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支與海漢交手的武裝都會面臨同樣的難題,那就是如何能夠在海漢步槍的齊射之下推進到自己力所能及的交戰距離上去。通常來說,海漢所遇到的大部分對手會在五十米開外就被徹底擊潰,因爲這個距離上一般的弓箭、火銃都很難有比較高的命中率,而海漢的步槍齊射卻足以致命。而且這種齊射戰術的射擊頻率極快,幾乎不會給對手留下喘息之機。
爲了能夠在喧囂的戰場上準確地傳達戰術指令,海漢民團在採用輪轉式陣型射擊時都會讓指揮官使用銅哨發令。伴隨着尖利的銅哨聲,士兵們的每個戰術動作都會做到協調一致,而這種哨聲傳到對手耳中,就如同催命一般,其震懾威力有時甚至還會超過了槍聲。
此時在宮古島上作戰的這些十八芝餘黨,絕大部分都曾在去年撤離澎湖之前與海漢民團交過手,對於這種哨聲自然是記憶猶新。海漢陣地上哨聲一起,原本正在向這一區域發動衝鋒的海盜們頓時有不少人就條件反射般地放緩了腳步。
他們的對手是海漢民團一營四連,這也是民團中成立最早的部隊之一,指揮這個連隊的是民團中資歷極深的歸化籍軍官於鐵柱。
於鐵柱算得上是最早投靠海漢的明人之一,當初榆林漁村這批苦巴巴的漁民,如今基本都已經出人頭地,像與他有親戚關係的於大山、於小寶父子倆,如今都是在海漢不同部門當上了高級幹部。而於鐵柱本人靠着這些年南征北戰累積的戰功,也已經升到了上尉連長的職位。、
這次出發之前王湯姆已經代表軍委高層和他談過話,等這趟任務執行完之後,會安排爲期一個月的進修課程。於鐵柱在海漢軍中已久,自然明白進修的意思,估摸着這是上面在考慮對他進行再一次的提拔了。以他現在的職位,再往上走就是營級幹部,而到了這個級別就有機會參與到軍委和總參謀部制定作戰計劃的過程中了,可以說是軍官階級的一道分水嶺。目前位於這道分割線之上的歸化籍軍官,只有高橋南、武森等寥寥數人,也正是於鐵柱努力想要追趕的目標。
當然了,於鐵柱接下來是否能夠順利地獲得升遷,還有一個必要前提,那就是他在此次的行動中應該有與其身份相符的表現才行。他所率領的一營四連是海漢民團中的老牌連隊,此次被委派了在奪島作戰中承擔登陸先鋒的任務,只要能夠在宮古島海岸線上撕開一道缺口,爲後續部隊的登陸建立起第一個灘頭陣地,於鐵柱的任務便可宣告圓滿完成。
面對海盜們的反撲,於鐵柱絲毫沒有慌亂,他很清楚這些海盜都是色厲內茬的貨色,看着來勢洶洶,但只要海漢這邊攻勢一發動,對面很快就會土崩瓦解。
於鐵柱將銅哨含在口中,用力吹響,第一排的士兵立刻齊刷刷地舉起了槍向前瞄準,於鐵柱在確認所有人員都完成戰術動作後,立刻吹響了第二下,頓時槍聲大作,陣前升起一片火藥燃燒所形成的煙氣。射擊完畢的士兵立刻讓出身位,從隊列間隙中退向後面,而後排的士兵則是上前一步,補上空出來的射擊位。每一名士兵都在踏上戰場之前成百上千次地重複練習過這個換位的戰術動作,以確保他們哪怕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或是在一個完全陌生的隊列當中,也能準確地完成這一動作。
長期訓練所形成的肌肉反應會讓士兵們無視戰場上的危險,將精力專注於完成戰術動作。步槍的射擊精準度有限,海漢的解決方式就是通過頻率更快,更爲密集的射擊來彌補精準度的不足。而如果進入射程的對手恰好也是保持了較爲密集的陣型,那麼殺傷的效果也會隨之提升不少。
當衝在前面的第一批人隨着銅哨聲和槍響倒地不起,海盜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目前在做的事情跟自殺沒有區別,雖然這個時候海漢士兵的射擊還並沒有給他們造成太大的傷亡,但海漢陣地上那間歇有致的尖利哨聲,卻很快便摧垮了海盜們的戰鬥意志。每一下哨聲的響起,都必然伴隨着迎面飛來的槍彈,即便沒有中彈的人,也會感覺自己在鬼門關邊上走了一遭。
被派往海岸狙擊海漢登陸的這批海盜,在與已登陸的海漢先頭部隊進行短暫的交鋒之後,丟下了十幾具屍體倉惶後撤。不過這幫人大概也知道就這麼撤回去沒辦法交差,所以在後撤了大約一里地之後,便停下來開始重新組織陣型,試圖再進行一波進攻。
然而這種掙扎仍顯得十分徒勞,海漢民團並沒有在灘頭浪費太多的時間,而是稍作停留之後便繼續向前推進。由於海盜一方在登陸點附近沒有部署火炮等遠程武器,所以先頭部隊也沒有必要留在灘頭構建陣地了。海上的戰船就足以爲正在登陸的步兵提供火力掩護,由於鐵柱所率領的四連便徑直壓向了東南方向。海盜剛剛把潰散的人員收攏,於鐵柱的部隊便已經追了過來,任憑海盜頭目大呼小叫,也仍然難以止住潰敗的頹勢。
雖然海盜們戰前都做好了與海漢決一死戰的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大多數人卻仍然還是會因爲求生的本能而選擇逃跑。儘管他們也很清楚這種逃跑其實也逃不出這個島了,但逃下去總還會有活命的機會,而在這裡繼續跟海漢人交戰卻很有可能馬上就會去見閻王了。
至下午五點的時候,海漢登島部隊已經從海岸線向內陸推進了大約五里地,並且在宮古島西北海岸清理出了一片安全的登陸場,讓運輸船得以將補給物資和一些重型裝備轉運到岸上。期間十八芝雖然也組織了數次反撲,但全都是無功而返,並沒有取得實際的成效。不過十八芝在這次的交手中也表現得相對比較剋制,並沒有與海漢死拼,下午的交戰中雖然有些死傷,但還不至於傷筋動骨。
王湯姆見天色漸暗,趁夜進攻風險太大,便下令收兵,在海岸先駐紮下來。而十八芝似乎也沒有徹夜鏖戰的興趣,見海漢退兵並不追擊,也趕緊抓緊時間退下陣地休整。
當然王湯姆也沒就此放鬆警惕,他仍然派出了幾艘船繞到島嶼東北側,以攔截可能出逃的海盜船。而這個措施倒也並沒有白費,天黑之前宮古島以東洋麪上傳來了一陣炮聲。大約一個小時之後傳回消息,巡邏船在海上擊沉了一艘出逃的海盜船,並俘獲了二十餘名倖存者,至於跟着船一起沉到海底的人數就無法知曉了。
軍方連夜提審了今天抓獲的俘虜,有兩件事必須要儘快得到確認,一是對手的兵力和部署,二是鄭芝龍是否仍在島上。令軍方稍感欣慰的是,從俘虜們的口供中得知,頭號目標鄭芝龍依然在島上,而且好像也沒有再次出逃的打算。不過十八芝目前如何排兵佈陣,要怎樣抵禦海漢的攻勢,有多少兵力可用,這些底層人員也說不出個一二三,很多人根本就不大識數,人數上千對他們而言就是玄幻的天文數字了,提供的信息誤差太大,沒有多少參考價值。
雖然掌握的信息非常有限,但王湯姆還是毫不懈怠地將連級以上軍官召集到一起,開了作戰準備會,一起商討第二天的作戰方案。海漢民團所面臨的困難其實與過去相似,對手實力並不強大,但海漢由於自身兵力所限,無法在戰場上完全展開,只能集中攻擊一些戰略要點。而宮古島上的地形以平原爲主,幾乎沒有什麼起伏,這給攻方倒是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唯一比較麻煩的是島上連條像樣的黃土官道都沒有,火炮部隊和輜重要深入內陸,所需耗費的人力和時間會比較大。
不過參戰部隊的戰鬥慾望倒是非常強烈,最近這一年裡海漢對外戰事不少,但作戰規模都不大,打仗的事幾乎都被錢天敦率領的特戰營給包下來了,這對於需要依靠累積戰功獲得升遷機會的軍官們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眼看着1628年才入伍的高橋南都已經升到了特戰營營長的職位上,而像於鐵柱這樣入伍時間更早的老兵卻在升遷速度上略遜一籌,說不着急肯定是假的。這次攻打宮古島,毫無疑問是一個搶軍功的好機會,如何能夠又快又穩地拿下宮古島,捉住鄭芝龍等匪徒首領,這纔是軍官們最爲關心的問題,至於作戰過程中需要克服的具體困難,軍官們可不會讓這些細枝末節的小問題阻擋了自己施展才華的機會。
“火炮可以先拆掉,裝上平板車運到內陸,作戰之前再裝配起來使用。雖然需要耗一點時間,但現在我們也沒有牲口可以用來拖炮,只能用這種笨法子了。”炮兵指揮官龍平首先表明了態度,這意思就是哪怕運輸比較麻煩,這場仗我們炮兵部隊也還是要參與的,別想把我們丟在海灘上自己玩。龍平1628年入伍,同時也是當年曾經在榆林角炮臺服役的海漢民團第一批炮兵之一,資歷也不淺了。
“十八芝已經沒有什麼水面武裝力量可用了,海軍也可以派一部分上岸參戰。”唯恐落後的海軍中尉謝立也趕緊發表意見。他這次是擔任王湯姆的副手,有些話王湯姆不好開口,他這個副手就得看準時機代爲發表意見了。這次攻打宮古島的行動既然是由海軍司令王湯姆領軍,那自然是以海軍爲主導,要是最後被陸軍把好處全拿了,折的可是海軍的臉面。王湯姆位高權重自然不能親自開這個口,這時候就該謝立出來爲海軍爭取利益了。
“老謝,你這吃相可就難看了啊!”於鐵柱焉能看不懂謝立的意圖,趕緊出聲道:“這陸上的活兒就該陸軍幹,再說跟這十八芝打又沒什麼傷亡,暫時還不需要補充兵力。”
謝立一瞪眼道:“我今天可是看到你的連隊被擔架擡了好幾個人下來。”
“什麼叫好幾個人?就兩個輕傷,包紮包紮就沒事了,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於鐵柱趕緊辯解道。
今天於鐵柱指揮的四連與十八芝的交手中雖然佔盡上風,但十八芝那邊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弓箭手、火槍手站在遠處射了一通,依然還是傷到了海漢這邊的人。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受傷者的傷勢都得到了控制,並沒有出現陣亡的情況。而按照作戰條例,這樣的戰損比例的確還不需要調配後備兵源進行補充。
王湯姆見這幾個傢伙爭功爭着爭着便要吵起來,趕緊出聲阻止了他們:“現在討論的是明天的作戰方案,不是你們戰後的軍功分配!”
王湯姆出聲提醒之後,討論方向才重新迴歸到戰術層面。這個時代的島嶼攻防戰並沒有太大的難度,特別是雙方的實力和戰鬥意志都嚴重失衡的時候,勝負已經不再是這場戰事最大的懸念,最終就看海漢民團在戰鬥過程中需要花費的代價大小了。
同一時間,距離海漢指揮部二十里之外的小鎮上,鄭芝龍也在和自己的部下們召開會議商討應對之策。其實從海漢人踏足宮古島的那一刻開始,所有人都明白一切的抗爭都是徒勞的,就算能夠在戰鬥中殺傷一些海漢人,也沒有辦法擊敗這個強大的對手,更不可能改變十八芝即將覆滅的命運。他們之所以不逃,是因爲已經無處可逃,之所以不降,是想再看看首領鄭芝龍最後的態度。如果鄭芝龍最後仍堅持要拼死一戰,那麼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人大概也會追隨到底,畢竟被海漢人捉拿之後就會轉交福建官府,到時候落在許心素手中,也同樣難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