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6日 禁菸
“客官,要瓜子不?上好的醃南瓜子。”梳着小辮的小廝子茶館中穿來穿去,口中叫賣着。
“你們廣東也有醃瓜子?廣東人不是口味喜生鮮麼?”坐在茶館中,李穎修翹起二郎腿,隨口問道。
“這位爺,聽口音您就不是廣東人啊,食在廣州,凡有這好吃好玩的物事,廣州沒有不學樣的。”
“行了,小哥,你去找茶館老闆討個碗碟,給我們盛三兩瓜子。”坐在李穎修邊上的一個人說道,“再叫夥計,給我們茶續水。”
李穎修不再理會那小廝,對着邊上這人說道:“劍功兄,我前天晚上到家,昨天我和十三行那幫老東西對了一天的帳,還沒好好休息呢,今天你說要給我洗塵,感情就是在茶館裡喝茶嗑瓜子啊。”
坐在邊上這人,姓楚,名武,字劍功。和李穎修一樣,據說也是歐洲出生的。兩人幾年前碰見了,在清朝這“異鄉”,也算是老鄉見老鄉,一見如故吧。這次李穎修回到廣州,楚劍功正巧也在,就約他出來喝茶了。
“不要急,不要急啊。這不是才下午嗎?晚上,有人請客。”
“劍功兄找到大東主了,不用呆在屋裡寫那些沒人看的書了?”
“嗯,我現在是禁菸欽差林大人府上的幕僚,做通譯。”楚劍功不好意思的一笑。
“禁菸,正要請教劍功兄呢,我在歐洲發貨的時候,就聽到了清朝禁菸的消息,卻不知道到底情形如何,朝廷到底是如何打算。歐洲風聲鶴唳,我這心裡沒底啊。”李穎修要打聽禁菸的事情,正好啓開了話頭。
“禁菸這麼大的事情,你讓我從何說起呢?這樣吧,我先和你從我的東家,林大人的奏摺談起。”
李穎修看了一眼周圍,“這裡?方便麼?”
“林大人的奏摺,早就街知巷聞了。”楚劍功一笑,“鴉片之患……國無可戰之兵,亦無可用之餉。”
“朝中禁菸的阻力大麼?”
“朝中對鴉片,衆口一詞,要嚴禁。爭議所在,只在禁菸方法。直隸總督琦善,兩廣總督鄧廷楨,查禁鴉片都在數十萬兩之數。”
“那林大人來廣東,卻是爲了什麼?”
“鴉片雖然屢遭嚴禁,卻無法斷其根源。林大人就是要在廣東看一看,如何將鴉片斬草除根。”
“四月的虎門銷煙,我已經聽說了,的確大快人心。”李穎修口中的四月,是西曆的6月。
“林大人能被皇上信任,全因行事練達。”楚劍功心不在焉的應付了一句。
“劍功兄好像不以爲然啊。”李穎修有意的試探。
“禁菸之事,光是懲辦販賣鴉片的奸商,甚至驅逐夷商,都是治標不治本的。這一點,老弟你常跑歐洲,想必心中有數。”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兄長沒有向林大人進言麼?”李穎修問
“這些,晚上再說,今晚,就是我家大人設家宴請你。”
“喔,劍功兄你何不早說。我這身衣服,如何見得官?”
“家宴嘛,你不用太拘謹了。林大人聽我說,你剛從歐洲回來,便要向你請教歐洲的情形。”
“那敢情好。和英國人比起來,我還是向着朝廷的。”
“和英國人比起來?”楚劍功一驚,向着李穎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這大庭廣衆之下啊,你居然說要“和英國人比起來”才站在朝廷一邊,那平時一定是有二心了,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啊。這種話,咱們兄弟私下裡說說,你居然在這茶館裡說出來了。真是得意忘形。
楚劍功心裡腹誹着,往桌上丟了幾個銅錢,拉着李穎修趕快走了。
兩人一路便向着兩廣總督府去,林欽差到了廣州,就住在總督府裡。李穎修便問道:“今天的晚宴,制臺大人在嗎?”制臺,對總督的尊稱。
楚劍功想了一想,說:“制臺大人應該在吧。”李穎修聞言,不由得嘆了口氣。
“如何?”楚劍功不由得問道。
“劍功兄,你不在廣東,不知道這位制臺大人的脾氣。鄧廷楨鄧大人,也算是個好官,只是在面對英國的時候,總有些欺上瞞下之舉。這些,我正要和欽差大人說說。可是,如果到時候,鄧制臺也在場,我總不能當場剝了這一品大員的麪皮。”
“你且與我先說說。”楚劍功說道。
“去年(1838),英國駐印海軍司令馬塔倫率領軍艦兩艘,在虎門外海炫耀武力,有意遞交沒有‘稟’字的文書。劍功兄,你是知道的,‘稟’是下對上的文書,外夷使節,都要用的。廣東水師提督關天培代表制臺大人拒收。馬塔倫又節外生枝,說有清軍盤查時言語間辱及他的母親。”
楚劍功道:“外夷文書用不用‘稟’字,西人看法不同,爭執起來還有由頭,可是,士兵言語辱及家人,怎麼可能,這是絕對的找茬了。鄧制臺和關大人怎麼應對?”
“關天培大人擔保‘無知小卒妄言’,不了了之。這本來也沒什麼。但馬塔倫分明是炫耀武力,鄧廷楨卻故作不知,在邸報中一句不提,只是大談退回了‘違例文書’,維護了體制。這不是欺上瞞下嗎?”
楚劍功道:“我看,未必是欺上瞞下。兄弟你常年在西洋,知道英國人一向的行事作風,知道馬塔倫是炫耀武力。可在鄧廷楨大人看來,天下哪有敢向本朝炫耀武力的蠻夷啊。在他眼裡,還是文書用不用‘稟’字更爲重要。”
“兄長你說得對,我們還是要把英夷的情況,詳細的和諸位大人分說分說纔好,不然他們,還不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什麼樣的敵人呢。”
兩人走了一段路,楚劍功突然說道:“兄弟你等我一會。”說完,轉到路邊的一家店鋪中去。李穎修一看,這店鋪自己還熟,是十三行下屬的產業,主營瓷器和象牙雕,以及古董字畫等等,也售賣書籍。不一會,楚劍功走了出來,手上抱着一大摞紙。
楚劍功走近了,便道:“《中國從報》《澳門月報》《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察世俗每月統記傳》,有澳門出的,也有廣州本地印刷的,林大人讓我們這些通譯,注意收集這些西洋人的報紙上的信息給他。”
“那林大人對英國的態度,應該是有所瞭解了。”李穎修順口說道。卻不料楚劍功臉色一變。
“林大人……”楚劍功斟酌着措辭,“是個好官。”
李穎修偏了偏頭,看着楚劍功:“劍功兄還是這樣小心翼翼?這裡又沒有旁人。”
楚劍功往周圍看了看,最近的路人也在幾十步開外,便小聲說道:“兄弟,你我認識多少年了?”
“六年了。”
“可我還不知道你是哪人呢?”
“我不是說了嘛,我是歐洲出生的,祖籍江浙,但出海已經數代,老家是再也找不着了。”
“幾年前我一見你,便與你意氣相投,我總覺得,你不是這個時代的。”
“劍功兄說笑了。我在海外長大,自然和清國本地人不大一樣。倒是劍功兄你……”李穎修反守爲攻。
“我怎樣?”
“劍功兄雖然自稱出生在歐洲,長在湖北,令尊又是湖廣名儒,可是,恕兄弟冒昧,兄長才是和這大清朝格格不入,而且,十餘年沒有出海,卻對天下之事瞭如指掌。”
現在輪到楚劍功解釋了:“俗話說,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我也是從書中看來的。”
“喔,不知道大清之下,居然還有這等奇書,不知道這書叫什麼名字。”
楚劍功把手中的《中國叢報》等向李穎修一晃:“就是這些西洋人辦的報紙啊。”
“劍功兄在湖北也能看到這些報紙?”
楚劍功正要說什麼,這時,幾個路人慢慢走了過來。
兩人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走。
楚劍功說:“待會見了林大人,就不要扯這些了。”
“這我自然理會得。”
兩人很快,就來到了兩廣總督署衙。林則徐作爲欽差大臣來廣東禁菸,一直住在總督府裡。
楚劍功作爲林則徐的幕僚,也不用通報,直接帶着李穎修就進去了。
來到一處書房,林則徐正坐在裡面,楚劍功便向林則徐引薦李穎修。
李穎修要下拜行禮,林則徐一揮手:“今日私宴,李公子不用多禮。”
三人落座,林則徐便問些“在歐洲跑船,生意如何?”之類的閒話,李穎修恭敬的一一作答。
“李公子常年在蠻荒之地跑船,倒也辛苦,錢掙得不容易啊。”
“林大人,您看這座鐘,可謂精巧之至。”李穎修一指屋中的一口西洋座鐘,這是十三行的某位行商送給兩廣總督鄧梃楨的,“歐洲絕非蠻荒之地。”
“啊,我聽劍功說過,西洋人與周邊四夷比起來,的確大有不同。”
“何止是大有不同而已。”李穎修心裡腹誹着,口頭卻說:“林大人,英吉利人,法蘭西人以及荷蘭紅毛番,已經進入所謂工業文明社會。”
“什麼叫工業文明社會?”連續三個新鮮詞彙,勾起了林則徐的興趣。
李穎修不由得看了楚劍功一眼,心想:“楚劍功和林則徐認識這麼久了,連‘工業社會’也沒有解釋過嗎?”
楚劍功卻在想:“清廷封閉已久,怎麼可以冒冒失失的就灌輸新概念?林則徐在清朝官僚中已經算是開明的了,但他也有頑固之處。李穎修,你多碰幾次釘子,自然知道困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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