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還有一個不足爲外人道的原因,那就是爲他的侄子範德維根製造一個刷戰功的機會,以便能爲其今後在東印度公司內部的升遷鋪平道路。當然了,這個構想顯然進行得不夠順利,範德維根此行非但沒能刷到像樣的戰功,反倒是折損了三分之二的人手和船隻,能夠活着逃回大員港已經算是運氣不錯了。
範德維根有幾斤幾兩,漢斯這個叔叔還是心中有數的,如果沒有點真本事,漢斯可不會糊塗到把公司的武裝帆船拿給範德維根當玩具折騰。事實上範德維根在東印度公司內部絕對算得上有實力的青年才俊,不管是航海還是指揮作戰,他都是有一定的水準,所欠缺的也就是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但這次在福建受挫之後,範德維根在短期內大概不會再有被委以重任的機會了,這甚至比在戰鬥中失去了幾條帆船更讓漢斯感到懊惱。
禍不單行的是,壞消息一個一個地接踵而至,鄭芝虎戰死南日島的消息前腳剛到,福建官府的使者後腳就來索要賠款了。漢斯在這種狀況之下哪有心情跟大明使者談什麼賠款,自然是先將事情推了個乾乾淨淨,並且反咬一口,試圖變被動爲主動。
然而這種嘗試在己方剛剛戰敗這個大前提之下顯得蒼白無力,大明使者甚至都沒反駁,便起身告辭了,只說自己還會在大員港逗留三五日,如果漢斯改變了主意,那麼雙方再約時間談判好了。那副有恃無恐的表情,讓漢斯看得牙癢癢——大明的使者有什麼資格在自己面前擺出這麼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雖然十分不甘願,但漢斯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如果否決了大明使者的要求,將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漢斯命人將範德維根也叫來,與自己一同商議應對之策。
“對於福建官府向我們索要賠償這件事,你怎麼看?”漢斯開門見山地問道。
“如果對方的使者所說屬實,那麼我們除了繳納贖金之外,大概沒有別的辦法能接回落在他們手裡的人了。”範德維根的臉色也很不好看,畢竟他是這支船隊的指揮官,然而卻有三分之二的人手沒能跟着他一起回到大員港,還被對手追上門來討要戰俘的贖金,這實在是一個極大的恥辱。距今九年前,也就是明天啓二年,荷蘭艦隊以七艘軍艦加九百名士兵,就封鎖了漳州出海口,讓福建水師根本就無法出戰。九年之後,荷蘭船隊居然在同一片海域內被幾乎同樣的對手打得狼狽不堪,這種落差着實讓人難以接受。
雖然在歐洲戰場上以金銀珠寶或其他貴重物品來贖回戰俘已經是司空見慣的行爲,但荷蘭人在遠東地區還真是極少會出現這麼被動的狀況,絕大多數時候都是當地土著在戰敗之後向荷蘭人支付贖金來贖回他們的被俘人員。就算是天啓四年那次被明軍擊敗退出澎湖,被俘虜了十二名荷蘭軍人,東印度公司也從未向大明繳納過一個銅錢的贖金。
當然了,當時大明也根本沒提過贖金的事,福建官府直接就把俘虜高文律等人押解進京請功,後來這些戰俘都在北京被斬首示衆,明熹宗還專門發了聖旨昭告天下,從頭到尾就沒打算和東印度公司和解。對大明帝國來說,面子可比那麼點銀子重要多了。
但此次福建官府的態度發生了很明顯的變化,不但態度變得更加強硬,而且居然還派人登門要錢,不用說這其中肯定是海漢人起了作用。最可惡的是海漢人居然也獅子大開口提了五萬銀子的賠償要求,這實在讓漢斯感到難以接受。如果不是考慮到有數百名俘虜在對方手中,漢斯真的很想當場就撕破臉。
“但他們竟然向我們索要十萬兩白銀作爲戰爭賠償,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漢斯一臉陰鬱地說道:“如果讓巴達維亞的先生們知道我答應了這種條件,那他們一定會派一名行刑官到大員港來絞死我。”
“再說我們手上也沒有十萬兩白銀可以拿出來當交換條件。”範德維根很沮喪地補充道。
現在並非交易季節,大員港也沒有太多的白銀儲備。按照往年的安排,巴達維亞那邊大概會在九到十月之間安排運銀船將大量白銀送到大員港來。以往這些運銀船還要去到日本,不過近兩年因爲濱田彌兵衛事件,東印度公司與日本幕府的公開貿易已經中斷,只有爲數不多的走私渠道還在暗中運作,而交易地點也由日本平戶改到了琉球。但因爲現在西班牙人在北邊活動比較頻繁,爲了以防萬一,漢斯已經下令將今年與日本走私海商的交易地點改在大員港。
就算漢斯有心跟大明達成交換戰俘的協議,大員港現在也沒有這麼多白銀可以調動,至少也得等到兩個月之後。而且從巴達維亞運來的白銀都是要用在今年的大宗貿易上,要是挪作它用,那這個窟窿不管是誰都沒法補得起來。
但如果要坐視這幾百名戰俘就這麼被大明捉去治罪,漢斯也同樣很難向巴達維亞交代,要知道這支船隊中幾乎是集中了大員港的精銳,參戰的也是本地船況最好的幾條武裝帆船,這說沒就沒了,就算能瞞住一時也瞞不住一世,到時候巴達維亞那邊治罪下來,漢斯也一樣逃不了責任。
“這件事責任太大,我必須要向公司總部報告。”漢斯望向範德維根,緩緩地說道:“我必須派一名當事人回去,向董事會的各位先生們陳述戰鬥的經過。”
範德維根的臉色稍稍有些發白,他這才明白爲什麼漢斯會將自己單獨叫來商談事情,原來是打算派自己回巴達維亞去做當面彙報——有鑑於這次在福建的慘敗,這次的彙報還很有可能變成背鍋,畢竟戰敗總得要有人站出來承擔責任才行。很顯然,漢斯叔叔是打算將自己推到臺前,把相應的責任承擔下來,而這絕對算不上是什麼好差事。
“如果可以,我當然更願意自己回到巴達維亞去向董事會陳述這次與大明和海漢交戰的前因後果,但你也知道,我職責所在,沒辦法把大員的事務拋下……”漢斯看着侄子蒼白的臉色,心裡也同樣不太好受,嘆了口氣道:“你要記住一件事,只要我沒倒下,你始終還有起來的機會,如果連我都倒了,那今後就沒人能替你撐腰了!”
範德維根不知道中國有句俗語叫做丟車保帥,但他也能明白這叔叔要他理解這件事的輕重緩急。回到巴達維亞去承擔戰敗的責任,固然很有可能會被公司施以一定的懲罰,但至少能把叔叔的地位保住不丟,日後還有機會東山再起。但如果漢斯因爲這事而丟了大員長官的職位,範德維根很難不受其牽連,那麼叔侄倆今後在遠東也很難再有受到重用的機會了。
“叔叔,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範德維根沉默良久之後終於開口道:“我會盡快回巴達維亞,向董事會報告這次的行動經過。但是關於我們失陷的水手和士兵,該怎麼跟董事會解釋?”
“就按照我對大明使者的說法,這是海漢針對我們的一次蓄意襲擊!我們的船隊是在完全沒有防備的狀況下遇襲的,海漢的行爲就是單方面的發動戰爭,要讓董事會明白,必須要對這種行爲進行報復!”漢斯立刻對他面授機宜。
“但這樣我們就會徹底失去被俘虜的人了!”範德維根對此有些擔憂:“海漢人提出了這麼苛刻的交換條件,如果我們一口拒絕,那他們大概也不會好心地釋放戰俘。”
“你還是太年輕啊!”漢斯搖了搖頭道:“你覺得對方提出的條件真的有可行性嗎?賠償十萬兩白銀,還得向大明承諾以後不採取任何敵對行動,他們根本就不是帶着誠意來找我們談判,只是想給我們難堪,讓我們丟臉而已!”
“但這樣做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就僅僅是爲了在我們面前賣弄一下勝利者的驕傲?”範德維根不解地問道:“我以前聽說海漢人都十分務實,不會浪費時間做一些不切實際的事情,他們這麼做,會不會有別的打算?”
“或許有,但我現在想不出來他們的目的會是什麼。”說到這個事,漢斯的表情也有一些迷惑:“如果海漢人僅僅只是想和我們開打,那根本就沒必要再提出什麼戰俘交換條件,大家在戰場上分個勝負就是了。但他們派人來和談,提的條件又完全不可能得以實現,我實在想不明白他們的意圖何在。”
這個時候有衛兵進來報告道:“範隆根先生求見。”
“請他進來。”漢斯並沒有特別避諱範隆根的到來。荷蘭船隊此次出征戰敗的消息,在範德維根逃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大員港,這並不是什麼需要保守的秘密。而且範隆根在巴達維亞的時間長,跟公司高層人員的關係也比較密切,漢斯本來也打算要徵詢一下他的看法。
“漢斯先生,我今天是來向你辭行的,感謝你在這段時間的照顧和提供的方便!”範隆根進屋之後寒暄兩句,便帶入了正題。
“什麼時候出發?”漢斯關心地問道。
“大概明天一早,該裝的貨物和補給都已經裝到船上了,下一次再來大員港,或許是要等上很久了。”範隆根的情緒也顯得比較低落,這趟從巴達維亞出發的時候兵強馬壯,氣勢無雙,然而回去的時候卻是形單影隻,心中惶惶。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允許範德維根加入你的船隊,他需要儘快趕回巴達維亞,向公司董事會報告這裡所發生的事情。”漢斯立刻提出了要求。
範德維根逃回大員港的時候就只剩下兩艘傷痕累累的帆船,已經不適合再做遠洋航行,而漢斯也不打算再在大員港數量有限的帆船中調撥一兩艘給他使用,畢竟本地的海上防禦也還得保留一定的力量才行。正好範隆根要帶着他的商船回巴達維亞,那漢斯就趁機把範德維根塞給他了。
“不勝榮幸。”範隆根很友善地向範德維根點了點頭表示歡迎。作爲一個不久前才經歷了一場大敗的船長,他很理解範德維根此時的心情,失敗的滋味的確是很難受的。
“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你能在巴達維亞替範德維根說一說好話,畢竟這場戰爭失利的主要責任並不在他身上,實在是明人和海漢人太無恥,他已經盡力去戰鬥了。”漢斯繼續向範隆根說道:“同時我也希望董事會能夠派一支更加有力的武裝部隊來大員港,向福建官府發起報復,這些不知好歹的東方人必須要得到教訓!”
“漢斯先生,我想你大概是忘記了一件事情。”範隆根搖搖頭道:“巴達維亞的先生們現在大概正在爲另一件事頭疼着,他們即便是要出兵,首先也得解決另一個麻煩才行。別忘了,納土納羣島在上個月才讓我們栽了一個大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