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喬治·布什……什麼?這是人的名字嗎?怎麼有這樣的名字?”掌櫃的吃了一驚,擡起頭來,扶了扶老花鏡,認真的看了看站在櫃檯外面的幾個人,這一看頓時嚇了他一大跳——櫃檯外面站着一羣或者眼睛五顏六色,或者膚色黑得像黑炭頭一樣的好像是人類的某種動物。
受了驚嚇的掌櫃差一點就一個後仰,摔倒在地上。他驚疑的問道:“你們,他們是?”
“掌櫃的別怕。”陳八尺開了口,“不過是些洋人罷了。”
“洋人?”掌櫃的想起來了,好像是聽到那些過往的客商提到過洋人,也是這般的紅鬍子綠眼睛的。而且,雖然因爲江口鎮是個小地方,掌櫃的此前也沒見過洋人,但是洋貨卻也用過不少。比如說晚上點的洋油燈,平時用的洋火穿的洋布。
掌櫃的也聽說過洋人的厲害和蠻不講理。據說洋人連皇帝老子的花園都燒了,如今就算是做大官的見了洋人,也沒有不怕的,掌櫃的自然也就更怕了。
“幾位……幾位要住店?”掌櫃的聲音有點發抖。
“是呀。”陳八尺說,“掌櫃的貴姓?”
“免貴,小姓王。”掌櫃的回答說。
“王老闆。”陳八尺拱了拱手。
“不敢當。”王掌櫃也趕緊還禮道。
這個時候,一個阿三搬了條板凳過來,陳八尺就在板凳上坐了下來。
“王老闆,請坐。”陳八尺說,“我記得以前這家店子好像姓李的呀。”
“先生以前來過江口?”王掌櫃問道,“這家店子原本的老闆是姓李,後來鬧長毛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就說店主人通匪了,然後是拿了進去,說是要問斬。李家娘子趕忙上下打點,可是這種事情,打點起來,那真是花錢和流水一樣,李老闆的店鋪也只是小本經營,又能有多少錢?李家娘子只得把這店鋪賣了,還借了一大堆的印子錢……”
“後來呢?”陳八尺還記得那個李家娘子,一個高高瘦瘦的女人,裹了小腳,總穿着一件藍花土布的衣服。
“後來錢送到了,自然就放出來了。其實那些人多半也只是想借這個機會搞點錢。只是李老闆在牢裡面受了些拷打,又得了病,出來沒過一個月就不行了……後來李老闆的兒子又不上進,跟着別人學上了抽鴉.片,唉,沒多久就把他娘活活的氣死了……”王老闆嘆了口氣說道。
“唉……”陳八尺也嘆了口氣。李老闆的兒子他也是認得的,當初他還在鎮上的時候經常和他打交道。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很老實很聽話的人。而李老闆本身也是個很謹慎的人,當初南王在這裡傳教的時候,陳八尺也曾經試圖拉着他兒子一起去聽,結果被李老闆知道了,痛打了他兒子一頓,從此之後,一直到陳八尺他們離開,他兒子就再沒和陳八尺他們說過哪怕一句話了。
“這真是人在屋裡坐,禍從天上來呀。”陳八尺說。
“可不是嗎。”王掌櫃的也附和道。
“還是因爲那些人太壞了,任意魚肉百姓,難怪洪秀全要造反。”李重光突然冒出了這樣的一句。
這一句一冒出來,頓時把王掌櫃嚇得魂不附體,他趕緊說:“客爺,這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禍從口出呀!您看看這裡。”他用手指向一塊牌子。李重光望過去,看到上面寫着“莫談國事”四個字,於是輕蔑的笑了笑,卻也不再做聲了。
李重光的這句話把王掌櫃嚇得夠嗆,他也不敢再和這些人多說什麼了。於是他站起身,對陳八尺他們說:“客爺要不要到後面去看看房?”
……
幾個人在客棧裡住了下來,那些洋人們就圍成一團,打起了撲克,只剩下那個阿三,沒人讓他上牌桌,只能在一邊看着。
這個時候陳八尺帶了一個禮帽和李重光一起要出門去。那個叫做辛格的阿三看到了,立刻迎上來問道:“陳先生,您要出去?”
其他的人也都擡起頭來望着陳八尺。陳八尺是他們的僱主,如果他要上街,那麼按照道理,他們是應該跟着的。
“你們繼續打牌吧。我和李先生出去走走,帶上你們就太顯眼了。”陳八尺說。
“那好,大家繼續。”喬治·布什聳聳肩說,這些人都不是正規的保鏢,也沒多少責任意識,聽了陳八尺這樣說,也就轉過身繼續打牌了,只有辛格又跟着走了兩步。但是陳八尺朝他皺了皺眉毛,他也就停住了。
陳八尺帶着李重光在故鄉熟悉的巷道里走着。本來不帶那些洋人,爲的是避免太過顯眼。但是陳八尺立刻就發現,即使不帶上那些洋鬼子,自己和李重光就已經夠顯眼了。首先,兩個人都穿了一身的奇裝異服(西服),更重要的是,兩個人的腦袋後面都沒有辮子。
陳八尺早就拿着美國國籍了,而且作爲一個前“髮匪”,對於剪掉辮子什麼的也沒什麼抗拒的,再說黑水的規矩一向是僱傭兵需要剃光頭的。所以陳八尺當然是沒辮子的,至於李重光,他是香港人,香港人中有一些還留着辮子,但也有一些洋墨水喝得多的也剪掉了辮子。李重光就屬於這一種。
於是陳八尺發現自己走到哪裡,都有人盯着他們竊竊私語的,但是你一回頭,他們又立刻停了下來,一句話不說,只是依舊用又是驚恐,又是好奇的眼光盯着你看。好在陳八尺也算見慣了大場面了,對此倒也沒什麼太多的感覺。
兩人一直朝前走,走到了前面巷道的一個拐角,靠着碼頭不遠的地方,陳八尺停了下來。那裡就是當年他們家的房子所在的位置了。不過現在,他記憶中的那座舊房子已經不見了,這裡換成一座倉庫。
“這裡原本是我家。”陳八尺對李重光說,“後來我和我哥哥跟着南王他們造了反,這房子自然就沒人管了。大概早就倒掉了,然後就建成這個了吧。”
“陳先生當年真是英雄。”李重光說,“只恨我出生的太晚,不能和先生們一起幹大事。”
“幹什麼大事。”陳八尺搖了搖頭,在美國呆了這麼多年,看見過了這麼多東西,他現在對於世界的看法和以前已經完全不同了,“南王,天王他們的那些玩意兒就是騙騙人的,和三國裡面的那個張角也沒太大區別。只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像那樣做大事,已經做不成了。”
“不錯,現在要做大事,就要向洋人學習,日本本來不過一個小國,學習洋人,變法自強,就不但能自立於世界,還能打敗腐朽的滿清。而滿勤諸人,寧可亡國,也不願變法,這是要拖着我華夏與他們一起沉淪,爲他們做陪葬。所以要做大事,要救中國,就要革命,就要推翻滿清,向美國那樣建立一個共和國。”李重光壓低了聲音說,不過陳八尺還是能從他的聲音裡聽出那份抑制不住的興奮。
“真是年輕人呀。”陳八尺的腦袋裡不知怎麼的就冒出了這樣的一句。
“重光呀,這裡畢竟是清妖的地盤,說話還是要小心點。”陳八尺小聲的提醒說,雖然他一點都不怕滿清,甚至當着滿清高官的面,他也說過“你們這些清妖就是蠢”之類的話。以他現在的身份,已經不是那些清妖隨隨便便就能處置的了。
既然故居已經不在了,陳八尺也就沒有再過多的停留,只是有望了那倉庫幾眼,又嘆了口氣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陳八尺又拋下那些洋人,帶着李重光去找自家的祖墳。然而卻發現他父母的墳地不見了。回來後,陳八尺在街道上攔住了一個老人。這人陳八尺認得,是過去他們家的街坊,姓範,排行老四,所以人家都叫他範老四。要說過了這麼多年了,範老四又老的厲害,他本來是認不出來的了,不過範家的房子還是沒變,範老四走出來後人家又叫他四爺爺,陳八尺就能判斷出這人就是範老四了。
“這位老鄉,我跟您打聽個事情行不?”父母的墳沒了可是大事,所以陳八尺一定要問個明白。
……
“老爺,那個當了髮匪的陳光回來了。正在到處打聽他老子的墳地到哪裡去了呢。”一個右臉上帶着一個青色的胎記,上面還長了一小撮長毛的狗腿子正在向鎮上的頭面人物舉人老爺彙報。
舉人老爺姓趙,所以正常應該叫趙老爺,只是這十里八鄉的也就這麼一位舉人,所以大家也就把趙字省去,直接叫他舉人老爺了。
“哦?”舉人老爺躺在煙榻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一個勁的在那裡品位大煙帶來的快感。而那個狗腿子也就繼續站在旁邊候着。
“賈三,你剛纔說什麼?”過了好一會兒,過足了煙癮的舉人老爺才慢吞吞地問道。
“老爺,我們鎮上以前出去當了髮匪的陳光又回來了,還帶着個年輕人,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兒子。聽說他正在打聽是誰挖了他那個死鬼老爹的墳,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