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剛纔便該趁着敵軍陣型未成,先出去衝殺一番!”馬靈恨恨地嘆道。
當然了,他也僅僅就是口頭上感嘆一下而已,真要開城門出戰,城內估計也沒幾個人敢冒這個頭。城外那海漢軍全部都裝備了火槍,武器遠比石浦所的明軍高級,正面硬拼吃虧的肯定是明軍。馬靈手下就這麼幾百號人,根本不敢折騰,只能眼睜睜看着城外的海漢軍不急不慢地架設好了炮兵陣地。
馬靈現在着急的不是如何能夠打敗城外的敵軍,而是怎樣才能儘快終止這場戰鬥爆發。看到城外敵軍的架勢,他早就已經沒了先前的鎮定自若。
“讓張遷趕緊來見我。”馬靈現在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趕快找人出城跟海漢軍談判。而他手下親信當中,似乎也就這麼一人可以用了。
張遷是個考不出功名的老秀才,四十多歲了,也沒了入仕的幻想,目前在石浦所當軍中文書混口飯吃。張遷的老婆跟馬靈的老婆是表姐妹,靠着這層關係也就成了馬靈的親信,偶爾也擔當師爺幕僚的角色,幫馬靈出出主意。馬靈對於手下那幾個貪生怕死的百戶並不是很信任,要逼着他們出城談判,說不定出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給賣了,所以這事還必須得要靠得住的人去辦才行。
張遷很快就來到馬靈面前,他似乎已經料想到了馬靈此時召見他的目的,主動請命道:“此刻情況危急,不如讓我出城去與那海漢人談上一談。”
馬靈假意勸道:“此時出城危險重重,張兄還是想想該如何抵禦敵軍攻城纔是。”
張遷道:“若是能和談解決,城內數百將士性命或可保下,但一旦開戰,刀槍無眼,死傷就難以掌控了。我若不去,城破之時,該死也還是逃不了,倒不如試試看。那海漢人既然先前投書要城內派人面談,想必也是留有餘地,且試上一試,總比坐而待斃要好。”
馬靈原本就是存了讓張遷出城和談的念頭,既然張遷自己這麼主動,倒是省下了勸說的麻煩。不管張遷這份勇氣是真是假,馬靈此時都是心存感激的,畢竟他也不可能拋下城內的幾百人親自出去跟敵軍談判。
兩人議定一些細節之後,馬靈便讓士兵開城門,送張遷出城。不過爲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張遷拒絕了帶幾個士兵同行的提議,獨自一人就出去了。
“張遷真乃義士也!”馬靈一邊感嘆,一邊決定今後要對這個連襟兄長好一點,設法給他在軍中弄個正式編制纔是。當然了,前提是要挺過眼下這個難關才行。
張遷當然也並不是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麼勇敢,海漢人的艦隊殺入石浦港之後,他就預感石浦所這邊要出事。待對方將艦隊集中在岸邊,派人上岸投書之後,張遷更加肯定石浦所的守軍勝算不大。他雖然是個文書,對軍事也說不上內行,但至少能看得出海漢艦隊並不是樣子貨,也不是昌國衛的水師所能企及的。馬靈下令閉城固守,指望磨掉敵軍的耐性,但張遷卻認爲對方大概不會放任石浦所就這麼杵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果然很快海漢軍便派了步兵登陸,連大炮都卸到岸上了。
馬靈派人來傳他的時候,張遷就知道這個鍋要自己來背了,因爲馬靈手下全是武夫,根本幹不了談判這事。就算他不願去,馬靈還是會逼着他去,與其弄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還不如自己主動一點申請。這樣起碼還能博個好名聲,要是萬一談判失敗,被海漢人抓起來殺了,那也總比無聲無息死在亂軍之中要好。
張遷既然已經想明白了最壞的結果,出城之後倒也不是那麼害怕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表現得畏畏縮縮,那不僅僅是丟了大明的顏面,更重要的是被對手看出自己心虛,這議和條件就沒法談了。雖說張遷認爲最理想的結果就是對方願意議和,但自己至少要爲明軍正確到一點討價還價的餘地。
“現在想談判了,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高橋南放下手裡的望遠鏡,有些不屑地說道。
石浦所城這邊城門一開,高橋南就已經收到報告,他本以爲城內的明軍還敢出城接戰,但一看城內就放了一個人出來,顯然是打算要來講條件議和了。這並沒有出乎海漢一方的預料,只是明軍如此怯懦,讓高橋南也隱隱有點失望。
剛剛登陸上岸的許裕拙倒是稍稍放下了心,如果能夠避免跟浙江明軍撕破臉,那還是儘量避免比較好。畢竟他手下的人也吃了幾年的兵餉,如果要對浙江明軍動手,多少都會因爲身份而感到彆扭。當然了,談判這種事他是肯定不會出面的,全權交給海漢人去處理。
錢天敦和石迪文簡單商議了幾句,還是決定讓石迪文出面去應付明軍使者——這會兒艦隊已經將石浦港東邊區域清理完畢,加上還有許裕拙輔助指揮,海軍倒是無需他再親自盯着了。而陸軍在石浦所外的陣地尚未部署完畢,等下如果談判破裂需要動手,可能還需要錢天敦在現場指揮一下。
張遷提心吊膽地一路到了海漢陣地外,便有幾名前出在外的偵察兵端着火槍過來盤問他的身份。張遷據實以稟,道明來意,海漢士兵上前搜過他身之後,便帶着他進入了海漢陣地中。
張遷見這海漢兵俱是一身灰布軍裝,幾乎無人身着鎧甲,甚至連頭盔都沒有,但要說他們窮酸吧,基本人人手中都有一杆火銃,遠勝明軍中三到五成火槍兵的配備。而且這海漢軍中火炮如此之多,只怕數量已經勝過整個昌國衛的大明駐軍了。
張遷到了中軍,見剛登陸的海漢軍正在這裡集結,數以百計的海漢兵靜默而整齊地隨着軍官的指令迅速結成隊列,準備開往前線。就算張遷不懂軍事,也能拿感覺到這些士兵身上的肅殺之氣,絕對不是石浦所這些久疏戰陣的明軍所能具備的。
“小人石浦衛所文書張遷,見過各位好漢!”張遷被領入指揮部的帳篷之後,便趕緊作揖自我介紹。
“我們不是什麼綠林好漢,我是海漢東海艦隊最高指揮官石迪文。你在外面見到的,就是我們東海艦隊的人馬了。”石迪文不緊不慢地自我介紹道。
張遷心道這支艦隊是“東海艦隊”,那想必應該也會有“南海艦隊”,類似這樣規模的艦隊,整個寧波府……不,可能整個浙江的水師都湊不出來同等戰力的艦隊。這海漢人在海上的實力,的確是如傳聞中一樣強大,雖然沒看過海漢人在海上作戰的狀況,但想那福建水師對海漢如此推崇備至,應該也不會差。
“是小人失言了。”張遷一邊道歉一邊考慮該如何稱呼這海漢人的軍官,叫大人、軍爺,肯定都不合規矩,叫當家好像綠林氣息又太重了點,最後只能強繃着笑臉稱呼道:“石大掌櫃,此地乃是大明地界,貴船隊這樣堵在石浦港裡,似乎有點……不太友善。”
石迪文心道這豈止是不太友善,已經是隨時可能開戰的狀況。不過既然明軍使者來了,外面的部署也還需要一點時間,他倒是不介意花點時間聽聽這使者有什麼說辭。
張遷斟酌着繼續說道:“聽聞海漢一向與我大明交好,在福廣兩省多有協助官府剿滅匪幫之義舉,爲何到了浙江,卻行此不法之事?石浦衛所馬千戶顧念貴船隊初來乍到,不懂地面上的規矩,就此速速退去,便不計爾等唐突之舉。”
雖說是來議和的,但這大明的臉面可不能隨便丟了,該矜持的還是要先矜持一下。張遷估摸着說不定這海漢人心中畏懼大明天國威嚴,就此真的退兵了,那也是善事一樁。當然了,這僅僅只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而已,而且立刻就破滅了。
“我們跟大明交好是沒錯,也樂於替地方官府解決水陸匪幫造成的麻煩,但這也需要地方官府配合我們行事。”石迪文應道:“聽說寧波府附近海域海盜猖獗多年,官府一直無力解決匪患,我海漢軍不忍浙江百姓受苦,這才揮師北上,準備替浙江官府把這個麻煩徹底解決掉!”
張遷心裡罵道浙江百姓吃不吃苦管你屁事,誰要你千里迢迢過來管這閒事,臉上卻賠笑道:“海漢各位一番好意,着實令小人敬佩。只是在這浙江用兵,需得先經過朝廷恩准,浙江各級大人們許可,報明時間地點行動方略,方可進入各衛所防區。否則引起誤會,起了衝突,就不好收場了。”
“照你們的規矩來,只怕十年八年我們都進不了浙江吧?”石迪文笑眯眯地說道:“我看還是依着我們的方式來好了,你回去讓城內的明軍放下武器,出城接受我們的管制。我們省點彈藥,你們保住性命,大家也都不用傷了和氣。”
張遷聽得臉上的表情都快要控制不住了,雖然知道這些海漢人的舉動沒安什麼好心,但聽到對方的指揮官如此直白地說出來,作爲一個大明子民還是覺得臉上發燙。張遷反駁道:“此乃大明疆域,需按着大明的規矩來!”
石迪文道:“哦?那東海海盜遵守大明的王法了嗎?你們石浦所這些當兵的,有儘自己的義務保衛大明海疆嗎?規矩要有人執行纔是規矩,光是寫在紙上,能嚇唬誰?這帳篷外面的幾千海漢士兵就能維護我海漢的規矩,你們拿什麼來維護你們的規矩?”
“話雖如此,但貴方如此舉動,與那東海海盜又有何區別?”張遷當然不會同意石迪文的說法,繼續辯駁道:“貴方此時所作所爲,已可視作入侵,小人要奉勸石大掌櫃,勿與我大明公開爲敵!”
石迪文道:“與大明爲敵?這只是你的想法而已,如果我現在下令滅了石浦所,你猜後果會怎麼樣?”
石迪文看着張遷眼珠亂轉的模樣,不慌不忙地說道:“浙江都司接到消息後可能會亂上一兩天,調派其他地方的明軍來堵截我們。連着吃幾場敗仗之後,大人物就會發現啃不動我們這塊硬骨頭,如果他們不想被朝廷斥責,這事就只能捂下來不往上面報。至於石浦所這些倒黴鬼,他們大概會隨便安個名頭,比如出海巡邏時遇到海難,或是剿殺海盜時陣亡,總之給你們一個合理消失的理由。到時候會有昌國衛的指揮使或者更高級別的官員來找我們談判,口氣也會比你現在客氣得多。最後他們會和我們達成一些交換條件,滿足我們的要求以換來沿海地區的安定。像你們這樣的犧牲品,事情過去之後就沒人會再提起了。”
“不……不會的……”張遷雖然不肯相信石迪文的這套說辭,但又覺得似乎很有道理,上面那些唯利是圖的大人物們,真的會將石浦所這些人的性命看得比他們的官途更重要嗎?
“你們這些人,就算能爲大人們賺一些銀子,能比得過我們能帶來的收益嗎?”石迪文見張遷方寸已亂,當下繼續趁熱打鐵道:“你們就算全部戰死在這裡,今後也不會有人在乎,甚至連個確切的死因都不會有,朝廷也不會承認你們的犧牲,因爲這對於大明來說將是一個巨大的恥辱。”
石迪文擡手指向張遷道:“你和石浦所裡的明軍,即便繼續戰鬥下去也已經毫無意義,想想你們的家人,要是你們都死了,誰來供養他們?在目前這種狀況下,我建議你們先活下來,再考慮別的事。我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考慮清楚,你回城之後,好好勸勸城裡的千戶。記住,只有一個時辰,到了時間還不肯與我們合作,那就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