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日,福建的硝煙漸漸轉弱,南安縣作戰結束之後,粵軍和閩軍都進入了準備階段,以圖在洛江縣打一場兇狠的大戰,徹底消滅彼此的主力。
這天下午,吳紹霆、張直、梁啓超、宋教仁和岑春渲等人,在都督府衛隊的陪護之下來到廣州碼頭。一艘從上海發來的火輪緩緩靠岸,從船上特等艙裡走出了一行人,他們先站在欄柵處看一眼碼頭,隨後帶着幾分疲倦笑容走下了船。
早在碼頭上等候多久的廣東軍政府衆人,立刻迎到塔橋下面。
吳紹霆走在最前,熱情的握住了第一個從船上走下來的老先生的手,慰問道:“四先生,一路上辛苦了。”
這位老者正是闊別四年未見的張謇,從關係上來說也是吳紹霆的四伯。
梁啓超、張直等人在這個時候走了過來,一一與張謇問好。
張謇無論是在年齡還是資歷上,都是在場所有人的前輩,同時還是三屆中央內閣的農商部長,單單這個身份也由得吳紹霆親自來迎。
張謇與大家寒暄客套了一番,又特意向自己的弟弟張直交談幾句。
“四哥,早先就聽你說南下,爲何過了一個多月纔到廣州呢?”張直問道。
“唉,說來話長,這一路南下當真是不容易啊。”張謇沉重的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疲倦之色更加沉重了一些。
站在一旁的吳紹霆雖然也很好奇,不過卻沒急着追問,而是說道:“四先生,車已經準備好了,小雅還在車上等着見您呢。”
張謇連忙又露出一副親切的笑容,感嘆道:“去年震之的婚禮,我這把老骨頭實在不容易動彈,因此未能前來參加,真是有些無奈和遺憾呀。”
吳紹霆心裡苦笑:辛苦您老人家沒來,不然那次爆炸萬一出了什麼閃失,那可真是悲劇上的悲劇。他平靜的笑了笑,客氣的說道:“四先生說這話就太見外了,那日收到四先生的祝福電報已經是欣慰至極。四先生貴爲政府要員,日理萬機那是爲國爲民,勞不得大駕。”
張直也笑着說道:“四哥,如今大家都是自家人,沒必要說這樣見外的話,心意到了就行。來來來,咱們別站在這碼頭上,天氣熱得很,先去落了腳再慢慢敘舊。”
吳紹霆吩咐侍衛幫張謇等人提拿行李,衆人走出了碼頭,大門口的街道上挺着三輛轎車和四輛馬車,警衛營士兵制服鮮明、軍姿端正,筆直的站在兩旁顯得莊重十分。宋教仁、梁啓超等人上了頭一輛轎車,吳紹霆、張直和張謇上了正中間的轎車,其餘隨員分乘馬車。
張小雅就在車上等着自己的四伯,張謇上車之後她立刻歡喜的跟四伯嬉鬧了起來。
張謇看着久別的侄女,昔日還是一位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如今出落成亭亭玉女,更是督軍夫人的身份,真讓人感嘆光陰似箭。他覺得張小雅什麼都好,女大十八變,人漂亮了,氣質成熟了,可惜雙眼.........
來到都督府,張直又安排人把張謇的行李送到張家別墅,既然是親兄弟,自然是安排在自己家中入住。
吳紹霆請張謇到南廳貴賓室小坐,梁啓超、宋教仁和岑春渲等人陪在一旁,與張謇敘舊一番。這些人多多少少都與張謇有舊交,大家不算陌生,交談起來也省力不少。張謇這才說出了自己拖延了一個月才南抵廣州的原因,原來剛從北京南下至上海時,福建戰爭就已經打響,上海來往廣東的船隻因爲戰事而受到影響。不僅如此,上海鎮守使和松江鎮守使知道張謇是大人物,一旦去了廣州肯定會對北洋更不利,因此從中作梗,一直強留張謇在上海。
聽完張謇的介紹,宋教仁最先激動起來,憤憤不平的說道:“袁世凱這老賊,破壞了約法精神不說,現在還要干涉人權自由,當真是越做越過分!”
梁啓超也沉聲嘆了一口氣,不快的說道:“北洋已然是無可救藥了。”
張謇苦笑一聲,緩緩的說道:“鄭汝成和楊善德不讓我走,未必是袁世凱的意思,也有可能是他們擅自做主罷了。唉,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福建戰事已起,袁世凱冥頑不顧,這中華民國又要走上坎坷之路了。”
宋教仁認真的說道:“四先生,袁世凱現在的所作所爲大失民望,照我說,您老還是不要對北邊再抱有幻想了。北洋不除,中華民國永無安寧之日,共和民主和民族獨立更是遙遙不可及。這次四先生好不容易南下,一定要下定決心纔是。”
吳紹霆雖然沒有多開口,不過在這個時候特意留意了一下張謇的臉色。就算宋教仁不說這番話,他也會找時間向張謇說這番話。進步黨放棄北京選擇南下廣州,嚴格的說這只是爲了組織一場示威施壓的行動,到底有沒有與北洋政府決斷的用心,尚且還是未知之數。
他看得出來梁啓超多多少少是有所覺悟,這段時間一直與宋教仁交往密切,與北洋真正決裂的意向非淺。不過樑啓超是一個文治政治家,除了一腔理想和現有的名望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實際的力量。相反同樣身爲進步黨主要人物的張謇就不一樣,哪怕丟掉了農商部長的職位,這位狀元傷人仍然是實力雄厚的資產階級,並且在南北都有深厚的商政人脈。
如果能拉攏張謇加入廣東集團,那就意味着贏的了小半個中國的商人階級支持。不僅日後不必憂愁財政資金問題,還能在國內奠定更深遠的名聲和勢力。
聽了宋教仁的話,張謇好不容易輕鬆的臉色再次露出疲憊之意,這些天他同樣爲這個問題困擾不已,在上海逗留的那些時日,楊善德、鄭汝成幾乎隔三差五都會跑來開勸自己。正所謂三人成虎,就算袁世凱的新法確實讓人失望,但內心深處仍然念念不忘法統中央政府的權威,和對這個國家的希望。
吳紹霆看出張謇暫時不想談這件事,索性岔開了話題,說道:“四先生今日剛到,連日舟馬勞頓着實辛苦,今日我們就不要談國事,好好敘敘舊情。稍後我安排宴席,諸位一起爲四先生接風洗塵。”
岑春渲笑着點頭應道:“甚好,哪怕福建戰爭吃緊,我們更應該泰然處之。再者四先生大駕光臨南方,不可不謂是爲我們增添一份強心劑,一定要好好慰勞四先生。”
張謇笑着謝道:“震之盛情,雲公美意,諸位的用心,這些我都不會忘記,銘記在心。”
晚宴時,張謇在酒席上介紹了兩位跟隨自己的隨員。一人名叫顧長衛,字巍然,之前一直是張謇的公務秘書,從南京臨時政府成立開始就追隨張謇,這些年在公務上幫了不少忙。另外一人名作任宗然,字新田,是張謇妻家的表親,幾年前安排在上海一家公司打理事務,這次南下廣州途徑上海逗留時再次相見,被找來擔當副手。
吳紹霆看在張謇的面子上,與這兩位客套了一番,熱情洋溢的推杯置盞。
衆人一直聚到九點鐘過後,考慮到張謇今日剛下船,鬧不得太晚,宴席早早散去。
吳紹霆與妻子張小雅一起送張謇到張家別墅,大家小聊了片刻,這才告辭離去。
在返回督軍府的途中,張小雅恬靜的坐在吳紹霆身邊,忽然開口問了道:“紹霆,你是不是很想四伯伯留在廣州?”
吳紹霆微微一怔,如果說張小雅雙眼健好,能在他與張謇對話時察言觀色,現在問出這番話自己還能理解。可是張小雅眼睛看不到東西,他從始至終也沒有明說過挽留張謇的話,難不成是夫妻之間的心靈感應不成?
他伸出手拉着張小雅的小手,笑着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是不是漁父告訴你的?”
張小雅故作不高興的說道:“紹霆你可真是太小看人了,不管怎麼說,我現在是你的妻子,廣東軍政府的督軍夫人。雖然我現在看不到東西,可是我還是很清楚現在的局勢.........”
吳紹霆揚了揚眉毛,一臉驚奇的表情,“局勢”這個詞從張小雅嘴巴里說出來,還真是讓人難以置信。他連忙說道:“你知道現在的——局勢?”
張小雅俏皮的笑道:“吳督軍,我該說你瞧不起婦女呢,還是該說你瞧不起我呢?”
吳紹霆有幾分恍然,看來自己確實小瞧了張小雅。早在春節那天張小雅提出去慰問軍隊、走訪民間時,他就應該意識到這位小嬌妻的獨特之處。再加上今天突如其來的一針見血,他真心的感到了驚歎。
“小雅,你快說說,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他催問道。
“四個字,大勢所趨。福建已經開戰了,雖然我很討厭打仗,但是不管是什麼情況、什麼理由、什麼結果,我都會永遠支持你。國民共進會和進步黨一起聯手對付北邊的那位大總統,可是顯然大總統一點不害怕你們。照這樣下去,要麼國民共進會和進步黨鋌而走險,把抵制進行到底,要麼不聲不響的選擇妥協。”張小雅輕快的說道,這時她空洞的雙眼裡彷彿充滿了奕奕神光,整個人都變得認真起來。
“真是沒看出來,你竟然都能觀察到這種地步。”吳紹霆笑着讚歎道。
“紹霆你已經跟福建打了起來,現在選擇妥協自然是不可能,終究是要抵制到底。單靠我們廣東一省抵制肯定會捉襟見肘,所以紹霆你一定會拉攏進步黨,樑卓如先生和四伯伯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再加上宋漁父、岑老先生坐鎮,廣東在國內的政治聲望足以超過北方了。”張小雅不疾不徐的接着說道。
“平日見你不理會政治國事,卻沒想到你心如明鏡,把事情看得這樣透徹。紅顏又知己,真教我佩服又欣慰。”吳紹霆拿起張小雅的小手親了一口,真誠的讚道。
“我的夫君整日忙着國事政事,我這個做妻子的就算不想知道也沒辦法,正所謂耳濡目染,就是這個道理。”張小雅甜蜜的笑了起來,把頭依偎在吳紹霆的肩膀上。
“也好,以後有你陪伴,相信我的事業會更進一步了。”
“其實.........我有辦法讓四伯伯留下來。”張小雅忽然又說道。
“是嗎?你有什麼辦法?”吳紹霆奇怪的問道,不過他在心裡有一些猜測,張小雅能請求伯父張謇留下,無非是利用親情這層關係。
“辦法不用跟你說,只要你相信我就好。”張小雅溫柔的說道。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相信你。不過.........我還是希望四先生能自己來做決定,而不是依靠外界的影響。畢竟這個決定可能會關係到四先生的一生,一旦這次選擇錯了,將來必定會有後悔之時。說實話,這次跟北洋政府較勁,我心裡也沒有百分之一百的底氣,真要爆發大戰還是很有懸念,所以我不希望連累其他人。”吳紹霆正色的說道。
爲了做好與北洋政府爆發大戰的準備,他確實花了不少功夫,從裝甲車、飛機到食品加工廠和發展重工業,這些都是爲了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場。可儘管如此,他心裡的底氣仍然缺少些許,究竟是什麼竟連他自己都不確定。或許是心理作用,又或許真有其事。
“好吧,我聽你的,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聽你的。”張小雅柔弱的說道,這一刻她又恢復了小女孩的姿態,像一隻懶洋洋不願意動腦子的小貓咪一樣,只想找到一個安全感。
吳紹霆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輕輕捧起張小雅的小臉蛋,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接下來的幾日,張謇在廣州並沒有大動作。除了響應梁啓超在報紙文章上搖旗吶喊之外,也僅僅是象徵性的讓手下顧長衛組織了一個江浙滬閩粵五省革命援助籌備會,爲粵軍在福建作戰募集一筆物資、經費。嚴格的說,張謇幾乎沒有認真的打理過這個籌備會,完全是讓顧長衛代表自己拋頭露面,雖然憑着“四先生”的名號吸引各地富商打來的款項不少,對吳紹霆來說卻仍然是鳳毛麟角。
頭幾日張謇還曾到處走動,與岑春渲、宋教仁、陳炯明這些舊交聯絡感情,到了後幾日一直寓居在張家別墅,除了特別的客人之外,甚至閉門謝客。
吳紹霆看得出來,張謇對北方仍然有念念不忘的牽掛,可是袁世凱實在太讓人失望,夾在中間的感受很是疲憊。爲此他還特意交代宋教仁,儘量不要在張謇面前刻意提及留在廣州的事,讓這位老人好好的思索前路該如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