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北京城裡,會館隨處可見,雖然這個時代,隨着西洋風氣與現代化的滲透,旅館業已取得了長足發展,但是作爲中國傳統的一部分,會館這種場所並沒有立即退出歷史舞臺,而是頑強的在這現代化生活方式與經營方式的衝擊下生存下來。
畢竟,中國人最講究的就是一個關係,會館作爲各地國民同籍人士聚集之所,這裡的老鄉關係可以在某些時候起到重要作用,出門在外,最希望的就是有同鄉照顧,而會館無疑是同鄉最多的地方,因此,雖然現在各地會館熱鬧已無法與以前相比,但是面對新式旅館的激烈競爭,會館終究還是苟延殘喘了下來。
爲了生存下去,會館也不得不進行改良,以適應新的競爭環境與競爭時代,過去,會館一般只接待本地同鄉,但是現在,會館都是來者不拒,廣東會館住着江蘇客,山西會館住着廣西客,這已不是新鮮事,實際上,許多會館雖然還扛着“會館”這面招牌,但是已經完成了向現代旅館的角色轉變,東家也多半換了人。
北京城裡的江蘇會館就是這些改頭換面的會館中的代表,現在的這座“會館”,雖然東家還是江蘇人,可是住在這裡的客人卻已是來自五湖四海。
現在,這民國的前任大總統徐世昌就住在江蘇會館天字一號房,徐世昌可不是江蘇人,他祖籍浙江,出生於河南,籍貫卻隸於天津,按照徐世昌現在的身份,北京城裡隨便那家高級旅館都是任他挑選,能住進徐世昌這位貴客,旅館都會以此爲榮,但是徐世昌偏偏選擇了江蘇會館作爲下榻處,這原因倒是不復雜,因爲江蘇會館的對面就是“狀元花園”,是剛剛去世的民國副總統張謇的宅邸,此次從天津趕來北京,徐世昌就是來弔唁張副總統的,住在江蘇會館最合適不過,因爲距離很近,擡腳就到。
爲了招待好這位貴客,江蘇會館的掌櫃親自帶着僕人守在這天字一號房的門前,徐世昌但有什麼吩咐,都是掌櫃的親自跑腿,而且還樂得屁顛屁顛,好歹徐老爺也是做過總統的人,雖然只做過短短几天時間的總統,可是這就是貴客,若是因爲伺候得好,徐老爺一高興,再提筆爲會館寫一面新的招牌的話,那就更划算了。
明白了這一點,也就能夠明白這江蘇會館的掌櫃爲什麼如此殷勤了。
今天是張副總統移靈的日子,徐世昌本來也是親自前往護靈,可是路況不好,路上汽車顛得太厲害,半路上徐世昌血壓突然升高,隨行的護士急忙吩咐司機調轉車頭,拉着徐世昌又回到了江蘇會館,好在問題不大,倒是不必往醫院裡送,這一方面是醫生的診斷,另一方面也是徐世昌自己的要求,現在這個時候,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踏進醫院半步的,張謇就是在醫院裡去世的,徐世昌心裡有陰影,他怕一旦進了醫院就再也不能直着出來,所以,他寧可在這江蘇會館的客房裡打吊針,也不願意讓人把他送去醫院住高級病房,讓人當作病人看待。
雖然不願進高級病房,可是這專科大夫卻是不離身邊,而這江蘇會館的掌櫃現在就等在客房前,專門爲這名京城名醫跑腿,大夫叫茶,掌櫃親自端上來,大夫嫌熱,徐世昌又怕着涼,那麼也由會館掌櫃拿扇子爲大夫扇風,這叫一個殷勤,只是卻不是爲大夫獻上的這份殷勤,而是獻給徐世昌的殷勤。
好在徐世昌的血壓終於降了下來,大夫留下護士看護,然後就告辭了,這江蘇會館的掌櫃這才得閒,在天字一號房門前的茶桌邊坐下喘了口氣,正吩咐夥計給他端來涼茶時,卻見一輛豪華轎車在會館前停下,那車前懸着白綾,顯然也是參加張副總統移靈儀式的汽車,於是掌櫃不敢怠慢,急忙站起身,搶出門去,不過還是慢了一步,那車門已被司機拉開,車上走下兩名臂戴黑紗的男子,一名老者,一名中年,那老者掌櫃的倒是認識,正是名震九州的金融鉅子鄒廷弼。
“鄒老爺,您回來了啊。”
會館掌櫃急忙打招呼,也是非常殷勤,他原本就是茶館掌櫃出身,這奉承客人的技巧那是嫺熟的很。
“徐老怎樣了?血壓降下來了麼?”鄒廷弼問道。
“降下來了,現在正在打吊針。我去給您通稟一聲。”
會館掌櫃說完,轉身就奔進會館,去向徐世昌稟報鄒廷弼趕到的消息。
等會館掌櫃離開,熊成基小聲詢問鄒廷弼。
“原來,你要帶我見的這個‘關鍵人物’卻是徐東海。”
鄒廷弼點了點頭,向左右張望片刻,然後說道:“這裡恐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進屋再說。”
兩人說話間的工夫,那名會館掌櫃又匆匆奔了出來。
“兩位,徐老爺有請。”
熊成基和鄒廷弼跟着掌櫃走進會館,並跨進天字一號房,進去之後,熊成基先掃了眼屋裡,發現這裡還站着另外兩名熟人,分別是總統幕僚長饒漢祥、國會參議員周學熙,他們也與熊成基和鄒廷弼一樣,參加了張謇的移靈儀式,但是卻先走一步,因此比兩人先到會館,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一名護士和一名徐府僕人在場,而徐世昌則躺在一張鋪了熊皮的躺椅上,正在打吊針。
“坐,隨便坐。”
見熊成基與鄒廷弼進來,徐世昌擡了擡頭,點了點,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吩咐僕人爲兩人準備凳子,就在他左手邊落座。
“護士小姐,這裡有我們看着就行了,你先下去休息一下,也累了半天了,我讓會館給你準備休息的地方,等這吊針快打完,我們就叫人去喊你。”
周學熙幾句話就將護士打發走了,而後又將會館掌櫃支走,那名徐府僕人也走到門外,就守在門口,方便屋裡幾人說話。
“徐老,當年宋鈍初先生在京遇刺身亡,那件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不是關外八旗乾的?剛纔鄒先生跟我談起此事,似乎此事另有隱情,而且徐老似乎知道?此次冒昧造訪,打攪徐老清淨,只是爲了弄清楚此事。”
既然這裡已經沒有閒雜人等,熊成基立刻開門見山的問了一個問題。
“唉!此事已過去了許多年,我本來一直憋在心裡,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不過這幾天裡,我是翻來覆去的琢磨當年宋鈍初遇刺身亡那件案子,越想越是覺得不能將這個秘密帶進墳墓,昨天夜裡,跟學熙、漢祥閒聊時,他們偶然間提起當年的宋鈍初遇刺案,我終於是忍不住了,將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他們兩人,不想他們居然又告訴了鄒老弟,而看樣子,鄒老弟現在似乎又將那件事的原委告訴了味根你,那麼,這個時候,我再欺騙味根就顯得有些自私了,反正我現在也是一把年紀了,還是趁着能說話的時候告訴你,怎麼說你也是宋鈍初的關門弟子,理應知道此事的前因後果,只是事情已過去多年,似乎已沒有必要追究下去,何況真相到底如何,我也沒有確實的定論,一切只是我的推測。”
徐世昌先是嘆了口氣,羅嗦了幾句,然後言歸正傳,談起了當年那件宋教仁遇刺案。
“那還是在當年南北之戰豫南決戰之後,當時,聯合陣線在河南擊潰北洋軍南進主力,北洋局面一時竟有全面潰敗之虞,此時,袁項城又突發急病,而且一病不起,作爲北洋元老,當時只能由我出面收拾殘局,一方面整頓北洋軍,準備再戰,另一方面則尋求與聯合陣線方面進行和談,而當時,聯合陣線方面派出的和談代表團的首腦正是宋君鈍初。
本來,我與宋鈍初的談判進行得比較順利,英國公使也從旁協助,眼見南北即將統一,可是偏偏這個時候,在北京城裡發生了一件大事,旗人因不滿共和,而發生暴動,在城內各處煽動,同時劫走了清室廢帝和廢攝政王,而在暴動中,日本使館的外交馬車遭到機槍掃射,幾名日方外交人員死傷,進而引起了外交爭端。
與此同時,在南京也發生了北洋南進第一軍的內訌,爲了爭奪東南巡閱使的職務,兩派軍人發生戰鬥,使城內和平居民遭受重大傷亡。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就促成了國會的‘總統彈劾案’,而當時,袁項城已逝,我剛剛正式接任民國大總統不過兩天時間,而趙振華也隨後宣誓就任民國副總統,在這個時候,國會突然發起彈劾總統案,這擺明了是衝着我來的,由於議員們氣勢洶洶,而且國會基本上控制在聯合陣線手裡,這樣一來,一旦國會發起彈劾,我只能辭職,雖然我曾試圖挽救局面,可是不想宋鈍初卻突然遇刺身亡,局面既然已不可挽救,那麼,爲了避免尷尬,也是爲了避免國家再次陷入混亂,我決定主動退出,於是向國會遞交辭呈,並推薦副總統趙振華繼任總統,這樣一來,短短几天之內,形勢突變,聯合陣線不僅控制了國會,而且也控制了總統府,這樣一來,在那次南北大戰中,聯合陣線是大獲全勝,而北洋則是一敗塗地,而且就此一蹶不振,直至瓦解冰消。”
聽到這裡,熊成基有些奇怪,見徐世昌停頓下來,於是說道:“彈劾總統案,我也知道經過,那是黎宋卿和湯濟武秉承趙振華意志進行的一場政治鬥爭,完全符合憲法程序,只是不明白,此事與宋先生遇刺身亡有什麼關係?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在徐老向國會正式遞交辭呈並拍發通電之前,宋先生就已經被人暗殺了。”
徐世昌點了點頭,接過周學熙端來的一杯茶潤了潤喉嚨,然後繼續講述。
“沒錯,宋鈍初遇刺身亡,與這件國會彈劾總統案有直接關係,可以說,宋鈍初就是因爲彈劾總統案才被人刺殺的,而我事後分析,刺殺宋氏的人最有嫌疑的只能是趙振華。”
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可是聽到徐世昌這麼說,熊成基還是吃了一驚,連忙追問。
“爲什麼徐老會這樣認爲?宋、趙二人同爲聯合陣線領袖,按照聯合陣線組織綱領,宋先生是趙振華的部下,怎麼可能是趙振華派人刺殺了宋先生呢?”
“宋、趙二人那是貌合神離,宋鈍初一心建立憲政體制,而趙振華一心謀求大權獨攬,兩人根本就是南轅北轍,怎麼可能長久合作?他們當時之所以合作,主要是爲了對付共同的敵人北洋,一旦北洋倒下,兩人的決裂只是一個時間問題。在我看來,即使當時宋鈍初不死,以後也是要死的,只要他堅持他的憲政理想,就非死不可,因爲趙北絕對不會允許任何人擋住他的掌權道路。
其實說起來,宋鈍初是因我而死,當時,國會醞釀發起總統彈劾案,我見聯合陣線在國會裡聲勢浩大,恐難以抵擋,於是派人請憲政派領袖宋鈍初去總統府議事,當時國會還在南方,而宋鈍初因爲南北和談的事情則留在北京,因此宋鈍初立即到總統府與我談判,協商如何擺平國會,宋鈍初是聯合陣線高級幹部,而且還是憲政派精神領袖,自然希望能夠利用這個機會擴大聯合陣線和憲政派在政府各部的力量,而北洋方面又擔心我會被彈劾下臺,從而使北洋失去團結,因此,在這次談判中,北洋做出重大讓步,讓出了好幾個部的總長和次長職務,而作爲交換,宋鈍初也答應,利用他在聯合陣線憲政派中的影響,說服議員,阻撓總統彈劾案的通過,以此挽救我的總統地位,但是沒等他開始行動,就在談判結束的當天深夜,宋鈍初就被人刺殺在旗人聚居區,刺客行動之快,消息之準確,只怕就是潛伏在宋鈍初身邊的人,宋氏一死,國會通過彈劾案的可能性更高,如此一來,我不退也得退,左思右想,最終決定主動退出,將總統寶座拱手讓給了趙北。
現在想來,趙北之所以要派人刺殺宋鈍初,恐怕就是一石二鳥之計,一方面可以阻止宋氏協助我維持總統權力,進而奪取總統寶座,另一方面則可以除掉聯合陣線內部潛在的政治對手,防止今後宋鈍初跟他搗亂。這是我想了這許多年才得出的結論,或許只是猜測,但也或許就是真相,至於信與不信,味根可自己琢磨。”
徐世昌這番話講得也是驚心動魄,不過說完之後,熊成基卻眉頭一挑,問了一句。
“空口無憑,徐老講的這些,可有證據證明?這畢竟只是徐老一面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