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海漢這羣來歷不明的漢人族裔在大明南方的種種作爲,馬靈因爲身份特殊,所知道的消息大概比一般平民會多那麼一點。
福廣兩省的明軍,特別是許氏家族滲透極深的福建沿海幾州的駐軍,對於海漢的依賴和推崇可不是什麼秘密。廣東水師的海上巡防使命幾乎已經被海漢人的艦隊全面代替,重要的幾處出海通道幾乎全都落入海漢的掌控之中,水師已淪爲了給海漢人打打下手撐撐場面的角色。據一些浙商反映,珠江口各處由海漢人把控的商港碼頭上,倒是都有大明水師及地方巡檢司的人幫忙維持秩序,但真正做主的卻是海漢人——主事的甚至不是正宗的海漢人,只是投靠海漢拿到其身份認證的明人、安南人等等,而正宗的明人卻只能聽從差遣調動。
福建明軍的狀況倒是沒有那麼“悽慘”,把持福建海防的許氏家族與海漢相處得極好,不但每年都從海漢採購大量軍火武裝部隊,當地明軍中甚至有不少下層軍官都是由海漢人幫忙訓練出來的。由於海漢人提供了全方位的軍事援助,使得福建水師的戰鬥力大大強於周邊地區的水平,也因此而號稱是“大明萬里海疆第一軍”。
這種關係當然不僅僅只是建立在軍事合作的層面,福建總兵許心素的海商出身不是什麼秘密,而現在福建與海漢之間建立起來的貿易關係,許氏家族也是最大的直接受益者之一。也正是因爲這樣複雜的利益關係,浙江這邊不論官場商場,都對海漢抱着一份戒心。
馬千戶記得自己的上司昌國衛指揮使黃國濤就曾說過,如果放任海漢進入浙江,那隨之而來的還會有福廣兩省的衆多官商,這些官商既有背景又有銀子,手裡有各種海漢出產的緊俏貨,最要命的是他們還有海漢支持的私人武裝,到時候文的武的都比不過人家,肯定會有一大批人因此而丟掉飯碗,而浙江也將會現出亂象。沿海這幾個州衆多的利益相關者,豈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攤子被外來者擠出去,一場搏殺就在所難免。
馬靈知道昌國衛指揮使司那幫官員也多少都有個人利益牽扯其中,從指揮使到同知、僉事、鎮撫,再到下面的經歷、知事、吏目等等底層官員,都能從現有的走私貿易中分到一杯羹。而類似他所在的石浦所雖然油水沒那麼豐厚,但自他以下的副千戶、鎮撫、百戶這幫軍官,一年下來也有幾百到上千兩銀子不等的灰色收入。改變現狀就意味着他們的收入會受到影響,想要這麼做的人,自然也就會成爲所有人的公敵。
因此儘管海漢在這幾年中派了不少使者到浙江這邊活動,與地方官員進行接觸並實施遊說,但收效甚微,海漢商品進入浙江的主要渠道依然只是通過走私商轉手,所獲的利益再層層分配到官府及衛所軍的各級掌權者手中,在這種相對穩定的利益分配模式下,沒人想去徹底改變目前的狀況。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不安分的人,還沒等實施就已經被來自更上層的壓力給摁回去了。
總而言之,海漢人在福廣兩省怎麼搞法,浙江這邊並不關心,但絕不願意讓海漢將他們那套所謂的代理商制度引入本地影響到既得利益者。雖然不難想象海漢人對此的不滿和失望,但沒人想過他們竟然會以這樣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直接進入浙江——不,這可已經不是和平的進入,而是貨真價實的武裝入侵了!
海漢人不告而來,派了規模這麼大的一支船隊不聲不響地來了寧波,然後不宣而戰,直接殺入石浦港包圍了石浦所城,對明軍來說這可絕對不是什麼善意的行爲。什麼暫時停靠,補給休整,這些說法實在難以讓人信服,只有那信中的“予以配合”四個字,似乎是道出了海漢人的真正目的。
對於石浦所城內的守軍而言,雙方在戰鬥力上存在的差距是顯而易見的。兵力對比上,馬靈推測海漢至少有兩千左右的兵力,這是按照明軍自己的水師編制對比城外海上的船隊規模得出的結論,如果海漢船隊中還專門搭載有步兵部隊,那麼這個數字肯定還得往上走。而城內即便將伙伕、馬伕、木匠、民夫這些後勤人員也全都納入作戰編制,滿打滿算不過五百人之數。原本這個數字還能再多一點,但馬靈先前大意地讓副千戶帶了兩條船出去迎戰,結果一去不復返,當下便少了一撥可戰之兵。
戰力對比上,如果城外僅僅只是來自東海的海盜,那馬靈倒是有至少七八成的把握能戰而勝之——就算不能主動將這些不速之客驅逐出去,至少據城而守擋下對方的攻勢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畢竟東海海盜只是一羣逐利的烏合之衆,而久疏戰陣的衛所軍卻依然是一支職業軍隊,雙方無論在單兵能力、裝備水平還是指揮體系上都存在着明顯的實力差距,石浦所守軍還是佔據了比較大的優勢。
但城外攻方角色換作了海漢人,那形勢就大有不同了。以往聽說海漢人如何指導培訓福廣兩地的明軍作戰,馬靈還不太能信,我大明帝國的王師,怎麼可能比不過海外蠻夷,必定是海漢人自吹自擂之舉。但今天親眼見過海漢這從天而降的艦隊之後,馬靈至少可以確定海漢人的造船技術是遠在己方之上了,而且對方敢以這樣的方式從幾條水道一擁而入,看起來對地形十分熟悉,想來也是事前就踩過盤了。打主場的明軍原本所具備的天時地利優勢,現在就只剩下了小小的石浦所城了。
不過水戰厲害,並不見得陸戰也厲害,說不定這海漢人只是在海上威風,到了岸上就跟離了水的魚沒什麼區別——馬靈現在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平復自己的情緒。任那海漢人如何花言巧語,只消守住這石浦所城兩三日,這遠道而來的海漢艦隊補給有限,又要擔心周遭的陌生環境,肯定是耗不過守軍的。馬靈打定了主意,便不準備再派人出城與海漢人談判,下令讓手下的百戶儘快集合,商議守城策略。
再說海漢這邊,石迪文派人去岸上向城內投信之後,並沒有坐着乾等明軍的迴應,而是下令立刻登陸。聯合艦隊進港以後一炮未發,只是憑着人多勢衆將石浦所的守軍嚇得龜縮不出,但這樣的壓迫感並不足以讓守軍老老實實地選擇投降或合作。不拿出點看家的殺招,城內的守軍大概也不會死了反抗之心。
旗艦上打出信號之後,幾艘運兵船立刻靠向岸邊,開始在空無一人的石浦碼頭登陸。守軍徹底放棄了城外的防禦,因此聯軍登陸幾乎沒有遇到任何的阻礙,靠岸、下錨、繫纜、搭跳板,幾乎是如同在自家地盤上訓練一般輕鬆自如。全幅武裝的步兵列隊登岸,然後迅速在碼頭外圍展開,偵察排的精兵很快就前出到了石浦所城外一箭之遙的地方——他們並不是攻城先鋒,而是要在城外找好合適的炮兵陣地,以便讓後續登陸的炮兵能夠儘快架設好炮位。
在偵察兵們遊弋於城外時,沉重的攻城炮和彈藥也由船上有條不紊地吊裝到岸邊碼頭,炮兵們迅速將其拼裝到輪式炮架上,然後將炮車與馱馬連接到一起,運往距離石浦所城僅二百餘米的預設陣地。參與此次行動的炮兵部隊與此前臺北戰役中立下大功的炮兵基本就是同一批人,這一套兩棲登陸攻城的戰法對他們來說已經十分熟悉,而且這裡還有不設防的碼頭可以加以利用,作戰環境比起臺北可要好多了。
許克站在船舷邊,一臉緊張地看着聯軍在碼頭上登陸。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真正看到軍隊作戰的實際狀況,而且自己所在的這支軍隊的對手竟然還是大明官軍,這讓他感到立場很混亂,一時都不知道該支持哪方纔對。
許裕拙此時已經搭乘小艇來到了“進取號”上與其他幾名指揮官回合,看到許克的緊張模樣,許裕拙忍不住過去調侃道:“老弟莫怕,這仗只是在岸上打打,不會殃及到你這裡的。”
許克強笑道:“小弟倒不是怕,只是從未想過我許氏一族居然有一天會與大明開戰。”
“不不不,你說的不對。”許裕拙搖搖頭糾正道:“這些衛所軍官從上到下,個個都是長在大明身上的毒瘤,如果我們不來,這裡的海防只會越來越爛,官軍跟海盜同流合污,最後受損的卻是大明。你莫要以爲我們出兵浙江就只是爲了求財,若是能像福建一樣,將這邊的海防控在手中,對大明不也是好事一樁?”
許克雖然覺得許裕拙說的似乎不是正理,但一時卻又想不出該如何反駁他纔好,只覺得許裕拙作爲明軍將領卻擅自跨省行動,而且針對的對象也是明軍,若是被人將小報告打到兵部,只怕許裕拙和他老頭子都要被朝廷降罪了。不過看許裕拙一幅肆無忌憚的面孔,大概也根本就不會懼怕這種後果。
海漢人無疑是許裕拙底氣的重要組成部分,有這樣一支強大的武裝作爲後盾,任誰都會變得自信起來。許克嘆了口氣道:“那如果城內守軍拒不投降,你們真打算要攻城?”
“會投降的。”許裕拙對此倒是十分篤定:“但凡貪財之人,往往也是怕死之徒。這些人既然爲了錢財放棄了軍人的指責,就很難再有爲國拼殺的勇氣了。你等着看吧,只要海漢人的炮兵一開動,很快城裡的守軍就會降了。”
“那降了之後,又當如何?”許克追問道。
“放心吧,都是明人,我也不會殺他們滅口,只會暫時將這些人軟禁起來。等形勢穩定之後,該放的放,該帶走的帶走。”許裕拙知道許克在擔心什麼,主動向他解釋道:“我們的目的是接管這一地區的防務和海上掌控權,並不是濫殺無辜。這海漢民團作戰煞是厲害,你好好看戲便是。”
城內守軍一開始看到有零星敵軍在城外遊弋,還沒太當回事,只是加派了弓箭手上到城頭,謹防這些人過於靠近。後來看到遠處竟然開過來馱馬隊,拖的還是炮車,城頭上的守軍就有些慌了。先前馬千戶說城外這些都是海盜,只要攻不下城很快就會自行退走,然而現在人家連大炮都搬上岸了,這可不像是來一發就撤的架勢。
馬靈接到報告後也驚了,對方既然在城外架上了大炮,這顯然就已經撕下了最後的僞善面具了。馬靈趕緊上城頭一看,四門足有人腰身粗的大炮已經部署到位,敵軍的炮兵正在炮位前面壘起擋土牆,以預防城頭的炮火還擊射出的炮彈在地面彈跳傷及炮位上的作戰人員。當然了,這也僅僅只是預防手段而已,石浦所城內根本就沒有大炮,幾門佛郎機炮的威力估計還打不到城外的敵軍陣地上。
但這個動作已經讓馬靈的心沉到了底,第一,敵軍這是已經做好了開戰的準備,先前書信中要求守軍予以配合,並不只是虛言恫嚇。第二,在陌生作戰環境中如此之快就在陣前部署好了炮兵陣地,並且有條不紊地做好了防護措施,這不單單只是訓練有素了,只有真正上過戰場的部隊纔會有這樣自然而嫺熟的表現。聽說海漢人在福建爲明軍培訓了不少炮手,看樣子還真不是編造出來的消息。
然而敵方投入到戰場上的火炮還並不止這幾門,馬靈能看到遠處還有炮車從停靠碼頭邊的船上源源不斷地卸下來,只是體量沒城外這幾門大了。但對於守軍來說,他們的戰鬥意志在先前這四門大炮佈置的時候就已經被摧垮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