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區這邊的情況顯然要比西監區嚴重得多,由於地勢太開闊,人數有限的警隊根本無法在暴亂開始階段控制住烽煙四起的局面,早早便退入到西監區憑藉高牆據守,放棄了礦坑這邊。當陸力帶着人往這邊行進的時候,隔着老遠就能看到礦坑外的工棚一片狼藉,竹木搭建的建築物幾乎都被點着了,不少地方都已經燒成了斷垣殘壁,一部分礦山機械也遭到了暴徒的搗毀。
不過或許是先前西監區外的交手狀況已經傳了過來,在民團視野中並沒有出現成羣結隊的暴徒。陸力不敢大意,讓部隊放慢了行進速度,保持戰鬥隊形一點一點地向前方推進。
很快有人發現了兩具遇難的警察遺骸,腦袋已經被鈍器和石頭砸得面目全非,只能從身上的黑色制服辨認出身份。雖然目前還沒有確切的統計數字,但在這場暴亂中喪生的警隊人員顯然也不是小數目。負責採礦區日常秩序的幾乎都是普通警員,暴亂髮生時好些人根本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遭受了致命打擊。
陸力在查看了遺骸之後也沒有什麼大的反應,只是面無表情地下令道:“任何人看到手持武器的暴徒,可無需警告,直接擊殺!”
作爲一個驕傲的海漢軍人,陸力對於自己所負責的區域內居然出現這樣的狀況深感痛心,同時也激起了他復仇的怒火——所有挑戰海漢權威的異端,都必須爲此付出沉重代價!
此時通過對西監區門口擊傷的囚犯進行審問,也已經有了進一步的消息:在礦區內帶頭挑事的,依然是一羣黎人囚犯,並且這些人幾乎都是近幾個月被抓進來的“新人”。這也與之前軍方的判斷不謀而合,的確是有人策劃了這一系列裡應外合的行動,剩下的就是元兇的身份還有待查明瞭。
陸力相信策劃這一切的人並不會止步於在石碌礦區策劃一次暴亂和逃獄,一定還會有進一步的動作,因爲就算這幾千囚犯全部脫逃,方圓數十里之內也沒有第二處地方能夠提供這麼多人所需的補給。這些人接下來只有三種選擇,一是繼續攻打石碌軍營和監區,以獲得所需的補給,但這似乎已經超出了他們的現有能力;二是逃往海邊的昌化縣,不過那邊也同樣有海漢民團的部隊駐紮,出海港也在海漢控制當中,穿山越嶺逃過去的結果很可能還是難逃一死;最後一種辦法是逃進深山尋求黎峒的支持,但這麼多人可沒有哪個黎峒能養活得了,引導這場暴亂的黎人囚犯要是把這股難以控制的洪流引向自家黎峒,那幾乎無異於是在自尋死路。
而要平息事態,海漢民團現在就要儘快地抓住帶頭起事之人,弄清事情原委才行。陸力一邊指揮着隊伍行進,一邊也是飛快地盤算着接下來該如何抓幾個知道內幕的活口,來獲取更詳盡的信息。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數名囚犯舉着雙手從藏身之處的鑽出來了,口中還嚷嚷着讓民團士兵不要開槍。陸力一看,帶頭這人倒是自己認識的,趕緊下令不得開槍,讓那帶頭的人到跟前來回話。
“陸連長,可算把你等到了!讓各位軍爺千萬別開槍啊,我們這一撥人可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那人忙忙慌慌地來到跟前,就趕緊給陸力跪下了。
“李毛仔,起來說話吧,這都怎麼回事?”陸力手虛擡了一下,示意他趕緊說正事。
這人就是在1628年引狼入室導致李家莊遭流寇圍攻,後來被抓住的李家子弟李毛仔。1629年石碌項目啓動之後,他就被押送到了昌化參與築路工程,因其表現良好,被提升起來作了牢頭,手底下管着好幾個囚犯班組,在苦役營裡的犯人羣體中也算得上是特權階級了。鐵路通車,石碌鐵礦正式開採之後,李毛仔又被分配到採礦區當上了生產調度,平時跟石碌礦區管理層的人多少也有接觸,倒也跟陸力認識,所以看到陸力帶兵趕來纔出來相認。
“回陸連長,今天早上出工的時候,小人就覺察着有些不對,看到有幾個班組裡突然多了好些陌生面孔,但不是小人管轄,也不好直接多嘴……”李毛仔立刻開始彙報起來。
李毛仔在早上出工時注意到了好幾個比較異常的狀況,一是採礦工地上出現了一些陌生面孔,二是有些班組的氣氛明顯不對。按照李毛仔的說法,那就跟當年流寇潛伏到廣東某些縣城裡打算髮動裡應外合時的情形差不多。
到了中午放飯的時候,便有人來向李毛仔打招呼,要他等下“見機行事”放聰明點。李毛仔雖然不明所以,但也已經猜到是有人打算要在礦區鬧事了。不過沒等他想好是不是要立刻舉報,有其他班組便上報了有人失蹤的消息。李毛仔以爲這些人只是爲了脫獄,反倒是鬆了一口氣,他在苦役營裡已經待了三年,自然知道這裡的規矩是什麼,想要脫逃其實不難,難的是在脫逃之後如何保證自己活下去。一口氣逃出去三十多人,李毛仔認爲這些人大概根本就沒考慮過如何能在周圍的莽莽大山中生存下去,也並不看好他們真的能夠逃脫追捕。
很快就有警察和民團的人來提審了部分犯人,問明瞭脫逃囚犯的狀況和去向。李毛仔也知道接下來民團就會進山抓捕,大概數個小時之後,民團就會帶回其中一部分人的首級,掛在監區的大門上以儆效尤。
不過這次的狀況似乎與過往有些不太一樣,在追捕逃犯的隊伍離開之後不久,一號礦坑裡就有好幾處地方同時發動。暴徒們用手裡的採礦工具迅速殺死了幾名看守工地的警察,然後開始了串聯作亂。
看到有些班組集體投入到暴亂之中,李毛仔這時候才明白,爲何中午的時候有人會提醒他“見機行事”,看來所指的就是這個時候了。顯然有不少的囚犯都認爲這是一個絕佳的脫逃機會,看到警察退卻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地加入到了這場暴亂當中。
但李毛仔可是在戰場上真切感受過海漢民團的厲害,他也知道石碌礦區駐紮有民團的人馬,並沒有急於加入進去,而是約束自己的手下,讓他們不要參與這場暴亂。李毛仔看得很清楚,這幫烏合之衆要是能幹得過荷槍實彈、訓練有素的海漢民團,那自己就把這漫山遍野的鐵礦石敲成小塊然後一塊一塊地吞下去。
當然他也考慮到自己脫身的問題,因爲面對這麼大規模的暴動,海漢人事後恐怕要處死很多人,而自己要想洗白,那最有用的手段就莫過於向海漢人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情報,就如同他當年被海漢民團抓獲後所做的事情一樣。
於是李毛仔也趁亂帶了幾個機靈的手下四處串聯打聽消息,因爲他手下管着幾百號人,在囚犯中也算是有點臉面的人物,最終還真被他打聽到了一些東西。
“有大明錦衣衛參與這件事?”陸力聽到李毛仔說出來的消息也是稍稍有些震驚。他當然很清楚大明錦衣衛是什麼機構,不過自從去年的燎原行動之後,整個瓊州島上的錦衣衛機構都已經被徹底清洗,沒想到時至今日居然還會有錦衣衛在島上興風作亂。
“千真萬確!陸連長,小人這個消息來源絕對沒問題,至少有三個參與暴亂的牢頭跟我說了同樣的話,還說他們只要攻下石碌的礦區,活捉幾名海漢首長,就能得到朝廷的封賞……小人是知道輕重的人,怎麼可能跟他們一起同流合污……”說到後面,李毛仔又抓緊機會爲自己洗白起來。
“說重點!還有什麼消息!”陸力不得不出言打斷他道:“知不知道對方主事的人現在在哪裡?”
李毛仔連忙應道:“是是,是小人失言……小人聽說那主事之人並未進入礦區,而是在附近山林中接應,待這邊得手之後,便裹挾這數千犯人,先佔據這石碌礦區,掘斷道路,與海漢對抗!”
“原來如此……”陸力似乎想到了爲何這幕後之人要大費周章地在鳥不拉屎的石碌鐵礦策動這麼一場暴亂,對方所盯上的大概並非這裡有什麼了不得的資源,更主要的還是盯上了這幾千與海漢有利益衝突的囚犯吧!
李毛仔繼續說道:“先前這些人去攻打西監區,吃了虧回來之後,便向西邊退去了。小人猜測他們或許是打算裹挾二號礦坑的囚犯,再作其他圖謀!”
“二號礦坑?”陸力嘴角露出一絲嘲諷,不過並沒有做進一步的解釋。
平時二號礦坑也同樣會安排上千人勞作,但今天爲了迎接商務參觀團的到來,二號礦坑在上午臨時取消了安排的生產任務,因爲喬志亞和顧凱都希望在下午參觀時能保證賓客們看到那裡熱火朝天的勞動景象,而不是一大片累得東倒西歪的苦力。這幫鬧事的暴徒顯然沒有獲知這個臨時的變更,他們想從二號礦坑再集結一批人馬,看來是要打水漂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二號礦坑能讓他們裹挾到一部分囚犯,其實也仍然於事無補。計劃這件事情的人大概並沒有料到海漢方面對於這件事所採取的應對,同時也過高估計了囚犯參與暴動的意願。按照李毛仔的說法,其實真正參與暴動的囚犯不過十之三四,竟然有超過一半的人像他一樣選擇了觀望。
參與暴動的多是無法開釋的重刑犯,而這些人在囚犯整體中本就只佔少數,那些刑期原本就只有一兩年甚至更短,或是原本罪名很輕的犯人,自然不願冒着風險以參與暴動的方式來重獲自由。更有像李毛仔這樣知道厲害的人,從一開始就對暴動的組織者不看好,不願意踩進這個泥坑裡。
以李毛仔自己爲例,他目前已經服刑三年多,加上積分減刑,剩下的刑期已經一年不到,這個時候逃跑反而是自找麻煩。以他一個無田無產、坐過大牢、被開除宗籍的人,還能做什麼?跟着這幫暴徒落草爲寇?他三年前就已經嘗試過了,那滋味甚至還不如現在在苦役營裡當牢頭。再說以他現在在苦役營的人脈和聲望,完全可以在服完刑之後申請留下來當個獄警,說不定再過個一兩年就能申請到歸化籍,到時候在海漢人治下落戶,也算是一條出路。
再說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裡去?這外面的天地早就不是大明做主了,近幾個月陸陸續續都有大明的官員被組織來石碌參觀苦役營,李毛仔就算沒機會走出去,也能從這些官員的到來和近半年苦役營增加的囚犯身份看出一些端倪——這瓊州島只怕已經改姓了海漢,而大明對此似乎已經默認了。
與其跟着作亂,倒不如趁着這機會多多檢舉揭發,舉報那些參與暴動的囚犯,這樣說不定還可以爲他自己多掙到一些積分來減刑,這難道不比冒險逃獄穩當多了?
組織這件事的人顯然無法揣摩到類似李毛仔這種人的心理,結果導致了起事後參與的人並沒有計劃的那麼多。一號礦坑中的兩千多名囚犯礦工,也就六七百人蔘與其中,其他多數人都如李毛仔這般,先找個地方避避風頭,待海漢民團趕到,便陸續出來投降了。
當然陸力也不敢大意,還是吩咐手下對所有主動投降的俘虜進行搜身,並讓李毛仔挑了幾個靠得住的手下在旁邊認人,挑出那些試圖渾水摸魚的暴徒。
陸力也沒忘了讓人趕回到軍營,將所知的情報告知尚在惴惴不安之中的顧凱。接到消息的顧凱自然大喜過望,趕緊告知衆多賓客,外面暴動已經平息的消息,然後用電臺聯繫上撤軍途中的喬志亞,將所知的消息擇要告知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