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矇矇亮的時候,勝利港港口碼頭上便開始忙碌起來,一隊隊的力工陸續進場,在工頭的指揮下開始搬運貨物。時值冬日,雖然溫度沒怎麼降低,但白晝時長卻已經縮短到11小時左右,晚上六點就日落天黑了,因此每天留給碼頭工人操作貨物裝卸的時間也就更爲緊迫。
爲了能夠提高碼頭的運作效率,海運部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對自家貨船實施標準化裝運,劃分出散貨船碼頭和一般貨運碼頭,並輔以不同的貨物裝卸設備。散貨船碼頭上有蒸汽機帶動的皮帶傳送機,專門用於裝卸煤炭、礦石這類運輸量較大的散裝貨物,而一般貨運碼頭則建有高大的吊架,用於吊運標準化的木製集裝箱和其他有統一包裝的貨物。碼頭上還有數條軌道,用於將貨物在火車站與碼頭之間進行快速轉運。在勝利港的貨船與田獨工業區的廠房之間,最快只需一個小時就能實現點對點的轉運。
與同時代的貿易港相比,勝利港的運作效率至少高出了三四倍以上,這也是各國商人願意選擇這裡作爲轉口貿易港的重要理由之一。而實現這種運作效率所需付出的代價,就是數額龐大的基建投入和高強度的勞動安排,僅勝利港的貨運碼頭,每天就有超過兩千名力工在這裡分班勞作,以確保貨物能第一時間完成裝卸,不會滯留在港口。
除了工頭之外,力工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尚未取得歸化籍又缺乏一技之長的新移民,他們只能暫時在這裡出賣勞力來維持營生。數以千計的碼頭工作人員,再加上進出港口的水手船員,這港區的人口密度算是相當大了,爲了維持正常運轉,各種配套的管理機關和服務設施也是一應俱全,比如負責治安的機構便是座落在榆林巡檢司院落旁邊的勝利港派出所。
巡檢司的機構雖然還在,但以前的榆林巡檢魏平早就下海經商不管政事了,留着這機構也只是爲了便於處理一些大明商人或非海漢籍人員所發生的糾紛。當然了,處理事情是巡檢司的人出面,但做出決定的還是旁邊隸屬海漢司法部的派出所,兩個機構現在其實就是一套班子,只是開設兩個不同的衙門好辦事而已。
黃同陽是勝利港派出所的現任所長,他是1628年從廣東移民到三亞,然後加入了海漢民團。不過他在次年的安南順化戰役中背部受傷,回到三亞之後就因傷退伍了。當然了,軍方並沒有發給他一筆復員費就了事,而是安排了他轉入司法系統,在警隊中繼續服役。幾年過去之後,黃同陽也靠着資歷慢慢提升到了所長一職。
要管理一個每天有數以千計流動人口出入區域的治安工作,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例如船員水手酒醉之後打架鬥毆,基本上就是每天都會例行發生的糾紛,來自不同國家不同地區不同人種的青壯年集中在這片港區,想不發生點事情都很難,爲了能夠及時有效地處理各種國際糾紛,勝利港派出所的人員配置也是秉承了海漢國際化的傳統,警員中不但有漢人、黎人、苗人,還有安南裔和東瀛裔,以及葡萄牙與馬來人的混血裔等等。
這樣一支成分複雜的多國部隊本身就是一種麻煩,而黃同陽不但要管理好這幫人,而且還要讓他們維護好港區的治安,工作壓力可想而知。不過前些日子黃同陽去勝利堡參加司法系統會議的時候,警察司司長任亮已經跟他打過招呼,不出意外年內就能獲得提拔機會了,職位和待遇都將獲得進一步的提升。
正是因爲升遷機會在即,黃同陽更是不敢懈怠,近段時間都是天色剛亮便到了單位,天黑才下班走人,幾乎是與港區的力工同工同休了。他這麼拼命,爲的便是要確保升遷之前的這段時間裡自己的管區不要出什麼亂子,即便是真有什麼意外狀況發生,也便於自己能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進行處理。
黃同陽這天也是早早便到了所裡,先着手處理前一天尚未寫完的卷宗。說起來也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兩起偷竊案都抓到了現行,人贓俱獲,今天就可以送人去苦役營了。還有一起酒後鬥毆的事件,好在警方及時趕到進行了制止,將犯事的兩方都抓回來關了禁閉,這一夜過去估計酒也醒得差不多了,等下讓肇事者交了罰款,再告誡一番就可以放人了。
處理完昨天未盡的事務,黃同陽還得提前安排好今天的工作。按照日程,今天應該會有一艘移民船到港,將有大約三百餘名來自大明北方地區的移民隨船抵達,黃同陽需要與民政部門協調好時間安排,屆時派人到客運碼頭上維持秩序,必要的話可能還需要請軍方那邊出一點人手過來幫忙。這些北方移民對海漢的狀況缺乏認識,很多人來到這裡之後便鬧得厲害,不守規矩,以前也發生過移民攻擊民政工作人員的事件,所以警方也必須要採取一些預防措施才行。
黃同陽翻翻行事曆,每月一次的上級巡察應該也就是最近這兩天的事了,等下還得組織手下的警員先把這派出所院落內外打掃一下,免得巡察專員來看了又雞蛋裡挑骨頭說什麼“警容不整”之類的。正好隔壁巡檢司那幫人比較清閒,待會兒也要叫過來幫忙幹活才行。
黃同陽規劃完今天的事務,還沒來得及去吃早飯,便有事情上門了。剛跟夜班人員完成交接的手下鄭高進來報告道:“所長,有人報案,碼頭上出事了!”
“又不是出了人命案,慌個毛,等我吃了早飯再過去。”黃同陽沒好氣地說道。這麼早就來報案,多半是貨主跟裝卸貨物的力工起了衝突,每個月都有不少力工不小心摔壞了易碎的貨物,被貨主扭送到這邊來索賠的事例,特別是一早一晚天色不好的時候,很容易就會發生這類事情。而派出所一般也就只能居中調解,畢竟那些勞工收入太低,要全賠肯定是賠不起的。
“所長……這次是真的出人命了!”鄭高趕緊又加了一句。
“媽的怎麼不早說!”黃同陽一聽,立刻打消了吃早飯的計劃:“是怎麼回事?報案的人呢?”
“在隔壁巡檢司,是個大明來的海商,我已經把他帶過來了,就在外面院子等着……”
“那就別廢話了,走走走,出去看看!”黃同陽不等鄭高說完,便立刻下令道:“趕緊派人去現場,別亂動東西,先保護起來!”
“已經讓巡檢司先派人過去了。”這鄭高做事倒也算精明,聽到消息一邊過來報信,一邊就讓巡檢司先出警去處理了。
黃同陽走出院子便見到了這名海商,看他臉色倒還算平靜,身後還跟着兩名隨從僕役。
“這是我們黃所長,你把你今天看到的情況再說一次。”鄭高對那海商吩咐道。
“小民廖震,見過黃大人!”那海商拱手躬身應道。
“不必多禮,說正事吧!”黃同陽也沒空擺官架子,揮揮手示意廖震直說。
廖震直起身來,便向黃同陽講述了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他因爲今天要趕時間出發北上去海口港,所以一早便到碼頭上監督裝貨,但在碼頭上忽然看到船舷與岸邊之間的水面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漂浮着。當時天色尚未大亮,廖震便叫人點了火把舉到近處去看,卻是一個人臉孔朝下浮在水面上。
廖震吃驚之餘,便一邊差人去報告碼頭上的工作人員,一邊讓熟悉水性的手下趕緊下海救人上來。不過這溺水之人撈上來之後,發現早就沒了心跳呼吸,大概已經死了好幾個時辰了。既然是出了人命,碼頭上的工作人員也不敢怠慢,便讓廖震等人趕緊報官。不過這廖震對勝利港的官方機構還不太熟悉,看到巡檢司的門牌便徑直進去了。殊不知那邊根本就管不了這種大事,報上去之後那邊趕緊就把事情通知了隔壁的派出所。
黃同陽聽了之後轉頭對鄭高問道:“有沒有通知上面派仵作過去?”
鄭高應道:“已經讓人去通知了,不過仵作估計沒這麼早上班,或許這時候還沒趕過去。”
“走吧,我們先去看看。”黃同陽倒也不耽擱,立刻便帶着鄭高、廖震等人一起前往事發現場。
事發地位於勝利港三號碼頭,這裡正好位於景觀大道南端,所停靠的船隻以中小型商船貨船爲主,因爲港區與景觀大道之間並未設置專門的隔離物,在這裡靠岸的船隻大多是與海漢關係比較密切的商戶所有,船員們都能自由進出景觀大道的商業區。
黃同陽不經意地問道:“廖老闆好像是第一次來三亞吧?不知是自己做買賣還是隸屬於哪家商行?”
廖震應道:“小人是‘瓊聯發’雷州分號的掌櫃,正是第一次來三亞,想不到便碰到這種事情。”
黃同陽微微點頭,心道原來是自己人,難怪第一次來就能獲准在三號碼頭這邊靠岸停船了。不過“瓊聯發”下屬的員工中只有少部分是入了海漢籍,以這廖震對海漢機構不熟悉的程度來看,大概並非歸化民了。
先期趕到的幾名巡檢司的人已經用臨時找來的幾根竹竿在碼頭岸邊圈出了兩丈見方的一塊區域,將無關人等隔離在外。而那具溺水的屍體就放在地上,用一張草蓆蓋着。
勝利港碼頭淹死人並不稀奇,幾乎每個月都有類似的事情發生。這倒不是碼頭的安全工作不到位,而是這地方距離商業區太近,晚上難免就會有喝醉了的傢伙逛到這邊來吹海風,一個不小心栽到水裡就上不來了。因此而淹死在這兒的倒黴鬼,一年下來總會有十個八個少不了。
本來像這種小事情也無需黃同陽親自出面,只需等仵作驗完屍體出個報告就行。不過他正好今天也要到碼頭這邊來部署接收新移民的工作,便順便來看看情況了。
鄭高俯下身去,將蓋在屍身上的草蓆揭開,露出了這人的面目。黃同陽看了之後稍顯驚訝地說道:“這……是個番人?”
那屍體在海水中泡的時間還不算太長,面目還能看清,這深目高鼻的模樣,的確是個西方番人無誤。再看他蓄了一臉濃密的捲曲鬍鬚,手上閃閃發光的戒指以及身上的服飾,黃同陽對其身份已經有了大致的判斷:“是個波斯商人。”
鄭高離屍體更近一些,擡頭對黃同陽道:“所長,這人身上還能聞到酒味,看樣子又是一個倒黴的醉鬼!”
黃同陽也深以爲然,點點頭道:“多半是昨天在附近哪家酒樓裡喝多了,到了海邊海風一吹就想吐,結果一失足就栽進海里上不來了。”
“那還等仵作來驗屍嗎?”鄭高蓋上草蓆,起身請示道。
“驗啊,我們看到的只是淹死的表象,還是得仵作看過纔算。”黃同陽雖然覺得自己的推測應該就是實情,但也沒有武斷地下定論。命案必須要有仵作的驗屍結論才能按照意外死亡結案,否則就這麼把報告交上去,多半會被上級斥責。再說讓仵作看看身體特徵,也便於事後貼出告示讓認識他的人來認屍。
“鄭高,你去附近幾家能容留波斯人的旅店問問,看看有沒有這麼一個人。”黃同陽有意要考考自己手下的觀察力:“身高面目,服飾特徵你剛纔都記住了吧?”
“此男子身高大約六尺,黑色捲髮,大鬍子,只是這番人面相顯老,歲數不好推斷。身穿黑色綢袍,褐色小牛皮靴,右手中指左手食指都帶着鑲嵌有寶石的戒指。”鄭高倒是頗爲細心,立刻便描述了一遍。
黃同陽讚許地點點頭道:“不錯,那趕緊去打聽消息,若是有認識他的人,便趕緊帶來認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