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的雞鳴聲剛過,槍炮聲又響了起來,城裡城外黑煙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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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望遠鏡的鏡頭,薩鎮冰看見了一面龍旗在幕府山炮臺升起,但他不能判斷那到底是哪一方的旗幟,直到一面黑旗也升了起來,他才肯定,北洋軍第五鎮已經佔領了幕府山炮臺,拔除了江寧(南京)城外最後一個堅固據點。
放下望遠鏡,薩鎮冰對站在身後的湯鄉茗說道:“鑄新,傳令,停止炮擊,全隊在八卦洲南岸集中,炮戰中受損的艦船在岸邊拋錨檢修,其它的艦船繼續往來遊弋,擦拭炮管,沒有命令,不得擅自行動。”
長江上響起幾聲長長的汽笛,十多艘大小軍艦列隊魚貫而行,緩緩向下遊駛去,全然不顧那岸邊信號臺上不斷重複的旗語。
那信號臺是北洋軍建立的,專門用來與海軍艦隊聯絡,信號臺上不僅有北洋陸軍的軍官,還有幾個江防艦隊的信號官和信號兵。
“軍門,北洋軍叫咱們炮轟城門。”湯鄉茗看了眼那組旗語,對薩鎮冰小聲提醒了一句。
“告訴他們,我軍彈藥將盡,無法再提供炮火支援。”薩鎮冰冷冰冰的回了一句。
昨天烏龍山炮臺和天保城已被攻克,今日雨花臺和幕府山炮臺也被攻克,江寧周圍的重要據點現已全部落入北洋軍掌握,城防突破在即,似乎用不着海軍的大炮了,薩鎮冰不想再攙和這事,上次海軍炮擊安慶,引起城內大火,延燒兩晝夜方熄滅,城內軍民死傷慘重,熊成基雖然被迫率軍撤走,但安慶城已被炮火打成了廢墟,薩提督也被租界的華文報紙封了個“薩屠”的諢號,如果不是南方革命星火燎原的話,恐怕御史彈劾他的摺子已經汗牛充棟了。
現在南方革命如火如荼,北方的袁世凱也在造反,清廷實際上已是殭屍一具,要麼給清廷陪葬,要麼效忠袁世凱,在兩難的選擇中,薩鎮冰猶猶豫豫的選擇了後者,清廷是扶不起來的阿斗,袁世凱能成中國的救世主嗎?對此,薩提督並無信心,現在他所做的事情,只是盡力完成一個海軍統帥的本職工作而已,內戰,他已有些厭倦了,不管是誰取勝,反正“火燒安慶”那筆帳就算在他頭上了。
薩鎮冰是五天前才率隊駛到長江下游的,之前他一直在長江中游的七裡溝一帶逗留,依靠九江的北洋軍提供補給,之所以如此,只是爲了等候“海琛”號歸來,但左等右等,“海琛”號上的官兵似乎是鐵了心要投靠革命陣營了,就是不肯再歸隊,薩鎮冰派人化裝上岸,潛往漢口等地秘密偵察,探子們很快傳回消息,但那消息卻讓薩鎮冰大吃一驚,直到那時,他才弄清楚,原來在“海琛”號上發動起義的根本就是幾個廚子,按照他的理解,“海琛”號根本不是起義過去的,而是被人脅持到革命派那邊去的,不由後悔不迭,如果當時知道開軍艦的不過是幾個湖南廚子和湖南會黨的話,薩鎮冰可能已經下令對“海琛”號實施攔截了,但他當時不知道,所以,“海琛”號就成了共和軍的戰利品,現在被擺在武昌江面,威懾那些列強小軍艦。
薩鎮冰很想派人將“海琛”號奪回來,但由於現在的“海琛”號上已由共和軍炮兵部隊控制艙面大炮,這些旱鴨子雖然不懂開船,但開炮卻不是外行,而且“海琛”就用錨鏈固定在航道上,一動不動,和一個炮兵陣地差不多,陸軍在上面開起炮來,準頭不比海軍差,巡洋艦的大炮無論如何也比炮艦犀利,和“海琛”號正面對抗,薩鎮冰還沒狂妄到那種地步,再加上“海琛”是現在中國僅有的四艘大艦之一,不能再損傷了,無論是共和軍掌握,還是由北洋方面掌握,總歸是中國人自己掌握,內戰,薩鎮冰已打夠了。
所以,在接到袁世凱催促他東進支援“兩江討伐軍”的電報之後,薩鎮冰只略一猶豫,便率領全部軍艦開到下游,加入了對清廷兩江總督長庚的討伐戰,在海軍艦炮的支援下,頓兵于堅城之下的北洋第五鎮、毅軍薑桂題部以及安徽巡撫朱家保部終於控制了全部的戰略要地,江寧城已是北洋勢力的囊中之物,取之易如反掌,已用不着海軍衝在前頭了。
結束了炮戰後,艦隊在江寧下游的八卦洲一帶緩緩遊弋,雖然艦尾仍然飄揚着龍旗,但是實際上它已不再爲滿清朝廷效力了。薩鎮冰和他的艦隊都無法主動選擇效忠的對象,海軍屬於大海,但大海卻是那樣的遙遠,中國的海軍或許只能依託着陸地,或者,他們只是陸軍的附庸?
站在艦橋上,扶着那冰冷的圍杆,薩鎮冰重重的嘆了口氣,向前望望,再向後望望,那噴着滾滾黑煙的艦隊裡竟沒有一艘軍艦是中國人自己造的,當年洋務派苦心經營的福州船政局到了現在已是破敗不堪,連商船都沒有造了,又怎麼可能造出合格的軍艦?漫步在那荒草悽悽的船政局,誰又會想到,這個廢墟一般的地方當年可是建造過第一艘國產裝甲艦“平遠”號的?又有多少人知道,中國乃至遠東地區的第一艘魚雷快船也是在那裡誕生的?魚雷快船,那種船被西方列強稱之爲“驅逐艦”,現在已成了海軍弱國裝備的首選對象……可以說,在當時,中國的造船人是一直在緊隨世界潮流的,他們也有着與外國同行一樣的夢想,如果給他們機會,誰敢說當年曾下西洋的龍的傳人的後裔竟會造不出自己的軍艦?如果當年朝廷多撥些銀子,如果當年的甲午戰爭沒有失敗,如果……如果……
但是沒有如果,隨着北洋水師的全軍覆沒,隨着那二萬萬兩白銀的對日賠款的支付,中國造船人就不得不與他們的夢想灑淚揮別了,福州船政局的船塢就此沉寂下來,而且一沉寂就是十多年,只有那些發黴的爛木頭、鏽跡斑斑的碎鐵塊還在向人們無言的訴說着當年的輝煌,雖然那種輝煌在列強看來是不值一提的,但確確實實是這個古老國家在近代化上走出的一大步,它已成了歷史,烙印在這個民族的靈魂深處。
薩鎮冰畢業於福州船政局,也是中國第一批海軍留學生,和他同期的三十多人,有的陣歿於甲午,有的改了行,現在還活着並留在海軍裡的人已不多了,眼看着海軍的老一輩即將凋謝,可新一代卻還未成長起來,所謂“青黃不接”,難道中國海軍的前途竟是如此的黯淡麼?
“軍門,外頭風大,回艙室歇息吧。”湯鄉茗打斷了薩鎮冰的思緒。
“兵弁們又鼓譟了麼?”薩鎮冰問道。他不是旗人,但也不是漢人,這個特殊身份使他受到清廷重用,但同時也使他孤立於海軍多數官兵之外,整個艦隊裡幾乎沒有幾個可以值得他信賴的軍官。所以,自從得知袁世凱在北方的舉動後,官兵們羣情洶洶,不僅趕走了那些旗人艦長,而且叫嚷着要趕走薩鎮冰,還打算自行推舉一個漢官做統帥,若非薩鎮冰極力彈壓,袁世凱又派親信趕來說和,恐怕這支艦隊已經四分五裂了,不過,袁世凱雖沒明說,但還是在電報裡暗示過薩鎮冰,建議他自動隱退,袁世凱可以給他一個閒職,到北方就任。
湯鄉茗遲疑道:“其實,軍門不必擔心,有軍官們彈壓,那些兵痞也鬧騰不起來,軍艦不比陸地,鬧兵變不是說鬧就鬧的,彈藥、糧餉、煤炭、機器,這些東西必須靠岸上供給,就算有人敢鬧兵變,也鬧不了多久,畢竟,袁攝政不想看到艦隊四分五裂。”
薩鎮冰看了湯鄉茗一眼,淡淡說道:“人心所向,大勢所趨,非你我可以阻擋。我已決定,正午之前就離開軍艦,這海軍提督一職,你暫時署理。”
“軍門,你要去哪裡?”
“當然是去北邊了,袁項城答應給我一個閒職,嚴幾道(嚴復)又在京師大學堂做總辦,我就去做個教習吧。庚子年的時候,北洋水師學堂毀於戰火,我與嚴幾道都是海軍留學生,交情還不錯,兩人攜手,好歹把海軍的事情好好理一理,若能重建北洋水師學堂,也不枉當年去英國走一遭。”
湯鄉茗說道:“軍門,由我署理提督一職,似有不妥啊,卑職纔回國沒幾天,人微言輕,又無威望,恐難以服衆。爲何不讓程軍門署理?”這倒不是謙虛,他是去年剛從英國回國的,直接被調到薩鎮冰身邊做參謀,連手下軍官、艦長們的名字都還沒記全呢,更重要的一點是,湯鄉銘才二十多歲,讓他去指揮這支艦隊,這威望上似乎有些不足。
“程文炳?他現在一門心思在打‘海琛’的主意,我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把‘海琛’打沉。中國沒幾艘大船了,多留一艘就多留一艘吧,好歹是在中國人手裡,早晚都會回來的。鑄新,從現在起,你就是這支艦隊的提督了,你雖無資力,但在英國、法國學習多年海軍,比長江水師那幫人強得多,至於威望方面,你不必擔心,令兄湯濟武現在就在上海主持南北和談,他是共和軍總司令趙振華的代表,也就是革命的代表,現在水兵們叫嚷着要革命,你不如就把艦隊帶去上海,與令兄取得聯繫,你就是革命軍官了,以後的艦隊補給也就不必仰賴北洋一家了。程文炳是舊人,絕不會贊同革命主張,水兵們也不支持他,他想鬧也鬧不起來。”
薩鎮冰嘆了口氣,將那架德國造雙筒望遠鏡往湯鄉茗手裡一塞,揹着手走下艦橋,回到艦長室,門一關,再也不理會艦隊事務。
湯鄉茗呆立在艦橋上,看看手裡那架望遠鏡,再看看身邊那些同樣驚訝的參謀和副官,心中有些莫名的感慨。
“或許,這個時代本來就是瘋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