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下午,東海朱家尖島。
顧平望向南邊敵軍陣地的眼神近乎絕望,他所指揮的武裝人員已經發動了兩次攻擊,但甚至都無法衝入敵方陣地三十丈的範圍之內,因爲隔空射來的鉛彈可以輕易地擊穿藤盾和棉甲,讓人根本無法抵擋。就算再瘋狂的亡命徒,在面對這種狀況的時候也很難豁出性命去拼了。
當下最明智的做法自然是撤離這裡,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但顧平知道如果不在這裡得到像樣的戰果,就算他能安然撤回舟山島,也沒法向主子交差。
顧平是金塘島島主,同時也是舟山船幫首領汪加林的義子,算得上是汪的鐵桿心腹。對於汪加林所主張的抵抗態度,顧平除了全力支持之外,也沒什麼別的可說了。而昨天好不容易纔組織起來的東海聯軍第一次出海行動,便正好遇上了海漢艦隊,然後被打了個落花流水。唯一帶回來有價值的信息,就是海漢人已經在朱家尖島登陸。
汪加林當然不可能坐視海漢人如此輕鬆地佔領朱家尖島這個要害,這樣一來就等同於斬斷了舟山與琉球之間的海上航道,而且意味着海漢人隨時都可以攻打舟山島。他將反擊行動的指揮權交給了義子顧平,並要求他務必要在朱家尖島打出能讓海漢人感到肉疼的戰績。雖然這個要求看起來實現的可能性不大,但顧平也知道義父現在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士氣穩定人心,而他身邊信得過的干將就這麼幾個,自己若是推脫,未免就會冷了人心,於情於理,他都得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
雖然任務接得不是那麼甘願,但顧平的確還是希望能夠在朱家尖島打出一點像樣的戰績,這樣日後汪加林要繼續提拔他,也不至讓人說了閒話。汪加林撥了自己的手下五百人,加上聯軍二百人,總共七百餘人給他,顧平又從自己手下選了三百人,湊齊了千人的隊伍。
顧平倒也沒想過要殲滅海漢人登島部隊這種不切實際的戰果,他想的只是儘可能給海漢人造成一些殺傷,如果有機會能俘獲一批海漢人就更好不過,畢竟手上有了人質纔會有討價還價的本錢。但交戰的狀況着實讓他有些後悔昨天接下來這個差事。照現在這種打法,就算己方再多一兩千人,恐怕也攻不下對方那處小小的陣地。
說實話高橋南指揮部署的這個臨時陣地並沒有太大的技術含量,僅僅只有胸牆加外圍鐵絲網的基礎防禦措施,甚至連3磅炮都只有一門而已。能夠成功打退對手的攻勢,主要還是依靠了步槍。對手兵力雖然是登島部隊的三倍,但高橋南很清楚這樣的兵力並不能對海漢陣地形成合圍之勢,甚至連前後夾擊都很難實現,因爲海盜落後的通信方式導致他們根本沒法在戰場上實施比較複雜的戰術,唯一能用的也就是一個方向上衝鋒,其他方向頂多騷擾一下罷了。
但高橋南在選擇陣地的時候特地選了鄰近海邊的開闊地帶,這樣就讓對手根本沒辦法實施迷惑性的騷擾,在進攻過程中也沒有掩體可以加以利用。當活靶子直接出現在百米開外的地方,海漢士兵們所需要做的僅僅就只是反覆裝填開槍而已。
海盜的前兩波攻勢在海漢陣地前丟下了上百具屍體,但高橋南從望遠鏡中看到對方並沒有要放棄的意思,其一里開外的營地依然沒有後撤的跡象。不過他毫不擔心對方還能想出什麼別的花樣,類似這樣的步兵陣地要嘛用火炮進行反覆轟擊,要嘛用大量騎兵強行衝鋒,否則這麼一波一波的來攻,根本就只是送人頭而已。而無論是大量火炮還是騎兵,這裡的海盜顯然都不可能擁有,只要海漢這邊保持彈藥充足,對方就基本不可能攻下這塊陣地。
對於顧平來說,他不可能就這麼跟海漢人一直乾耗下去。海漢只在這個島上部署了幾百人,或許他們隨時都會有援軍到來,而顧平卻很清楚自己這邊不會有援軍出現,哪怕是這一千來號人全都戰死在朱家尖島上,海盜聯軍大概也不會再派出第二批人進行增援了。
在進行了短暫的休整之後,顧平不得不立刻組織了第三波攻勢,而這次除了向衝鋒的海盜們發放銀子作爲激勵之外,他自己也參加到了隊伍當中,期望以此來鼓勵士氣。
顧平左手抓着一面鐵皮護盾,右手提着一把開山刀,刀背用力敲了一下盾牌,大聲說道:“各位兄弟,此番衝陣,殺入敵陣者,賞十兩!殺敵一人,賞百兩!活捉一人,賞五百兩!若能捉到海漢軍官,賞銀千兩,冊封島主!老子這裡銀子管夠,就怕你拿不走!要銀子的,隨我衝啊!”
顧平這番獎勵的確再一次刺激了亡命徒們的心理,面對如此之高的獎賞,海盜們重新鼓起勇氣再次向海漢陣地發動了進攻。
最前排的是舉着大盾的壯漢,這些盾牌是汪加林通過各種手段從明軍購來,全是兵部督造的正經好貨。這種盾牌既厚且重,防護力比顧平手裡的鐵皮盾更好,就算是海漢人的火槍也難以在較遠處擊穿這種盾牌。但其後跟着的人就沒那麼齊整的裝備了,刀槍劍戟叉,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有,人人都縮着頭將身體儘量遮蔽到盾牌後面,看起來着實有些猥瑣。
進入到三百米距離後,對面便開始有零星的槍聲響起,而且幾乎每次伴隨槍響都會有人倒下。顧平只能在心中暗罵活見鬼,因爲火槍的殺傷距離照理是沒這麼遠的,而且這種準頭也實在太嚇人了一些。
顧平所不知的是這其實並非海漢軍中的普通裝備,而是登島部隊中僅有的三名狙擊手在發揮作用。他們所使用的狙擊步槍不但射程和精準度優於列裝的普通步槍,而且殺傷力也要更大一些,在這個距離上依然能夠有效擊穿棉甲和普通的藤木材質盾牌。雖然狙擊手在此過程中能夠擊殺的人數非常有限,但這種手段也的確能夠影響到攻方的士氣。
“不要停下,繼續前進!”顧平使勁踹了前邊一個畏戰不前的海盜一腳,大聲喝罵道:“臨陣畏戰,一律斬殺!”
顧平在戰前也組織了一支由心腹親信組成的督戰隊,此時便提着刀跟在後面,以防有人畏戰脫逃。對於海盜聯軍這種散漫的武裝組織來說,督戰隊在戰場上的作用還是非常明顯的,要不是有人在後面拿刀架着,恐怕很多人都會在衝鋒到一半的時候選擇往回逃。
眼看着腳下已經開始出現先前被擊殺的同夥屍體,顧平知道已經進入了對方的防禦射程,當下大叫道:“大夥兒一起衝!衝進去了便有銀子拿!衝啊!”
數百人齊聲發喊,開始衝向海漢人的陣地。而此時槍聲終於開始變得密集起來,衝得快衝到盾牌手前面的幾個最爲貪財的亡命徒,頓時便中彈倒地不起。
一聲炮響,炮彈劃破空氣,將一面盾牌連同其後的盾牌手一起撕成了碎片,頓時引發了一片驚叫。不過亂軍當中倒也沒有影響到旁人,海盜們仍然繼續朝着前方衝鋒。
海漢軍在胸牆外大約十五米的地方佈置了一道齊胸高的蛇腹式鐵絲網,而這玩意非常難以對付,衝到這裡的海盜幾乎是瞬間就被攔了下來,讓對面的海漢士兵能夠不慌不忙地進行瞄準射擊。好在顧平反應夠快,立刻命令盾牌手將盾牌壓上去當做跳板。於是海盜們便踩在盾牌上,翻越這道鐵絲網防線。但原本近三十米寬的衝擊面頓時就彙集到僅僅不到十處的“獨木橋”能過人,海漢民團這邊的防禦壓力反倒是減小了很多,那些踏上盾牌的海盜甚至還沒來得及跳過這道防線,就被子彈擊中倒下。
“二連上刺刀,準備接戰!”高橋南看到越來越多的鐵絲網被盾牌或是海盜的屍體給壓下去,心知這道防線已經攔不住對手的衝擊了,而接下來的白刃戰就是真正考驗特戰營的時候了。他順手抽出了腰間的指揮刀,活動了一下脖子,準備接下來的血腥搏殺。
終於有海盜成功避過了彈藥衝到了最後這道胸牆前,一個箭步便跨上了牆頭,只是還沒等他躍過這道障礙,胸牆後面便同時伸出兩把長長的刺刀刺入他的胸口,將他硬生生又給頂了回去。
用來佈置臨時胸牆的就是海漢兩棲作戰必備的多功能平板推車,此時車後的士兵合力將車向前推倒,讓其平扣在地上,而後面已經上好刺刀的士兵們便主動發起了反衝鋒。
海漢民團的刺刀搏擊術在目前這個時代還是屬於獨一無二的戰術,同時代的西方火槍兵甚至都還沒有普及最原始的插槍管刺刀,更別說將其形成有效的戰術了。而海漢士兵從入伍的時候開始,刺刀搏擊就是必練的作戰技能。正因爲刺刀在軍中的大面積列裝,海漢民團很早就撤銷了長矛兵的編制,而同時代的西方軍隊仍然需要依靠大量的長矛兵來作爲火槍手的近戰掩護。
經過長期系統訓練和實戰鍛鍊的軍隊,在這種面對面的肉搏戰中所能發揮的戰鬥力要比亂糟糟的海盜聯軍強得多,儘管海盜這邊的兵力佔優,但在搏殺中往往會發現自己同時要面對兩到三名海漢兵揮舞的刺刀,稍一遲緩就會被人趁虛而入捅上一下。
高橋南更是殺得興起,對他來說隨着軍職越來越高,這種第一線的參戰機會反而越來越少,很難得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揮舞手中的武士刀了。
海盜們大概也根本想不到這支海漢民團的指揮官竟然是個揮舞武士刀的東瀛人,與他交手的幾乎是一個照面下來就被砍翻,而且一旦中招立刻就會被高橋南身邊的幾名護衛補刀,連掙扎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好不容易頂着子彈衝到了敵人面前,指望着用手裡的武器教訓一下這些只會躲在遠處打黑槍的猥瑣傢伙,但這時候突然發現對方的近戰能力其實更可怕,殺人的速度甚至比剛纔用火槍的時候更快,這種感受真是很難言喻。
混亂中聽到連續幾下尖利的哨聲響起,海盜們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便發現剛剛迅猛如虎的海漢兵迅速向後方退去,然後露出了兩個已經裝填彈藥完畢的火槍方陣,在不到十米的距離上一排一排地上前射擊,打得猝不及防的海盜們一片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