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當面的言傳身教,比起昨晚空對空的培訓課顯然要直觀有效得多,而張廣由此也見識到何夕所不爲人知的一面。就算以後不搞情報工作,張廣認爲何夕去當個演員,或者自己開個戲班子當導演,那也是妥妥的高手。
讓張廣更爲吃驚的是,何夕搭上的顯然不止孔吏目這一條線。一個上午下來,在這茶館進進出出的人當中,張廣估計有一半人都與何夕打過招呼。張廣統計了一下,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州衙裡的胥吏,有兩人分別是同知和通判的幕僚,快到中午的時候店裡來了幾個當兵的,何夕甚至認識其中的一名百戶。
這一上午何夕四面出擊,聊得唾沫橫飛,不知道的人恐怕會以爲他是駐場的說書先生。張廣沒有何夕那種口若懸河的本事,只能配合着搭個腔,或者是在別人說笑時提供一點背景笑聲,沒能刷出多少存在感。
等這幫兵油子走了之後,何夕敲了敲桌子叫道:“小二,算帳了!”
算下來總共一兩三錢銀子,這還是幫着給了好幾桌人的茶錢。張廣算是見識了,什麼是對活動經費的高效利用。難怪昨天何夕能拍着胸脯說,只要能把錢用在恰當的地方就不算浪費,照他這蒐集情報的效率,這麼點花費簡直就堪稱節儉的典範。
雖然結束了茶館的活動,但顯然何夕的工作並不會就此結束——他的下一個目標是臨近的“南海居”酒樓,那地方可是崖州各界名流經常出沒的場所。上次崖州行動隊的慶功宴就是在“南海居”吃的,專門向行動隊打探過消息的何夕自然也將這間酒樓列爲了自己的活動場所之一。
“如果有什麼問題想問的,你不妨現在就問我。”坐到“南海居”三樓臨街的雅座上,何夕這纔不慌不忙地說道。
“我的確有問題想請教你。”張廣點了點頭道:“兩個問題。第一,這些低級別的官吏爲什麼會在那個茶館出現,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個情況的。第二,看樣子他們都知道你不是本地人,爲什麼我沒感覺到他們對你心存顧忌?”
“問題提得不錯。”何夕首先肯定了張廣的態度,然後才道:“那我一個一個回答你吧。首先說第一個,我昨天早上出來之後,就先把北城這一片跑了個遍,主要是看看有哪些公衆場合適合我活動。我昨天說過的挑選公衆場合的原則是什麼還記得嗎?”
“人流量要大,這樣不容易引人注目,另外收集到的信息也會更多。”張廣立刻回答道。
“沒錯,以這個原則來進行篩選,要在北城的兩家酒樓、三家小飯館、四家茶館中確定地方就沒那麼難了……”何夕望着遠處的天空,幽幽地說道:“當然,爲了節約時間,我並沒有做那麼複雜的調查工作,直接花一錢銀子在街邊找了個閒漢一問就清楚了。”
張廣聽得差點把一口茶水全噴出去。何夕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道:“不要以爲我這是投機取巧,這叫經驗。說說你的第二個問題吧,首先你要注意到我們今天接觸這些人的身份,他們是什麼人?全都是底層官吏,上班時間在單位被人呼來喝去,下班到了外面也沒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吃個早飯只能在街邊小茶館這樣的地方解決。要錢沒錢,要權沒權,就是一個底層的小公務員,那麼請你告訴我,他們的心理需求是什麼?”
沒等張廣想出答案,何夕便接着說道:“是尊重,是吹捧,是崇拜,是從別人的反應中感受到自己的不平凡!在崖州這地方,不會有多少人管他們叫‘大人’,甚至連很多被髮配來這裡的犯人都比他們身份高得多。在他們的工作生活當中,大部分時間只有跪舔別人的份,你可以想象一下他們的心理狀態。而現在有一個陌生人,在沒有任何利益糾葛的情況下對他們表現出了足夠的尊重和善意,並且這個人還明顯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願意坐在一張桌子上跟他們愉快的聊天,你覺得他們能有什麼理由會顧忌或者防備我?”
張廣張大了嘴,呆坐了良久之後才喃喃道:“你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如果你對我這門手藝有興趣,我建議你以後可以在大資料庫裡找一些人格心理學和社會心理學的著作來看一看。”何夕見張廣沒有迴應,便又補充了一句:“學習一點心理學的知識,對追女孩子也會很有幫助的。”
“真的?”張廣一下子就回了魂。
“當然,這可是很嚴謹的科學。”何夕很鄭重地點了點頭:“不過在你把它用來追女孩子之前,最好先擁有足夠的實踐經驗。”
不出意外地,何夕在這裡同樣也遇到了兩撥認識的人。不過這次他的表現就矜持多了,只是過去敬了一下酒便回來自己這桌,並沒有與人過多的交談。
張廣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在何夕回來坐下之後,他便問道:“那兩桌是什麼來頭?”
何夕放下筷子,壓低了聲音說道:“一桌是州衙的章通判,另一桌是衛所的王千戶。”
“這可是實打實的官員,你怎麼不多聊幾句?”張廣對於何夕的表現不禁覺得有些詫異。先前在小茶館裡對那些底層官吏如同春風般熱情,現在見了正主居然這麼不冷不熱的寒暄幾句就算完事?
何夕豎起兩根手指道:“兩個原因。第一,今天只是第二次見面,我跟他們還沒熟到可以隨便拼桌的程度;第二,如果人家要在酒桌上約談一些公務,那我待在那裡的時間太長就會惹人反感。這種情況下最好不要強行刷存在感,容易玩砸。”
張廣好奇地追問道:“那你怎麼沒打算幫他們結賬?”
何夕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傻啊?那兩桌酒菜至少要二十兩銀子,再說我又沒在一張桌子上吃,搶着結賬是讓人把我當神經病看嗎?話說回來,上下五千年,你見過官員拿自己的錢帶同事出來吃喝的?擺明了是公款消費,我還幫着這些蛀蟲結賬幹嘛!”
張廣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旋即又覺得不對——自己和何夕現在不也是在公款吃喝嗎?何夕這話好像把自己也給罵進去了。
當然,何夕的節操也僅僅只是停留在口頭上而已,坐下來沒兩分鐘,他便叫了小二過來,讓小二給那兩桌各送一瓶好酒過去,這賬自然是記在自己頭上。
何夕的示好理所當然地贏得了對方的好感,通判那一桌人朝着這邊舉杯遙敬了一下以示謝意,而那個千戶大概是武人出身的緣故,性子倒是直爽,過來跟何夕和張廣各喝了一杯。
吃完午飯,張廣便好奇地詢問何夕下午該去哪裡活動,何夕搖搖頭道:“下午是辦公時間,沒什麼合適的地方了,最快也得等到這些人下班之後,去青樓聽聽小曲,泡泡小妞什麼的……不過好像帶你去不太方便,我看還是算了。”
張廣臉上一紅道:“那你昨天一個人行動,也沒見你去啊!”
何夕嘆了口氣道:“這種地方,一個人去根本說不清楚,我說我進青樓是去工作的,你們能信嗎?”
“好像可信度是差點。”張廣也不得不承認何夕的擔心很有道理。
“最起碼也得兩到三個人互相作證才行,改天我帶馬力科和邱元去得了,這兩個傢伙以前都是混體制內的,對這些三教九流的場合肯定熟門熟路!”何夕毫不留情地一黑黑倆,把無辜的馬力科和邱元直接變成了反面教材。
張廣忽然想了什麼,乾咳了一聲道:“老何,我看你也早點打消這念頭吧,我記得來之前看過一些資料,上面有說明朝是不允許官員嫖宿的。”
“哦?有這規定?”何夕倒是真不知道還有這回事,愕然反問道。
“還真有這規定。”張廣便揀自己還記得的說了幾個。當初工作組人選定下之後,寧崎便從大資料庫中找了一大堆參考資料讓他們惡補歷史知識。每個人的側重點都根據自己的興趣有所不同,而張廣當時看得比較多的就是明人記錄實事的一些著作。
明代陸容《菽園雜記》中記載,“前代文武官皆得用官妓,今挾妓宿娼有禁,甚至罷職不敘。”明代王錡《寓圃雜記》中記載,“官吏宿娼,罪亞殺人一等,雖遇赦,終身弗敘,其風遂絕。”這說的便是明朝官員一旦嫖娼被抓到,那麼就終身不得錄用,處罰非常嚴重。
類似的記載在明人的著作中非常多見,如顧啓元《客座贅語》中就有記載南京禮部尚書姜寶的禁嫖處罰,“凡宿娼者,夜與銀七分訪拿幫嫖指認,責而示枷。”意思是宿娼者一旦被捉,那麼就要罰銀七分,而且還要帶枷示衆。而餘繼登所著的《典故紀聞》一書中,甚至還記敘了明英宗年間海南衛指揮使到北京述職時因爲宿娼被抓,結果被削去官職,謫戍威遠衛的故事。
何夕聽了之後也是目瞪口呆,良久才嘆道:“管得這麼嚴,在明朝當個公務員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