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國家來說,資本的入侵遠比堅船利炮更難以抵抗,後者或許將會激起全民同仇敵愾,而前者卻能引誘到一部分人的屈從甚至是配合。海漢官方出手從來都不只是給予些許蠅頭小利,出手之闊綽往往讓人難以抗拒,比如這次進入泗水港與馬打藍官方接觸的黎大貴,他所給出的條件足以讓管理本地的官員心跳加速。
在未來的三年中,海漢官方每年都將以“港口建設費用”的名義向泗水港捐助五萬兩白銀,當然這些錢的去處由泗水港官方自行分配,海漢這邊是不會過問去處的。不僅如此,如果泗水港官方要求以實物形式支付,那麼海漢也可以按照對方要求的商品種類以成本價供應,這樣一來,只要經手此事的馬打藍官員不嫌麻煩,完全可以靠着倒賣緊俏海漢貨物來獲取到更多的利益,操作得好甚至直接獲得翻番的收益都有可能。
至於說此舉可能面臨的風險……開什麼玩笑,海漢人都已經把銀子送到門口來了,難道還要讓到了嘴邊的鴨子飛走?馬打藍官員根本無法拒絕這樣的條件,便同意了擇日在附近找一個地方與聯合艦隊的海漢官員碰面,商討具體的操作方式。
十月三十日,雙方在泗水對面的馬都拉島一處僻靜海岸舉行了會面。按照一向的慣例,海漢這邊依然是提前派出人手,在海岸上搭了巨大的帳篷充當臨時會場。這一次海漢用了十頂面積達兩三百平的大帳篷連接在一起,搭出了近半個足球場大小的巨型帳篷,將這個季節連綿不絕的雨水隔絕在外。這種必要的排場除了可以彰顯海漢的財力物力之外,同時也能展示一下海漢在工程營造方面的能力。
代表馬打藍國出席這次會晤的是泗水港的主管官員阿蓬度,這名現年五旬的執政官在本地掌管大權已經有十年時間,在此之前他也知道一些關於海漢的消息,不過跟海漢人面對面的打交道,這還是第一次。
給阿蓬度留下第一眼印象的並不是海岸上的巨大帆布帳篷,而是停靠在距離海岸線大約一海里之外的兩艘威嚴級戰艦。這是阿蓬度有生以來所見過的體積最大的帆船,如果單從船體大小來衡量,阿蓬度可以直觀地判斷出海漢的造船技術似乎還在那些西方番鬼之sh漢人擁有如此強大的海軍,也難怪荷蘭人會在他們手上吃癟了。
阿蓬度對於荷蘭艦隊的印象可是十分深刻,因爲在去年七八月間的巴達維亞大戰期間,荷蘭人的艦隊就趁着馬打藍國傾巢出動的時機,偷襲了泗水等一系列港口。當時泗水港幾乎是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被荷蘭艦隊突然殺入,甚至連像樣的抵抗都沒能組織起來,港口被焚燬的船隻和貨物給本地造成了極大的損失,阿蓬度本人在事後也遭到了統治者郎桑的斥責。
雖然泗水港被襲這件事並非他的過錯,但沒有辦法,統治者在這個時候需要有替罪羊站出來才行。而阿蓬度背了這個鍋之後所得到的回報,就是得到了再一次延長的任期。能主管泗水這樣的貿易港絕對算是一份肥差,郎桑這樣的安排也算是對得起阿蓬度背黑鍋的付出了。
荷蘭艦隊的釜底抽薪是去年馬打藍大軍在巴達維亞之戰中功敗垂成的主要原因之一,這一點在馬打藍國內部的官場上盡人皆知,戰後馬打藍國痛定思痛,今年郎桑便已經下令全國要新建六到八家造船廠,爭取在三至五年內打造出一支強大的海軍,然後再向荷蘭人展開復仇。因此阿蓬度在看到海漢這支艦隊真容的時候,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不過阿蓬度的注意力在登岸之後便回到了海漢所佈置的會場上,面積巨大的帳篷和手持火槍站姿筆挺的海漢兵都給他帶來了不小的視覺衝擊,這種嚴整的軍容是他在自家軍隊身上所沒有見識過的。事實上馬打藍國去年攻打巴達維亞的數萬部隊中,有相當比例的士兵都是臨時從地方上徵召的農兵,放下農具拿上長矛,就算是完成了身份的轉換,許多人甚至連軍服都沒有一件,裸着上身就被派上了戰場。
在見到海漢首腦並由翻譯人員居中介紹之後,阿蓬度才知道這支聯合艦隊中不但有海漢的高層人物,而且安南、占城兩國也各自派出了高官加入其中,不覺對海漢的號召力又看高了幾分。馬打藍國自家也有不少屬國,比如婆羅洲上的蘇卡達納國便是其中之一,有軍事行動的時候,馬打藍國也會下詔命令這些屬國一同出兵,阿蓬度以前也聽說過安南和占城與海漢淵源頗深,看起來這兩國與海漢之間大概多少也有那麼一點帶頭大哥與跟班小弟的意思。
會談中顏楚傑向阿蓬度提出了幾點要求,一是向海漢敞開貿易大門,允許海漢商品進入泗水港交易,允許海漢官方在泗水設立商棧和辦事處,當然如果馬打藍國有足夠的航海能力,也可以前往海漢控制下的港口進行貿易;二是派人加入聯合艦隊,協助艦隊拜訪馬打藍國境內的其他港口;三是雙方建立正式的交往關係,架設一個官方溝通渠道。
對於顏楚傑提出的前兩點要求,阿蓬度倒是沒什麼意見,海漢商品進入馬打藍國是一件好事,這種能夠促進市場繁榮的舉措,阿蓬度作爲管理港口多年的地方官還是看得明白的。但雙方要正式建交這件事,阿蓬度卻沒有足夠的權限來拍板決定,只能表示回去之後會上奏,由國王郎桑來做出決定。
雙方第一次打交道,互相瞭解不深,所以話也就只能暫時先說到這個份上。顏楚傑做個手勢,便有人送上了幾箱禮物。這些都是專門用來送禮的訂製品,全是市面上根本見不到的式樣,阿蓬度看過之後也是十分喜歡,認爲海漢人的誠意還是不錯的。
在馬都拉島逗留了兩日之後,聯合艦隊啓程繼續向西。離開之前顏楚傑派駐了一隊人在泗水港落腳,他們將負責在本地建設一處商棧,爲將來與馬打藍國開展貿易做好準備工作。而阿蓬度也如約派出了幾名手下搭乘海漢戰船,他們攜有阿蓬度簽發的文書,以便能讓這支艦隊在馬打藍國其他的港口獲取補給。
從泗水海峽向西大約航行180海里,便抵達了爪哇島上的另一處重要港口三寶壟。相傳這個地方是三寶太監鄭和下南洋的時候,曾在此地登陸而得名。鄭和當時的副使王景弘便率了一批手下留在這裡墾殖,因此這個地方保存了許多跟鄭和有關風景名勝。比如三寶洞、三寶井、三寶公廟等等。就連鄭和在這裡登陸的時間農曆六月三十日,也成爲了全城歡慶的一個傳統節日。
不過三寶壟這地方的港口條件還不如泗水,並沒有適宜修建碼頭的港灣地形,只是因爲這裡自15世紀以來一直有漢人在此繁衍定居,文化與大明相近,所以大明海商也樂於將這裡作爲南下貿易中的一站。
在阿蓬度的屬下與三寶壟當地官府聯繫之後,聯合艦隊派出補給船進港採購,並在這裡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土生土長的漢人嚮導,協助採買各種物資。顏楚傑扮作商人,帶了一隊護衛上岸,親自去探訪三寶太監留下的痕跡。
因爲找到了本地嚮導帶領,顏楚傑很順利地來到了獅頭山的三寶洞。這個洞口只有一米見方,需要低頭躬身才能鑽進去,不過進去之後,裡面卻又近百平的空間,相傳當地副使王景弘就是在這巖洞中養病。洞中石壁上還供奉有鄭和的神像,並刻有“受命皇朝臨海國,留蹤石洞庇人寰”的對聯。
洞外有一口井,據說是鄭和爲了部下飲用所鑿,被本地的漢人視爲聖水。洞前還建有三寶公廟,中殿供奉着鄭和雕像,左殿供着一個大鐵錨,據說是當年鄭和船隊的遺物,右殿則是留在此地終老的副使王景弘及其隨從的墓葬。顏楚傑見這裡還有專人打理,而且香火不錯,他雖然不信神佛,但當下也進殿參拜了一番。當然,他也沒忘了用相機拍下這裡的境況,等日後回到三亞,少不了還得向同事們炫耀一番。臨走之時,還以個人名義向廟上捐了白銀百兩香火錢,也算是盡一點漢人後裔的心意。
不過三寶壟此地除了鄭和留下的遺蹟之外,其他就乏善可陳了,當地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物產,人口也不過三四萬,連個像樣的城池都沒有,完全就是散居的港口城鎮。顏楚傑在當地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天之後,也失去了繼續待下去的興趣。
聯合艦隊沿着海岸線繼續向西,航行一天之後抵達了井裡汶。這是一處規模比三寶壟還要小的港口,但因其地理位置正好處於巴達維亞和三寶壟的中段,一些南下的漢人海商也會選擇這裡作爲中途補給港,順便出售一些瓷器茶葉之類的商品。艦隊在這裡只過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拔錨起航了。
從井裡汶出發再向西航行一百多海里,便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在遠東地區的大本營巴達維亞了。這也是聯合艦隊此次南海巡航中未知變數最大的一站。儘管這個地方在一年前幾乎被戰火毀於一旦,但海漢方面依然不敢掉以輕心,畢竟荷蘭人的武裝船隊在那一戰中並沒有遭受太大的損失,反倒是在戰爭後期的關鍵時刻充當了改變戰局走向的重要力量。海漢艦隊雖說不懼對方,但顏楚傑卻也不想跟荷蘭人在這個時候發生武裝衝突,畢竟這一趟的任務是爲海漢尋找下一處的落腳點,而不是跟荷蘭人拼個你死我活。
倒是鄭柞和範吉這些以軍事觀察員身份加入艦隊的看客,很有一點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他們知道海漢曾在安不納島擊敗過荷蘭人,也清楚海漢荷蘭這兩家一向都不太對路,倒是巴不得能夠看到這對冤家能夠在海上過過招。至於說可能因此而出現的風險,軍事觀察員們倒是不太擔心,荷蘭的武裝船隊雖然厲害,但那已經是過去式了,跟海漢這支武裝到牙齒的艦隊比起來,荷蘭人的船隊可並不具備任何的優勢。
十一月八日,聯合艦隊抵達了巴達維亞港外海約二十海里的位置。這支龐大艦隊的突然出現迅速引起了恐慌,最先發現聯合艦隊的是在附近海域作業的漁船,這些不明所以的漁民看到聯合艦隊出現的時候甚至來不及分辨對方的身份,就調轉船頭匆匆逃回港內。去年馬打藍大軍壓境的可怕景象還在漁民腦中揮之不去,看到一支身份不明的艦隊出現在附近海域的第一反應就是有敵人來襲了。
巴達維亞城原本的總督科恩已經在去年夏天過世,而馬打藍人正是抓住了當時荷蘭東印度公司權力交接的空窗期發動了戰爭。不過科恩在過世之前選擇的繼位者範迪門以卓越的表現抵抗住了馬打藍大軍的攻勢,並且在最後時刻反殺成功,將幾乎已經佔領巴達維亞的馬打藍人趕出了這片地區。雙方在這場大戰中都是元氣大傷,馬打藍一戰損失了數以萬計的部隊,而東印度公司則不得不面對一座在戰後幾乎變成了廢墟的巴達維亞城。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一整年,但巴達維亞城和港口的修繕復原工作依然還在進行當中。這場戰爭對於巴達維亞所造成的傷害極其深遠,沒有三五年的時間很難恢復元氣。而在這種困境之下接掌東印度公司大權的範迪門,這一年中所需面臨的壓力着實不小,一方面要防着馬打藍國捲土重來,另一方面還得提防北邊的海漢人趁虛而入。此外還得籌集大量的資金,來完成巴達維亞城的重建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