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辛苦苦從澎湖運來的各種補給,在南日島的碼頭上堆放了幾日之後,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現在又得重新進行裝船。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輜重都要再次裝船運回澎湖,一部分物資爲了減負就只能扔在這裡了。鄭芝虎下令只將彈藥武器和糧草淡水等必須的物資裝船,其他的統統放棄,這樣船上負載少一點,航行速度也可以快一些,而這也是從包圍圈中逃生的希望所在。
鄭芝虎雖然在過去的征戰經歷中也有過無法力敵對手而後撤的狀況,但撤得這麼窩囊這麼被動,在他的記憶裡還是第一次。對於外界而言他只是一個海盜頭子,但在十八芝內部他可是手握兵權的大將,而這樣的失敗對於一名高級將領來說堪稱恥辱——沒有實現作戰的目標,沒有給敵人制造足夠的麻煩,戰鬥在剛剛打響的階段就已經宣告結束,雖然也還可以繼續強撐下去,但實際上勝負已分。
鄭芝虎現在的心情比那天炮戰輸了還要糟糕,他可以容忍與對手在武器和作戰水平上存在的差距,但這次在南日島的戰敗可以說是輸得徹徹底底,從頭到尾甚至連一點獲勝的機會都沒有出現過。這對於一名帶兵的將領來說,是對自信心非常大的打擊。就算這次能夠平安回到澎湖,鄭芝虎也明白自己今後大概不會再有帶兵與海漢人交戰的機會了。
鄭芝虎正坐在帳篷裡思考人生之際,突然有親兵慌慌張張地入帳報告道:“當家的,港灣外面的敵船動起來了!”
鄭芝虎立刻回過神來,抓起腰刀便往外走:“趕緊去傳令通知炮手!”
十八芝被福建水師和海漢海軍的聯合艦隊堵在港灣內無法脫身,但也並沒有坐以待斃。爲了防止對手的戰船從海上突入,鄭芝虎將剩下的火炮悉數佈置在了碼頭上,炮口便正對着港灣入口的方向。不過這剩下的十多門炮能不能堵得住這個口子,鄭芝虎也沒多大的把握,而且他很清楚一旦對手真的發動攻勢,那很可能就將是雷霆萬鈞,不留餘地的打過來了,半點僥倖都別想有。
鄭芝虎快步趕到碼頭的時候,已經能看到對手的戰船陸續出現在港灣入口的海面上,距離碼頭所在的位置也就大約兩裡地。在這個距離上,十八芝的火炮暫時還無法發揮出威力,因此鄭芝虎也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對手的船隻一點一點地靠近港口。
“距離差不多就停下來,我們不用貼得太近。”與此同時,謝立在自己的座船上也下達了命令:“任何船隻不得冒進,只允許在安全距離上開火!”
謝立並不是真的打算衝進港灣去剿殺海盜的帆船,這個港灣東西向不到1500米,南北向不到1000米,面積實在太小,艦隊要是衝進去連隊形都無法展開,勢必會跟十八芝的船混在一起,屆時要使用火炮這類重武器反而會投鼠忌器,很容易傷到自己人。因此謝立採用的戰術相對比較保守,就是讓安裝重炮的海漢戰船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上直接炮轟港灣內的海盜船。
這個距離上的炮轟其實很難達成擊沉的效果,主要的目的還是要以此來給岸上的十八芝製造恐慌情緒。畢竟這些海盜離開南日島的最後希望也就是這些船了,如果船被毀掉,他們就徹底失去了脫身的可能。
而海漢戰船上也並非所有的火炮都能在這個距離上發揮出威力,艦炮的設計本來就是追求近距離的殺傷力,身管較短,射程也因而比較近,要比陸軍所使用的同口徑火炮射程近了幾乎一半。戰船上只有大約三分之一的火炮,射程才能覆蓋到港灣內的海盜船。
但饒是如此,當海漢戰船開始炮擊之後,十八芝的陣營中也依然如其所料地出現了混亂。一些不甘坐以待斃的海盜紛紛搶着上船,試圖要逃離這個被動挨打的環境。但也有少數保持了理智的人,認爲目前並不是最好的出逃時機,就算要跑也應該再觀望一下形勢再說。
鄭芝虎就是少數仍保持了理智的人之一,他之所以沒有慌慌張張地組織出逃,就是看準了這個海灣面積太小,明軍和海漢的船隊並不敢冒然衝進來打接舷戰。而現在海漢戰船的開炮距離太遠,以至於很難對港灣內的十八芝船隊造成實質性的傷害,要是駕着船往外面衝,反而是給了對手近距離炮擊的機會,船隻中彈的機率會大大增加。
然而他手下的海盜們可沒有這麼冷靜分析事態的心情,在度過了波瀾不驚的兩天之後,幾乎所有海盜的神經都已經高度緊繃,每個人都在等着最後一戰的爆發。海漢在這個時候主動從海上發動攻勢,在絕大多數人看來都被解讀爲這就是海漢的總攻了,此時還不駕船出逃,難道非得等到海漢人把自家的船全打沉在港口嗎?
活着離開南日島,是每一個海盜現在僅存的希望,但鄭芝虎在此之前的指揮顯然並沒有得到屬下的認同,畢竟從兩個月前雙方第一次交手,到這次捲土重來再攻南日島,鄭芝虎就連一丁點的便宜都沒佔到過,所有的戰術全部被對手所剋制,這還讓人怎麼能夠心甘情願地聽從他的指揮調遣?因此對於鄭芝虎下令在港口據守的決議,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照做,一些早就心懷不滿的小頭目寧可率衆頂着炮擊冒險出逃,也不願再繼續蹲守在島上等待一個不明確的結局。
而這些人的出逃又帶動了更多原本持觀望態度的人——別人都逃了,難道我還留下來等死?人多船多的時候,說不定就趁亂混出去了。
鄭芝虎看着港口的混亂狀況,臉上的表情完全是大寫的絕望。他沒想到這次花費了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財力組織攻打南日島,到頭來連跟對手在正面戰場上對決的機會都還沒出現,己方就已經出現了潰敗的景象。
看着碼頭上數百人蜂涌登船的情景,鄭芝虎便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阻攔這些失去理智的人羣了。就算他要追究責任,那大概也得等到活着回澎湖之後才行。
“收拾行裝,準備登船出海!”鄭芝虎無奈地下達了命令。他現在即便留下來,肯定也無法再次收攏軍心,組織起跟對手的決戰了。爲今之計只能是隨大流,先逃出南日島再說了。
然而這還並不是最糟糕的狀況,僅僅片刻之後,便有人來報,南日寨的守軍已經出動,距離海盜營地僅僅只有不到兩裡之遙了。而且隊伍中有不少騾馬大車,疑似牽引了數門海漢大炮。
屋漏偏逢連夜雨,鄭芝虎現在也沒心思去琢磨爲何相隔老遠的陸海兩路敵軍居然能夠行動得如此的同步,當務之急已經不是如何抵抗敵軍的兩路夾擊,而是要抓住僅存的生機,儘快從這個困局中脫身才是。
鄭芝虎這一跑直接就帶動了十八芝陣營的徹底崩盤,沒人願意留下來墊後去面對如狼似虎的海漢民團。當高橋南率領先頭部隊抵達十八芝營地外的時候,這裡已經寂靜一片,牆頭上連負責瞭望敵情的人都沒了。
“架炮,把大門轟開!”高橋南倒是沒有急着衝鋒,而是讓人先將跟着先頭部隊同時抵達的兩門三磅小口徑炮架起來,轟門的同時也順便看看對手是不是還想打什麼埋伏。
隨着兩聲炮響,海盜營地的木製寨門顫顫巍巍地倒在了塵土中,而其後別說人影,連半點動靜都沒有,隱隱能聽到遠處海上傳來的炮擊聲。
高橋南拔出腰間的指揮刀,指向前方:“跟我上!如遇抵抗,一律殺!”
海上的狀況並沒有比陸上好多少,雖然海漢海軍的戰船並不足以封鎖住整個海面,但謝立卻根據戰場局勢想出了一個彌補的辦法。他將海漢的戰船集中在港灣出口的東側,以戰列陣形排開,而在西側留出了大約三分之一的豁口。這樣一來,從港灣內出逃的海盜船肯定不會選擇硬碰硬地衝擊海漢戰船的陣列,而是會繞過這段危險區,去搶那三分之一寬度的安全航道。
然而由於港灣內的碼頭就在東側,這些海盜船在繞行這段危險水域的時候,同樣會暴露在海漢戰船的火炮射擊範圍之內。就算他們能夠僥倖從排炮射擊中逃生,進入安全航道,也並不代表這就已經安全了,因爲在這段安全航道之外,四十多艘福建水師的戰船在外面密密麻麻地排了內外兩層的弧形包圍圈,等着衝出去的海盜船自投羅網。
相比攻擊千米之外的目標,艦炮用來射擊近距離目標的命中率顯然會高得多,而且這些活靶子還是排着隊前仆後繼而來,讓海漢戰船上的炮手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忙得不可開交。爲了保持火力輸出的持續性,海軍軍官們不得不下令船舷炮只啓用一半進行攻擊,在其炮身過熱需要冷卻期間,再動用另一半的火炮來進行替換。
儘管炮火的密度很難保證在港灣口這短短的千米航程內就擊沉目標,但絕大多數海盜船都難以避免中彈,而且一旦命中船腹、桅杆、尾舵等要害部位,船隻的航行速度就會立刻受到明顯的影響,同時也會阻塞並不寬敞的航道,連累後面逃亡的海盜船。
鄭芝虎的坐船沒有選擇走最短的逃生路線去和其他海盜船拼誰的運氣更好,而是選擇了近岸路線,在港灣內兜一個大圈子再駛向西側的逃生航道。而遠處的海漢戰船視線被阻,也很難瞄準這艘船進行射擊。
鄭芝虎回頭望向碼頭,最後一批海盜仍然還在慌慌忙忙地登船,而海漢民團的人馬已經殺進了營地,距離碼頭僅僅只有百丈左右了。這最後一批登船的海盜有大部分都是先前交戰中出現的傷號,這些人顯然不會有多少機會能夠逃離南日島了。鄭芝虎緊緊地攥着雙拳,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他很想和海漢民團一決雌雄,但他也知道自己即便留在島上,也並不會改變這場戰鬥的結局。
十八芝輸了,輸得很慘,輸掉的不僅僅是一個南日島和這次帶來的精銳人馬,還有今後與海漢人決戰的信念。放棄南日島逃回澎湖,或許能夠讓十八芝保一時的平安,但鄭芝虎心裡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那就是海漢人並不會就此作罷,等到某個時機,他們一定會出兵澎湖,繼續剿殺十八芝。而這個對手不再像以前的明軍那麼好對付,他們不但能征善戰,而且似乎無法用利益去收買——整個東南沿海只聽說過誰誰誰被海漢人暗中收買,卻從沒聽過有誰收買過海漢人。
“回去之後得建議大哥要另行設法纔是,跟海漢人這麼打下去,的確不是個辦法!”鄭芝虎現在想起出戰前有謀士建議暫時避其鋒芒卻被自己一口回絕,隱隱有些後悔。福建要是真待不下去了,完全可以北上去江浙沿海尋個大島落腳,亦或是南下去呂宋島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何苦一定要跟海漢這個大煞星拼個你死我活?雖然要挪窩也是個麻煩事,但總好過如今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面。
鄭芝虎還沒有沉思中回過神來,一發炮彈掠過他的座船上方,將主桅杆從中間打斷,甲板上頓時大呼小叫亂成一片。這枚炮彈是來自最靠西的一艘海漢戰船,而且是來自艦首炮,炮手也是看到這艘海盜船即將駛入逃生航道,順手放一炮試試運氣,想不到一發入魂就打斷了其主桅杆,這也是鄭芝虎命中註定。
“莫要驚慌!將桅杆推入海中,繼續前進!”鄭芝虎見倒下來的桅杆將船身都壓得有些側傾了,趕緊組織水手自救。他這艘座船是三桅船,即便失去了主桅杆和主帆,也依然還能有前行的動力,只是速度要慢上許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