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尖利短促的哨聲響起,海漢戰船的船舷邊噼裡啪啦響作一片,數十發鉛彈射向了五十米開外的荷蘭帆船。當然在海浪的顛簸之下,即便是神槍手也很難作出有效的預瞄,命中率完全只能依賴於運氣。但對面捱打的荷蘭水手們可不會這麼想,鉛彈掠過頭頂和耳邊的所帶起的風聲非常清晰,讓他們甚至都不敢在甲板上直起腰來活動。在此之前已經有好幾個倒黴鬼在操作帆索時被對方射過來的子彈擊中,水手們雖然並不是怕死的人,但也不打算拿自己的性命來作賭注。不過他們很快發現對手的火槍射擊僅僅只是一個前奏而已,他們的火炮已經換上了威力更大的鏈彈和葡萄彈。
鏈彈又被稱之爲“甲板收割者”,飛速旋轉的串連鏈彈不但能夠撕扯風帆和索具,而且還可以將前進路線上的水手們一切爲二,十分恐怖。而葡萄彈的散射面積大,更是讓甲板上的水手避無可避。這兩種炮彈倒並不是什麼很先進的裝備,荷蘭人的船上也有,但要命的是荷蘭帆船上的艦炮性能遠不如對手,目前這個距離還沒有進入到這兩種特殊炮彈的射程,即便勉強換了鏈彈和葡萄彈,也很難對海漢的船隻和人員造成實質性的打擊。
排在荷蘭船隊中第二位置的“鱘魚號”很快就中招了,一枚鏈彈不但扯破了主桅杆最下面的一張船帆,而且連操作整根桅杆的帆索也一併給切斷了,這讓“鱘魚號”的甲板上頓時亂成一片。而此時海漢船隊又恰到好處地對“鱘魚號”進行了一輪葡萄彈的集火,甲板上頓時就變成了人間煉獄,二十多名水手在密集的彈雨籠罩之下無一倖免,全被打成了篩子。鮮血和人體碎塊遍佈在整個甲板上,場面慘不忍睹。
範德維根當然也注意到了戰局已經在朝着不利於己方的方向發展,六艘荷蘭帆船現在僅剩下兩艘還保持着比較完整的作戰能力,其餘的四艘都已經處於了苟延殘喘狀態。而對手的作戰思路也十分清晰,他們並沒有試圖要擊沉或者是俘獲已經失去戰鬥力的荷蘭帆船,而是在確認目標失去作戰能力之後就迅速將集火對象轉移到下一艘船身上。
至於荷蘭那幾艘失去了大部分作戰能力的帆船,他們甚至連脫離戰場的機會都沒有,因爲那支原本已經離開的福建水師船隊,居然又兜兜轉轉地回來了,顯然是準備來海漢人打下手清理戰場的。他們的實力雖然不足以和荷蘭武裝帆船打正面對攻戰,但要收拾這種殘局還是綽綽有餘的。
目前的局面已經從最開始荷蘭稍占上風的的六對四,變成二對四的不利局面。範德維根此時也已經從最初的興奮中冷靜下來,如果現在還想以少勝多,扳回戰局,希望已經十分渺茫。退一萬步就算大家拼了老命,跟海漢人繼續打下去,最後頂多也就是個慘勝的結果,別說能不能把已經戰損程度很深的幾艘船給救回去,就連剩下這兩艘船能不能安然脫離戰場都很難說。別忘了南日島港口那裡還有六艘海漢戰船沒有參戰,而且後面還墜着一大串福建水師的船等着撿漏。
“改變航向,脫離戰場!”範德維根很快就想清楚了利害關係,並且果斷地下令終止作戰,撤離這個已經陷入不利局面的戰場。輸掉這次戰鬥對範德維根而言並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如果無法把這次戰鬥的過程和相關的情報帶回大員港,那纔是真正的嚴重失誤。
當然了,脫離戰場也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想跑還得看對手是不是肯就此放手。畢竟在航速和船隻操控性上,荷蘭帆船也並沒有什麼優勢可言。值得慶幸的是海漢人似乎並沒有趕盡殺絕的意思,看到剩下的兩艘荷蘭帆船開始轉變航向試圖要脫離交戰,海漢的幾艘戰船卻並沒有跟着改變航向繼續追擊。
“荷蘭人這就撤了啊!”謝立舔着有些乾澀的嘴脣,臉上的表情顯得意猶未盡。他當然希望能夠在這一戰當中全殲對手,但事前所制定的作戰計劃中已經很明確這次作戰的首要目的並不是殲滅荷蘭人的船隊,而是要確保把來犯的十八芝海盜悉數給留在南日島。而與荷蘭人交手並將其逐出南日島海域,其實也是爲了達到這個目的的作戰手段之一。
當然了,能夠將這次來南日島助戰的六艘荷蘭武裝帆船留下四艘,已經是非常驕人的戰績了——海漢可是僅僅只出動了整支艦隊一半的力量就取得了這樣的戰果。而且整個作戰過程讓福建水師也在旁邊進行了觀摩,對其有多大的衝擊力就不用細說了,畢竟他們幾十條船都拿人家沒有辦法,而海漢人卻相對比較輕鬆地解決了這個大麻煩,雙方戰鬥力的實際差距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話說回來,這場仗贏得也並不是表面看上去那麼輕鬆,海漢海軍參戰的四條戰船雖然依然保持了戰鬥力,卻也並不是毫髮無損,事實上四艘船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損傷,受傷的船員水兵也有兩位數,其中兩艘戰船上還出現了陣亡人員。值得慶幸的是船隻的主體結構沒有大的外傷,航行和作戰的性能也沒出現大礙,只是可能需要在戰後進行比較耗時的修繕工作。
但現在謝立還沒打算讓這四艘船停下來休息,因爲除了荷蘭人之外,南日島港口裡還有一大幫子十八芝的船需要進行清理。
在海漢戰船與荷蘭人接戰的時候,十八芝這邊也終於開始登船離港,打算要阻止海漢船隊封鎖進出港口的航道。但一來他們的行動稍顯遲緩,還沒來得及出擊,海漢的船隊就已經先行佔據了有利位置,並且在海面上擺出了陣形。二則是十八芝的船載遠程武器實在太少,跟海漢戰船這樣在海上正面交鋒簡直就無異於以卵擊石。雙方甫一交手,十八芝這邊就明顯吃虧得多,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海漢戰船上發射的炮火連連擊中。
在海盜們察覺到對手的作戰意圖是要將自己封鎖在港灣內而不僅僅只是擊退之後,原本還在岸上觀望的海盜們也急了起來,不等鄭芝虎的命令便紛紛登船出海。他們很清楚自己若是真被海漢船隊封鎖在這個小港灣裡,那恐怕就真的沒有從此地脫身的機會了。
很快涌向港灣出口的海盜船從最初的十幾艘迅速翻了幾番,大家都在慌不擇路地試圖逃出這條封鎖線。然而海盜們並沒有意識到,即便他們能衝過這道關卡,在外面還有福建水師和海漢的幾艘大船在等着他們。
人一旦存了逃命的心思,就很難再有拼命的決心了。除了最初的幾艘船被炮火擊中之後失去行動能力,後面從港口涌出來的海盜船全都溜向了近岸的水道,試圖從海漢船隊旁邊溜出去。這樣的戰術的確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海漢戰船的側舷全都朝向港口一側,以便於火力輸出,而對那些從左右繞行的海盜船就顯得打擊力度不足了。
“這幫混蛋!不許逃!”鄭芝虎看到海盜們倉惶出逃的狀況也是氣不打一處來,這要是一窩蜂都逃了,那接下來還怎麼攻打南日寨?他這次出發之前可是給鄭芝龍立下了軍令狀,要在南日島把之前的失利加倍報復回來,如果不得勝就自甘受罰。這懲罰倒是小事,關鍵是鄭芝虎丟不起這個臉啊——就算是當初在珠江口吃了大敗仗的劉香,也沒有出現過在短短几個月之內連續兩次敗給海漢民團的戰績。往日鄭芝虎可是沒少對劉香大加嘲諷,而這次若是又在海漢人手裡栽了跟頭,他回去的確是沒臉面對十八芝的其他頭目了。
鄭芝虎氣急敗壞地下令讓親兵立刻去碼頭維持秩序,阻止海盜們繼續登船外逃。這些人要是逃出去了,難道還能指望他們在海上兜一圈之後再打回來?
不得不說鄭芝虎的這個命令是極其愚蠢的一步棋,如果他此時下令全軍撤退,憑藉上百艘船隻一起發動衝鋒,要衝破港灣外尚未成型的海上封鎖線其實並沒有多困難,至少大多數人馬還能有撤離南日島的機會。但鄭芝虎爲了自己的顏面,放棄了這個唯一的逃生機會。
早上八點,結束與荷蘭人戰鬥的四艘海漢戰船和十艘福建水師戰船也加入到封鎖港灣的隊列中來,而此時因爲鄭芝虎的阻撓,海盜已經停止了向港灣外發動衝鋒的行動,逃出包圍圈的船隻寥寥無幾。
距離南日島港口大約六七海里的海面上,四艘已經無法動彈的荷蘭帆船升起了白旗,向圍上來的福建水師投降。他們在最後階段還是有過抵抗到底的打算,但當他們發現福建水師只是圍而不攻的時候,就已經明白自己的打算是徒勞的。很顯然福建水師已經不準備再付出額外的犧牲來佔領這幾艘船了,他們就是圍在附近,不讓這幾艘船有逃離的機會,等待海漢戰船處理完南日島港口的戰局之後,再過來一炮一炮地轟沉這幾艘船就行了。在這樣的狀況之下,除了投降之外,荷蘭人的確也沒有別的辦法可以保住性命了。
“荷蘭人已經撤離戰場了,這下我們的任務就很輕鬆了。”錢天敦從電臺中得到了謝立的戰況報告之後,也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他原本還比較擔心海軍與荷蘭船隊交手會不會吃虧,但從戰果來看,毫無疑問自己的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海漢這邊以極低的代價就取得了這場耗時近兩小時海戰的勝利,也是真正意義上與荷蘭武裝帆船的第一次正面交鋒——攻打安不納羣島的時候,海軍幹掉的幾艘民船商船可實在稱不上是兩軍交戰。
高橋南在旁邊應道:“那我們是否需要出擊,儘快消滅島上的殘敵?”
錢天敦搖搖頭道:“不用着急,現在急的人不是我們,是十八芝。他們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要嘛來攻打南日寨,要嘛就等着補給耗完之後投降。不管他們選擇哪一條路走,對我們來說,損失都會比主動發起攻擊要低得多。你記住,在我們兵力有限,而作戰時間沒有受限的狀況下,以最低的代價取得勝果纔是最正確的做法。”
“是,長官!”高橋南立刻挺胸應道。
“你去問一問許甲齊,如果明軍願意出戰,那我們就替他們掠陣好了。”錢天敦雖然在意自己部下的安全,不過如果是明軍去打頭陣,那他倒是不會表示反對。
高橋南會意地笑着應了一聲,便出去找許甲齊商談接下來的進攻策略了。
仗打到現在這個份上,其實錢天敦就算撒手不管,也已經勝券在握了。他原本以爲十八芝捲土重來,這一戰至少會打個一週左右,倒是沒想到居然速戰速決,從十八芝登島到現在才僅僅過了48小時,戰事就已經呈現出一邊倒的態勢,這的確是他在開戰之前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正如錢天敦對高橋南所說的那樣,既然已經取得了明顯的優勢,就不必再用士兵的性命去換一個速勝的結果——在南日島這麼一個環境下,早兩天打贏跟晚兩天打贏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差別,也不會因爲及早結束這場交戰而有更多的收益。
相比一手掌握了戰局的錢天敦,十八芝的指揮官顯然要遲鈍得多。直到快中午的時候,鄭芝虎才意識到現在的戰局對己方來說意味着什麼。荷蘭人不聲不響地就已經敗退,拋下了南日島上來不及撤出的十八芝。且不說現在還有沒有攻下南日寨的希望,就算想安然離開南日島,也已經不是一件輕鬆的任務了——港灣出口的航道上至少聚集了三十艘以上的敵船,想要通過這條封鎖線而不被擊沉估計會非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