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斌和郭懷一兩人策劃數月,到處串聯,冒了不少的風險,最終才實現了率部出逃。但他們萬萬想不到自己的船隊到達大員港僅僅不到半天,就被他們試圖投靠的對象給拿下了。而曾經被他們視作救命稻草的荷蘭人,居然毫不猶豫地就將他們當作了祭品獻給許心素。雖然不知道荷蘭人與許心素之間達成了怎樣的協議,但兩名海盜首領都明白自己這一步已經錯得無法挽回,對於荷蘭人來說,他們的價值並不是可以成爲打手或僕從,而是被當作了與福建官府進行利益交換的條件。
直到這兩人被五花大綁起來提到一邊之後,許山纔對漢斯深深一揖道:“漢斯大人深明大義,小民敬佩之至!不過這些海盜十分危險,還需得早做處理纔是。”
漢斯應道:“許先生有什麼建議?”
“小民只是一介海商,豈敢對大人的決斷指手劃腳。”許山的身子伏得更低了。
漢斯沉吟片刻才道:“這些海盜所犯下的罪行都是在明國境內,所以應該讓他們接受明國官府的審判才合理。我認爲應該將他們送去漳州,交給官方處理比較好。”
“大人英明。”許山很適時地拍馬屁道。
“不過這兩人的手下有很多都是被裹挾入夥的普通人,我認爲應該給這些人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漢斯又補充了一句。
漢斯的目的很明確,他知道福建官府和海漢人對十八芝的態度是絕不放過,但也僅僅只是針對團伙中的大頭目而已。至於下面的這些嘍囉,對方可沒那麼在乎他們的生死存亡。而這兩個傢伙帶來的人馬對大員港而言都是極好的勞動力,要知道漢斯這幾年想盡各種辦法,每年能從大明引進的移民也不過才幾千人而已。
許山當然也聽得懂漢斯這話的弦外之音,當下便應道:“據小民所知,福建官府對十八芝的態度是隻拿首惡,脅從不論,漢斯大人儘可自行處理其隨從人員。”
漢斯既然在這件事情上如此主動地配合,許山當然也不會不識趣地再在這些細節上挑毛病。能把何斌、郭懷一二人捉回福建,這就已經是大功一件了。至於說福建官府對荷蘭人的態度會不會因爲這一事件而有所鬆動,那就不是許山所能干涉的範圍了,說到底他也只是許氏家族裡的一員而已,根本就不是官場中人,對於這種事也沒有什麼發言權。他在大員港的意義,更多是代表許心素集團的利益,而非福建官府。
兩天之後,何斌、郭懷一兩人在大員港被荷蘭人抓捕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回了福建和澎湖兩地,而這一事件對於兩方所造成的影響也是截然不同。福建這邊自然是歡飲鼓舞,這還沒開仗,對手的陣營中就已經開始出現了分崩離析的狀況,說明十八芝的內部對於未來的局勢走向存在着極大的分歧,其戰鬥意志肯定十分堪憂了。
而鄭芝龍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再次在書房裡摔碎了硯臺——這是他最近一個月當中第二次在下屬面前摔東西發泄怒氣了,在過去可謂極其難得出現的狀況。
“愚蠢至極!”鄭芝龍只能用這樣的話來評價何斌和郭懷一的下場:“紅毛人跟我們斷了來往,把我們的人逐出大員港,擺明了就是要跟福建官府拉關係了,荷蘭人沒跟許心素聯手出兵就已經是萬幸了,他們這兩個蠢貨居然還敢自己送上門去!”
“大哥,如今島上人心惶惶,小弟認爲應當立刻宣佈動身離開這裡,再拖下去,恐怕海對面的敵人就不會給我們脫身的時間了。”鄭芝豹一臉不安地向他建議道。
鄭芝龍點點頭道:“事不宜遲,既然此事已經沒了迴轉的餘地,那就儘快召集人馬準備出發。你去通知各個營寨,兩日之後,我們就拔營離開澎湖!”
與此同時,金門島上也在討論最新的形勢變化。目前聯軍的參戰部隊已經完成了集結,所需的各種物資裝備也有七成到位,剩下的基本都是海漢需要的補給物資,而這些東西從三亞運過來還需要一些時日,照目前的形勢是等不及了。聯軍雙方現在的議題,已經從如何打這場仗,變成了什麼時候開始動手。
“兩日之後,我們出兵!”顏楚傑最後斬釘截鐵地宣佈了討論的結果。
雙方相同的出兵時間可以說是一個無意識的巧合,但其實也算是當前形勢所造就出來的必然事件。十八芝忙於要在被敵人打上門之前撤離澎湖,而聯軍這邊則是怕十八芝溜得太快讓他們全身而退。
1632年5月1日凌晨,福建金門島。
雖然海漢一方要求儘可能低調行事,但許心素還是旨意辦了一個簡短的出征儀式,殺豬宰羊獻祭不說,還特地從漳州大牢中提了十名本該在秋後問斬的海盜囚徒,拉到碼頭上砍了腦袋祭旗。
在完成了一系列血腥的出征儀式之後,海漢民團部隊開始登船出發。而許心素所帶領的明軍因爲是從中左所出發,而且船隻航速要慢於海漢船隊,所以是要比海漢這邊提早了兩個時辰出發,這個時候正好駛抵金門島海域。
兩隻艦隊在金門島附近完成了海上會合,不過由於船隻衆多,編隊的時間也稍長了一些。直到上午八時許,聯合艦隊才完成了基本的編隊,開始向着東方駛去。
而與此同時,澎湖馬公港內則是一片混亂狀態。雖然十八芝所擁有的海船數量衆多,但要一次運走幾萬人依然是很難辦到的事情。作爲先頭部隊的一千多名海盜已經在兩天前出發,而今天要離開澎湖的則是包括一千二百多艘大小船隻,需要運載超過兩萬人及所需物資的主力船隊。
儘管十八芝從上個月就已經開始在整理物資做出逃的準備,但這麼大規模的行動要集中在短時間內完成,以十八芝的組織能力來說仍然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各種物資在港口堆積如山,而排隊準備登船的人流和物資夾雜在一起,碼頭上負責指揮調度的人員又難以協同進行,導致了人員登船和貨物裝船的速度都大受影響,亂七八糟擠成了一團。
鄭芝龍看得着急,將自己的親信叫了過來:“芝莞、芝鳳,你們各帶一隊兵馬,到碼頭上去維持秩序,那亂擠亂撞,不守規矩的傢伙,拖出來直接打殺了!告訴這些蠢貨,要是再拖上一兩天,大家都走不出這馬公港了!”
鄭芝莞和鄭芝鳳帶着人到碼頭上抓了幾個不安分的傢伙出來公開處置之後,秩序果然是得到了一定的好轉。但由於缺乏統籌安排和高效的調度指揮,撤離的速度依然是達不到鄭芝龍的期望值。
中午時分,從海上傳來了一個讓鄭芝龍的心徹底沉下去的壞消息——明軍和海漢人的船隊已經從漳州出發,目前的航向正是衝着澎湖這邊來的。而從其龐大的規模來看,顯然不是出來巡航的普通船隊。
十八芝的傳訊方法是比較原始的煙火傳訊,因此所能及時傳回的訊息內容極爲有限,但連續三趟警訊傳回,已經可以說明當下的形勢是有多麼惡劣了。而按照時間來計算,敵人的船隊大概在入夜之前就能趕到澎湖,這對於目前連一半撤離工作都還沒完成的十八芝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噩耗。
“讓已裝好人貨的帆船立刻出發,到白沙島以北待命!”鄭芝龍當機立斷,立刻下達了新的命令。
雖然馬公港港灣很大,但鄭芝龍不敢再冒險讓船隻停留在這裡進行整隊,否則敵人一旦殺到,亂成一團的船隊多半會堵住港口出入航道,到時候就麻煩大了。而白沙島在澎湖主島以北,距離馬公港約六海里,讓準備好的船隻先行到白沙島以北候命,就可以避免被敵人打到門口出現一鍋端的情形。
當然了,僅僅是這樣的手段,肯定還是不夠的。鄭芝龍必須要設法拖住對手殺過來的速度,爲己方的撤離爭取到更多的時間。
“傳劉香、李魁奇,讓他們各帶百條戰船,去截住明軍水師!”鄭芝龍下令道。
不過這次的命令執行得並不順利,劉香、李魁奇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接到命令之後非但沒有立刻率部出征,反倒是尋到鄭芝龍這裡,質問他爲何要安排自己出戰。
“大當家的,小弟這邊的情況你也知道,手底下的兄弟根本就不願意跟海漢人交手,如今要逼着兄弟們上戰場,大夥兒都不樂意啊!”劉香首先叫苦道。
“大當家,要幹就一起留下來跟海漢人幹個痛快,你差我與劉香二人去作擋箭牌,這又是何道理?”李魁奇則是更爲直接了當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爲鄭芝龍的安排極不公平。
鄭芝龍鐵青着臉道:“如今敵人的船隊距離馬公港已不過兩三百里,須臾便殺到,到時候莫說跑不了你我,這裡所有的人都跑不了!你們率部去拖上幾個時辰,便有機會多撤出去幾千人,有何不妥?”
劉香反駁道:“小弟的部下曾經敗於海漢手中,跟其交手沒什麼信心,當派大當家手下的精銳出馬纔對!”
鄭芝龍沒有從這個角度跟他進行辯論,只是盯着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若聽從命令,我便讓你劉家子弟、老弱婦孺先行登船出港,日後到了新地盤,十八芝裡仍有你劉氏一門的位子!”
劉香聽得完之後臉色也有些發青了,鄭芝龍這話粗聽起來似乎是對劉香的承諾,但仔細一琢磨,卻是赤裸裸的威脅。如果劉香直接拒絕鄭芝龍的指揮,那麼後果很可能是他劉家的人連馬公港都出不去。現在港口上安排登船的都是鄭芝龍的人,如果他刻意要給劉香的家人部下穿小鞋,那麼的確有可能會陷在這裡走不了。
劉香當然也可以暴起反抗,但後果極有可能是被十八芝中的其他首領聯手鎮壓,因爲誰也不願意被別人以破壞秩序的方式搶奪離開這裡的機會。如果劉香選擇抵抗,那麼後果可能比拒絕鄭芝龍的命令更爲嚴重。
“大當家,你何苦如此逼我!”劉香真是恨得直咬牙。自從珠江口一戰之後,他就率部縮回到福建這邊,再也沒有踏足過廣東海域,原因便是想要避開海漢人這羣大煞星。但沒想到幾年過去之後,海漢人居然一步一步地把手伸到了福建這邊,而且還打算要攻打自家的老窩澎湖。對於劉香來說,即便是已經到了避無可避的狀態,他還是希望能夠撤往海外更遠的地方,而不是把身家性命押上,與海漢人搏命一戰。
“這島上數萬人的安危都着落在我身上,不是我逼你,是十八芝需要你去做這件事!”鄭芝龍義正辭嚴地說道。
見劉香垂頭不語,鄭芝龍又問道:“李當家,你怎麼說?”
李魁奇搖搖頭道:“大當家,你也無需拿這些大道理來壓我,劉香有顧忌,老子卻沒有,你要讓我去拼命也行,先開出合適的條件來!”
“你有什麼條件,儘管說出來!”鄭芝龍強壓着怒氣,儘可能讓自己保持心平氣和的狀態。
平時十八芝都是由他一言而決,這些首領極少會有明確反對他的時候,而如今局勢危急,一個兩個卻都開始不安分起來。如果不是忌憚內部生亂讓敵人有機可趁,鄭芝龍真的很想就地發作——起碼抓個硯臺之類的東西摔一下也好。
“兄弟我也沒什麼大的要求,既然大當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那兄弟領命出戰便是。但此戰之後,兄弟在這十八芝裡的位置卻是要動一動了!”李魁奇言簡意賅地說明了自己的交換條件。
鄭芝龍稍一猶豫,便點點頭應道:“可。此戰之後,你與劉香兄弟,便坐十八芝第二、第三把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