪裡是‘買’啊分明就是搶麼!我當時要不是跟着他們去見你。只怕老子早就被他們地插子插死在旗營裡了!你說你這王八蛋咋就沒長眼呢?派誰不好那尼克通阿過去。那就是個旗奸啊!早知道尼克通阿是共和軍地奸細子說什麼也不會跟貴山去見你啊!”
“老子怎麼知道那尼克通阿吃裡爬外?他好歹也是個巡檢!咋就會給革命黨賣命?”
“巡檢咋了?咱旗人早就沒啥骨氣了!別說尼克通阿是個小小的巡檢,就算他是成都將軍只要革命黨給的好處多,他也要做旗奸的!他出賣咱們得了多少好處?一萬大洋啊!”
“咋了?看着眼紅?看着眼紅,你咋就不做這個旗奸?”
“你小子還別說,要知道革命黨這麼大方,老子早就投奔過去了!這大清國就是該完!忠臣窮死,奸臣發財,我額勒登布現在是看明白了,這做奸臣可比做忠臣舒坦得多!”
“額勒登布!你小子能耐了啊!你說這話的時候就不心虛?你說這話的時候就不怕那些死在旗營的忠臣來找你?那革命軍的大炮咋就沒把你這孬種炸死?”
“端錦,你這王八蛋跟老子咋呼個啥?有本事跟革命軍咋呼去!有本事你把你那幫‘江湖好漢’、‘大清義士’都叫過來劫獄,把咱們這些忠臣都救出去啊!”
……
這幫正在監舍裡吵吵嚷嚷的人犯都是旗人,端錦、貴山、哲森、額勒登布,這些旗人的名字那都是上了共和軍督政處黑名單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爲他們的罪行非常嚴重,這幫旗人妄圖刺殺總司令,而且計劃頗爲周詳,僅僅只是因爲總司令的先見之明,這幫滿清頑固派才落入法網,經過初審之後,這些人就被押到第一模範監獄關押,與他們一同押到這裡的還有那個日本人西澤公雄,只不過西澤公雄並沒有關在甲區,而是關押在乙區,交由一幫袍哥人犯看管,以免他自殺,同時也是爲了防止串供。
至於這幫旗人嫌犯,已不必擔心他們串供,貴山、額勒登布、哲森早已老老實實的交代了他們的罪行,只有端錦死硬到底,不過這是因爲總司令不許動刑,否則的話,這個旗人的嘴也早就撬開了,“三木之下無鐵漢”,這個道理獄卒們都很清楚。
自從關押到這裡之後,這幫旗人每日總是要吵上一吵,互相埋怨,同監區的人犯早就習以爲常,監獄的看守也都是見怪不怪,起初還過來干涉一下,不過後來也懶得管了,只是對這旗人嘴皮子的工夫又加深了認識。
這幫旗人吵了半天,不見有人來管,也不見有人喝彩,漸漸的也就失去了興趣,於是自覺的閉上了嘴,其他人躺在漆黑的號房裡閉目養神,額勒登布則繼續哼他的小曲。
但沒等哼上幾句,額勒登布聽見監區檻門打開的聲音,於是停了下來,走到監檻邊,抓
制柵欄,四下張望。
片刻之後只馬燈被人提了過來,那是一名獄卒身後跟着一隊士兵,也提了幾盞馬燈,押解着五個人犯走了過來。
額勒登布定睛一瞧,走在最後的那個人犯有些眼熟。
“趙……趙爾巽!”
那人犯聽到額勒登布的叫喊,扭頭望去然問道:“閣下是誰?”
“哈!真是你趙爾趙憲臺啊。怎麼,不認得我了?也是,你是四川總督只是個小小的衛隊戈什哈,你記不住我卻也不算什麼。
不過,你不是投降了革命麼?怎麼也被押到華陽縣了?咋了,那川漢路款虧空案把你陷進去了?”
那人犯正是四川總督趙爾巽時他見額勒登布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卻也不與他爭論,冷哼一聲繼續朝前走。
聽到額勒登布的叫嚷,另外幾個人也急忙走到檻邊,朝趙爾巽望去。
“趙爾巽!你想不到吧,當你若是沒有投降是戰死在成都的城牆根下,好歹也能落個忠臣的封賞。可現在看看你是降了,可不照樣成了革命黨的階下囚了?”
端錦也是一副幸樂禍的模樣衝着正走過來的趙爾巽喊了幾嗓子,心裡卻是無比悲涼。
“端錦?”
趙爾巽認出端錦頭望了他一眼,後又看了看前頭那四個“人犯”,發現他們正側着身瞪着自己。
“你倒還記得爺。”
端錦冷笑幾聲,拍了拍胸脯,昂然說道:“爺不是你這樣的軟骨頭!爺是爲了復辟大清國才進來的!可不是貪墨了人家的銀子進來的。”
趙爾巽本欲分辯幾句,但沒等他開口說話,身後一名士兵猛得將他推了個踉蹌。
“少羅嗦!往前走!”士兵呵斥道。
趙爾巽繼續前行,走過一間監舍,就在端錦監舍斜對面停了下來,士兵們給人犯戴上了腳鐐,並將繩索解開,那前頭領路的獄卒將那間空着的號房打開,先把前頭那四個“人犯”踢了進去,然後拎着趙爾巽的衣領將他也扔進了號房,“咣啷”一聲將監檻又關上了。
“這五個人犯都是路款虧空案的被告,暫時關押在這裡,過幾天再轉走。”
一名軍官模樣的人接過獄卒遞過去的一本登記冊,向那獄卒叮囑幾句之後便帶領士兵們離開了監區,那名獄卒也提着馬燈走了,周圍頓時變得漆黑一片。
黑暗中傳來額勒登布的叫嚷。
“大家都聽好了!堂堂四川總督,趙爾巽趙大人,趙憲臺,現在也是華陽縣獄的人犯了!從現在起,趙憲臺就要跟咱們吃一樣的飯,住一樣的號房了!趙爾巽,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子皮捏的窩頭,喝不喝得慣子皮熬得粥!這裡既沒有姨太太暖被窩,也沒有山珍野味,只有耗子,只有糞桶!”
這叫嚷聲很高,趙爾巽聽得清楚,不過並沒有理會,他連額勒登布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哪裡會有心思去跟這個窮旗丁一般見識,何況,剛纔與趙北的那場會面讓他心神不定,哪裡有心思理會別的事情。
倒是那端錦呵斥了幾聲,雖然沒有讓額勒登布立即閉嘴,不過他的主要目的並不在此,所以並沒有在意額勒登布接下來的破口大罵。
“趙爾巽,你怎麼也關到這裡了?在成都的時候,不是聽說你被軟禁在總督衙門麼?”端錦問道。
趙爾巽看了看圍坐在身邊的這四個“人犯”,又尋聲向端錦那邊望去,說道:“審理‘川漢路款虧空案’的法庭就設在華陽縣,將老夫關在這裡,是方便提審。”
“何不在成都審理此案?”
“成都百姓羣情洶洶,軍政府有所顧忌。”
聽到趙爾巽與端錦的對話,那一直罵罵咧咧的額勒登布興致高漲,插嘴問道:“趙爾巽,說實話,你在那川漢路款裡得了多少銀子?沒記錯的話,軍政府說有近一半的路款不知去向,川漢路款總共不過一千餘萬兩,一半就是五百萬兩,你趙爾巽倒是空手套白狼的高手。不過這話又說回來,千里做官只爲財,你貪心我明白,可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你已貪了那麼多銀子,咋就不逃走呢?”
“老夫沒有貪墨一兩路款銀子,那些短缺部分,一些是前任川督挪用的,另一些是此次軍興之後被我用做了軍餉。老夫雖然自問不是兩袖清風,可是這川漢路款老夫確實沒有一兩銀子裝進私囊。”趙爾巽辯解道。
“放屁!你趙爾巽若是個清官,老子哲森就隨你姓!”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哲森啐了一口,罵了幾句,然後又沉默不語。
黑暗中後腳跟被人踢了一腳,趙爾巽猛然醒悟,長嘆一聲,不再言語,摸黑坐到了角落裡,任憑那幾個旗人怎麼叫嚷,就是不再搭理。
想起剛纔趙北的威脅,再看看身邊那四個“人犯”,趙爾巽心中頗爲躊躇。
“趙北此舉必有奸謀,老夫到底如何措置?若不照他的意思去辦,只怕趙府上下數十口死無葬身之地,可若照他說的去做,誰又能保證他能信守諾言?真叫人難以決斷,難以琢磨。”
身心俱疲之下,趙爾巽躺到了地上,腦子裡也是一片空白,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地窖裡,只是心境卻全然不同了,那種“大徹大悟”的覺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強烈的患得患失感讓他焦慮不堪。
或許,這就是棋子的悲哀所在,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