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凱龍.格蘭達加納.塞拉站在埃斯特萊雅號的艉樓甲板上,手上拿着一根柺杖,支撐他在前不久的戰鬥中受傷的左腿。
他眺望大海,看着夕陽映照下的藍天白雲,回想起在托爾圖加島之戰後連續遭遇兩次颶風,那時他的艦隊雖然都在港內,但還是損失了一些帆桅,這讓他拖到颶風季結束才能向巴哈馬進攻。而現在,上帝賜給了他連續的好天氣。
新普羅維登斯島隱隱約約的輪廓,出現在艦首幾海里之外。凱龍的艦隊呈雙列縱隊前進,先導艦兼旗艦的埃斯忒萊雅號身後,依次是聖伊德方索號、阿羅戈諾達號和蒙塔涅斯號。阿佐尼亞作爲艦隊的副司令,座艦是位於隊列中部的阿羅戈諾達號。除此之外,還有四艘單桅斯魯普航行在巡航艦隊右舷,位於巡航艦隊與巴哈馬島鏈之間。
凱龍身披他最珍視的卡拉特瓦拉修會紅十字,這代表着他世襲貴族的身份。如今的歐陸也有禮崩樂壞的趨勢,大航海帶來的白銀之海深深改變了整個歐洲的財富結構,從羅馬到米蘭,從西西里到維也納,從特蘭西瓦尼亞到里斯本,整個歐洲都彷彿失去了廉恥。只要足夠有錢,伯爵侯爵的爵位都能用白銀來換。
即便是他的祖國西班牙,爲了籌集資金填補空虛的國庫也在大肆售賣騎士團的禮服和爵位。而那些世襲伯爵們爲了一點點嫁妝,把貴賤不通婚的祖訓都拋到了腦後,打着愛情的名義娶那些屠戶、冒險家和暴發戶家的女人,就爲了嫁妝帶來的銀幣。
這是個笑貧不笑娼的時代。在家鄉,像他一樣的卡斯蒂利亞末等貴族竟然以投奔到高等貴族家做僕人爲榮。在古巴,哈瓦那的總督看着他的眼神就如同看那些下人,並且對他的要求百般掣肘。
凱龍不甘心,他要用手中的劍改變自己的命運。出身已經爲他在頭頂設立了一道天花板,如果沒有特別的際遇他此生將終老在船長的位置上,或者在某次與列強艦隊的戰鬥中被炮彈轟成碎片,如同他以前的船長。
這遠遠不夠!凱龍攥緊了雙拳,他還年輕,又這麼優秀,理應得到更多的東西。剿滅困擾西班牙百年的加勒比海盜,他能贏得耀眼的戰功,贏得如山的財富。
上帝保佑,凱龍的計劃在陷入困境後得到了貴人相助,讓他得以組建起一隻強大的艦隊。連續兩次大勝,不可一世的海盜被重創。現在只要拿下眼前巴哈馬海盜幫的巢穴,他將會帶着榮譽與金錢凱旋迴國,再造家族的輝煌。
只剩下巴哈馬。
凱龍手扶圍欄,看向艉樓下的查特菲爾德。甚至都不用威脅,這個海盜船長被俘後主動向他投降,並且自願充當西班牙人進攻巴哈馬的嚮導。
“前方就是你說的新普羅維登斯島?”
查特菲爾德彎腰答道,“是的,司令官閣下。過了新普羅維登斯島右轉,在哈勃島與新普羅維登斯島之間有條深水航道,您的大型戰艦可以一直抵達伊柳塞拉。”
“我看海圖,在現在這個位置右轉也能航向伊柳塞拉,而且航程更短。”
查特菲爾德恭敬地回答道,“我不建議您這麼做。新普羅維登斯島的東岸遍佈礁石,有許多暗礁和淺灘。您的大艦駛進去會十分麻煩,而且您知道海盜總是善於用小船進行襲擊。他們的佩利亞加船與單桅船非常適合在這種地方出沒,我擔心您的艦隊會遭受不必要的損失。”
凱龍哼了一聲,語氣很倨傲,“那些被我打的落荒而逃的強盜能把我的艦隊怎麼樣?無論在哪裡我都能把他們消滅。”
查特菲爾德的腰彎的更低了,“司令官閣下說的太對了,這些無恥的罪犯在您的艦隊面前如同螻蟻一般,只要輕輕一腳就能把他們踩死。”
凱龍哈哈大笑,“你很會說話。好,很好。在消滅巴哈馬的海盜後,我會考慮給你在艦隊裡留一個職位。”
“多謝司令官。”
“無恥之徒!”旁邊傳來一聲微弱,此時卻顯得很清晰的喝罵。
凱龍看向被打斷雙腿,正趴在甲板上掙扎着想要坐起來的貝勒米。
肅立一邊的士兵衝了上去,抓着貝勒米的頭髮逼他擡起頭,右手的刑具高高舉起,只要落下就能讓這個死硬的海盜閉嘴。
凱龍一揮手,“等等,讓他說完。”
士兵停下了手中的動作,貝勒米衝着查特菲爾德吐出一口血沫,“你這個沒有良知的傢伙。沒有勇氣保衛自己的自由和財富,現在的你就是一條狗。”
凱龍開始還臉帶微笑地看着貝勒米將查特菲爾德罵的滿臉通紅。平心而論,雖然查特菲爾德給凱龍帶來了莫大的助力,可凱龍看向他的眼神始終帶着一絲鄙夷。這個重傷被俘的貝勒米船長倒是個硬漢。無論怎麼用刑,他始終都沒透露凱龍需要的信息。
不過貝勒米越罵越難聽,讓凱龍也難以忍受,“夠了。你這個強盜,放蕩的傢伙。”願上帝寬恕這些罪人,想到貝勒米剛纔那些褻瀆神靈的污言穢語,凱龍默默劃個十字。
貝勒米憤恨地迴應凱龍,“你中傷我們是強盜,你這個惡棍居然罵我們是強盜。你和我們唯一的區別是,你披着法律的外衣對窮人巧取豪奪,而我是依靠自己的勇氣與刀劍對富人做了與你相反的事情。”
凱龍大怒,“你這個海盜懂什麼!我年少從軍,從一介水手開始憑藉手中的劍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今天,我還要用手中的劍把你們這些巴哈馬的海盜殺光。”
貝勒米冷笑,“不要以爲你贏了,巴哈馬的海盜你是殺不完的。”
凱龍微微有些詫異,“事到如今,難道你還覺得你曾經的手下有戰勝的機會嗎?”
貝勒米笑道,“藍港可以被攻陷,我的兄弟會戰死。你們這些貴族可以消滅我們的肉體,卻消滅不了窮人追求自由的渴望。在我身後,還會有無數的人會高舉自由的旗幟繼續戰鬥,直到把暴君的王冠打落進泥沼裡,被萬人踐踏!”
凱龍的手重重拍着圍欄上,“夠了!士兵,把這個褻瀆的異端吊在前桅上絞死,讓所有巴哈馬海盜都能看見他們領袖的屍體!”
貝勒米被拖走的時候,臉上尤自帶着微笑,他說道,“我從上百次的風暴中倖存,我不怕被絞死,我的兄弟看到我,只會對你們更加仇恨。”
貝勒米死的時候,幾個西班牙士兵在他手上放了一束鮮花。他就那樣,手捧鮮花,吊在埃斯特萊雅號的前桅上。
查特菲爾德見凱龍的臉色依舊很難看,小心翼翼地說道,“新普羅維登斯島的拿騷港有一個海盜的前哨基地,要不要先解決他們?”
凱龍不耐煩地擺擺手,“掛信號旗,讓阿佐妮亞派出蒙塔涅斯號,再帶上一艘單桅船去消滅拿騷的海盜。艦隊主力抓緊時間繼續向前,我要在伊柳塞拉島堵住他們的大隊。”與其他戰艦不同,蒙塔涅斯號是凱龍在托爾圖加戰後利用戰利品改裝的一艘商船,航速在整個艦隊中最慢。想起這個,凱龍對哈瓦那總督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分。如果那個傢伙稍微配合一些,凱龍原本能獲得更強大的艦隊。
蒙塔涅斯號離開隊列,西班牙人的艦隊在凱龍的命令下,還是按照查特菲爾德的指引,在右舷繞過新普羅維登斯島,沿深水航道直接航向藍港。艦隊順風順水,航速很快。
在蒙塔涅斯號堵住港口之前,拿騷的海盜只來得及派出一艘佩利亞加船駛進礁島羣,向藍港報告西班牙人大舉進攻的消息。
拿騷與藍港直線的距離有60海里,因爲要繞開礁石,實際的航程只會更遠。佩利亞加船的水手帆槳並用,抵達藍港時已經筋疲力盡。最後水手幾乎是爬到了鐘樓,敲響了代表敵襲的鐘聲。
急促的鐘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城鎮,在略顯混亂的狀態中,港內的幾位船長匆匆穿戴整齊,趕到了船長議事大廳。
大廳中央的圓桌旁,現在只剩下格羅弗與威廉兩人。由於事關重大,幾艘小型海盜船的船長也被邀請到了會議上。
拿騷來的水手被人攙扶着進了大廳。
威廉皺着眉頭,吩咐道,“給他拿杯啤酒。”
水手一口氣把啤酒喝完,稍微恢復了一些精神。
“快說,你們都看到了什麼?西班牙人有多少軍艦。”
水手喘着粗氣答道,“四艘三桅戰艦,看不清有多少炮。還有四艘單桅戰艦。”
“航線呢?”
“繞過了新普羅維登斯,沿深水航道撲過來了。”
格羅弗又問了一些細節,這水手在發現西班牙艦隊的第一時間就坐上船向藍港報信,能回答的也不多。
威廉擺擺手,示意水手可以下去休息了。
“格羅弗船長,威廉船長!西班牙人……西班牙人把貝勒米船長掛在了桅杆上!”水手已是淚流滿面,“我想和他們戰鬥,我們不會跑的對嗎?”
格羅弗重重點頭,“孩子,你很好。我們會與西班牙人戰鬥,你先下去休息,恢復了體力才能拿動刀槍。”
等水手離開,威廉看着空蕩蕩的會議桌,扳着手指數道,“貝勒米現在確定是死了。夏普、哈里斯、格蘭特……該死的,這是多少個了?馬爾蒙也生死未卜。格羅弗,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你說該怎麼辦?”
“凱龍既然沿着深水航道過來,說明他的船上肯定有熟悉海情的人。”
威廉恨恨地說道,“我一定要抓到那個傢伙,用巴肯尼亞人的方式對付這個叛徒,這是他應得的下場。”
格羅弗攤開海圖,招手讓後排資淺的船長們都圍過來,“佩里亞加船的水手是傍晚6點出發,現在是……”格羅弗看向大廳的落地鍾,“凌晨4點。還有3個小時天完全放亮。根據他們估計的西班牙艦隊航速,那麼天亮時我們就可以看到西班牙艦隊。”
一個年輕的船長說道,“做最壞的預測,在他們堵住港口的航道之前,我們還有3個小時。現在馬上準備,我們還來得及趕在他們之前撤退。”
格羅弗搖搖頭,“我們現在不能撤。”
“格羅弗船長,難道你認爲我們還有機會戰勝西班牙人?”
格羅弗看着發言的船長,“勝利或着失敗,是上帝審判的結果。”
“格羅弗船長,我很難贊同你的話。只有活下去才能向西班牙人復仇。”
威廉冷冷地看了一圈這些資淺的船長,“我們這些人是來得及撤離藍港,可島上數百的平民和婦孺怎麼辦?組織他們全部登船,再用小艇將船隻拖出港口,剩下的時間根本不夠。各位的船上應該都有不少人的家人和朋友還在島上,你們能想象他們被西班牙人俘虜的後果?”
格羅弗點頭道,“威廉說的對,我們必須保衛家人。”
另一個年輕的船長恨恨地說道,“當初攻擊薩馬港失敗就應該堅決撤退,可你們非要搞什麼投票決議,投票出來的結果居然是留下。”
其實這次投票的結果與格羅弗有很大的關係,他的女妖號在開會前滿載着戰利品回到了藍港。豐富的擄獲讓大家回憶起了做海盜的好處,藍港畢竟是經營了幾十年的基地,對很多人來說這就是家,真撤離還是捨不得。大會之後,有些海盜脫離了團隊帶着財寶走了,有些平民也走了,剩下的人還留在了島上。
威廉重重地一拍桌子,“愛德華,混賬東西。這麼大的決定要投票決議是巴哈馬海盜團自成立開始就堅持的傳統。不管結果正確與否,作爲成員就要服從。你的師傅沒教過你怎麼做海盜嗎?”
威廉在巴哈馬海盜裡很資深,在普通水手中威信也很高。他這麼一罵,叫愛德華的船長不吭聲了。
“威廉,別發火了。年輕人有這種想法不奇怪,我記得你早些年也經常藐視大會的決議嗎。”格羅弗擺擺手,他出聲安撫道,“愛德華,大會的決議並不總是正確。也許你說的對,我們是該儘早撤離。但巴哈馬的先輩們定下這樣的規矩自然有其道理。我加入你們比較晚,但我能看清,人人都有投票權是維繫巴哈馬海盜存續的關鍵。戰鬥或許會輸,水手們也可能會戰死,但這種反抗壓迫的精神不會破滅,它會吸引人們源源不斷投入到我們的團隊中來。”
威廉對格羅弗說道,“看來經過上次的譁變,你這個海軍艦長想明白了很多事嗎。”
“或許吧。”格羅弗嘆了口氣,繼續指着海圖,“現在局勢已經是這樣,但大家不要絕望,我們還有機會。你們看,伊柳塞拉島整體呈長條狀,長度有110英里,寬度就只有幾英里。凱龍要進攻,肯定會率領艦隊直撲藍港。只要在藍港,他無論從哪個方向繞到島嶼背面都要航行100海里。我們的機會就在這裡。”
威廉說道,“藍港的內澳很寬,入口卻很狹窄。我們守在內澳,讓他們進不了港。給平民和婦孺爭取從島背後撤離的時間。”
格羅弗點頭道,“就是這樣。港內包括堪用的戰利船在內現在還有5到6艘縱帆船,馬上整備,立即出海。凱龍的艦隊會從西邊過來,讓我們的船從東邊繞到島嶼背後。糧食物資什麼的先不管,以最快的速度把船開出去,到了島嶼背後再與人一起裝載。”
威廉道,“這意味着我們至少要撐住一個白天。”
格羅弗敲敲海圖,“是的,一個白天。我們在入港航道的兩側各有一座炮臺,還有一座海上浮動炮臺,加上我的女妖號,這足以堵住航道。”
威廉補充道,“爲了防止西班牙人登陸,鎮上的炮臺也要留人守備。島上現在還有400多人可以拿起武器,那些縱帆船隻能用最少的人手開走,我們抽籤決定誰來駕駛。剩下的人都留下戰鬥,只要拖到夜晚,所有人都有機會撤離。”
格羅弗道,“威廉船長,現在島上的最高指揮官就是你我二人。我建議由我留下指揮守軍,你率領撤離的艦隊。”
“不,你只是加入巴哈馬海盜的私掠船主。還是我留守,你指揮撤離艦隊。”
“威廉船長,我堅持我的建議。我的炮手是最優秀的,浮動炮臺上少不了他們。我是最適合指揮戰鬥的人,請把與西班牙戰鬥的榮譽留給我。”
“格羅弗船長,藍港是我的家,你是藍港的客人。哪有讓客人留下戰鬥,而主人先逃跑的道理。”
兩人爭執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而且也都不同意抽籤決定。但時間確實很緊迫,最後威廉說道,“那這樣吧,格羅弗船長。在這種戰鬥中我的船也沒什麼用,我來指揮岸上的炮臺,軍艦交給你了。”
沒時間再爭奪戰鬥的榮譽,格羅弗表示同意。
年輕的船長們受到兩位老船長的感染,愛德華也爲剛纔的言語感到一絲羞愧。
威廉拍了拍愛德華的肩膀,“愛德華,你不要再參與抽籤,撤離的船隊由你率領。”
“威廉船長,我……”
“這沒有商量的餘地,孩子,你的航海技能我很放心。你要帶領婦孺離開,這任務其實很重。就把戰鬥這種事交給我們這些老頭子吧。”
愛德華已是淚流滿面。
格羅弗見商議的差不多了,決定道,“那就這麼定了。所有人散會後立即準備,時間很緊迫。”
海盜船長們散會後立即奔赴自己的崗位,島上總動員,包括婦女在內的所有人都投入了忙碌的工作中,向炮臺和戰艦上補充彈藥。
最優先的工作是撤離船隊,沒時間裝載遠航的物資,資淺的船長們迅速整備自己的船隻。藍港在伊柳塞拉島的背風面,這對於躲避風浪有很大的好處,但現在啓航的船隻必須依靠水手們全力划槳才能離開港口。
威廉指揮平民從倉庫裡拖出大炮,加強到鎮上和海口的三座炮臺。
時間一分一秒在流逝,愛德華和抽籤出來的水手將船隊駛離港口。
格羅弗登上無畏號,這是一艘繳獲的西班牙大蓋倫。航速很慢,海盜們並不喜歡,但燒掉又太可惜,他們就把船拖進藍港充當浮動炮臺。船上的帆裝已破爛不堪,沒有多少自主航行能力。浮動炮臺在港內主要依靠水手的划艇作爲動力。
水手們正在無畏號的舷牆上鋪上打溼的帆布,附加額外的防護。
格羅弗問身邊的大副威爾金森和水手長威克斯,“你們爲什麼不參與抽籤?”
威克斯說道,“船長,我與你在一起服役,有20年了吧?一起經歷20年的風浪,我們從未分開,這次當然也不會例外。”
威爾金森笑了,“船長,你瞭解我,殺西班牙人這麼好的事情我怎麼能錯過。”
格羅弗暗歎一聲,伸出右手,“威爾金森,女妖號交給你了,我們勝利後再見。”
威爾金森與格羅弗握手後,帶上三角帽,敬禮道,“勝利見。”
格羅弗回禮,大副轉身下了舷梯。
朝陽映紅了海面,格羅弗走上無畏號的艉樓,拉開望遠鏡,凱龍的艦隊已壓在港外,旌旗獵獵。
“升血旗,告訴所有人,我們戰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