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在造船及航海方面的技術儲備的確是遠遠領先於這個時代,但這些黑科技全部都是理論優勢而已,要從無到有打造出圖紙上的海船,形成規模化的造船業,仍然需要大量時間和實踐來一步步實現。截止目前,海漢旗下已經有了三四處造船廠,但最大的造船基地仍然是位於三亞的勝利港造船廠,幾乎所有的軍用艦船都是在這裡進行建造。
而造船這個技術工種不太可能像修路挖礦那樣依靠不斷投入勞動力來擴大生產規模,能夠蒐羅到的專業船匠數量有限,要擴大生產規模就必須要花時間來慢慢培訓技術工人,這大概也是目前海漢造船業發展道路上最大的一個障礙。
石迪文當然不可能對許裕拙談及這些深層次的問題,只能安慰他道:“既然跟你們簽訂了協議,那應該都能按時交船,只需要再等個一年半載,你們就能有一支真正能在海上作戰的艦隊了。”
許裕拙苦笑道:“學生能等,但如今福建的形勢等不了!這漳泉兩州通往東北方向的海貿一停,很多人的利益都因此而大受影響,家父現在身爲福建總兵,承受的壓力也極大。”
從福建沿海通往琉球、日本的航線被十八芝封鎖之後,福建明軍要想重新打通海上貿易線,要嘛用軍事手段剿滅十八芝,要嘛就只能跟對方停戰和談。而前一種方式顯然在現階段是無法實現的,後者就成爲了唯一的備選方案。石迪文從許裕拙的隻言片語中也能感受到,許心素試圖跟十八芝和談停戰,似乎也並不只是他個人的意願。
戰爭與和平,哪一種選擇所能帶來的利益更多,在這個問題上福建方面與海漢的立場其實並不一致。海漢自然是希望這場戰爭曠日持久地打下去,直到海漢有實力控制檯灣海峽爲止。而福建方面的考慮則更爲現實,經濟利益纔是首要的考量。
從客觀的角度說,福建軍方的選擇也沒什麼錯,繼續打下去對交戰雙方都沒有任何實際好處,誰也滅不了誰,徒增傷亡而已。反倒是停戰還可以增加收入,休養生息,積蓄力量,爭取能在下一次開戰時再一舉打垮對手。
然而這種選擇對於海漢來說是不可接受的,海漢需要的是福建軍方與十八芝持續交戰,不斷地給對方放血,讓其無法再進一步壯大,以便爲一兩年後進軍臺灣海峽減少阻力。當然更重要的是,海漢需要的是福建軍方的無條件配合,而不是有目的的隱瞞動向,甚至是私下裡與十八芝進行停戰和談之類的接觸。
福建方面大概也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小動作並沒有能成功地瞞過海漢的監視,所以這次使團抵達漳州之後,不管是許心素還是許裕拙,他們都沒有刻意地否認停戰的可能性,而是試圖用各種方式讓海漢使者明白,福建這邊作出停戰和談的選擇也是出於無奈和外界的種種壓力,而不是對海漢的背叛。
石迪文搖搖頭道:“你們現在只看到了跟十八芝交戰所造成的損失,但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堅持打下去,等十八芝覆滅之後,你們會得到多大的好處?”
“石先生,要堅持多久才能滅掉十八芝呢?我們每年花在作戰上的銀子少說也有幾十萬兩之多,傷亡至少過千,打了三年多了,現在也只是把戰場從陸地轉回到海上,說實話到目前爲止,學生並沒有看到什麼勝勢,更談不上剿滅十八芝了。”許裕拙也跟着搖頭辯駁道:“十八芝不是說滅馬上就能滅的,就算滅掉他們之後的好處再大,對現在的福建局勢來說也沒有什麼實際的效果。”
石迪文斬釘截鐵地說道:“頂多兩年,十八芝必滅!”
許裕拙見他說得如此有把握,不禁追問道:“莫非海漢民團有出手之意?”
石迪文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目前在南海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需要一兩年的時間來進行調整。等時機到了,我們就會選擇北上落腳。”
“那個時候十八芝若是還在,就肯定會成爲貴方的絆腳石了!”許裕拙恍然大悟地接道。
石迪文的表態讓許裕拙意識到,海漢目前安排福建軍方與十八芝交戰,其實也是有深意的。海漢雖然想滅掉十八芝,但出於某些原因還暫時騰不出手來派兵到福建參戰。至於說石迪文是不是在吹牛皮,許裕拙倒並沒有這樣的懷疑,畢竟海漢的軍力他也是有所瞭解的,一兩年前就能派兵去安南作戰,甚至是攻打堅城,擁有這種跨海作戰能力的軍隊,要想剿滅盤踞在島上的海盜,應該也不會是太大的難事。更何況海漢民團所擁有的戰船,在許裕拙看來已經算是海上巨無霸了。
石迪文見許裕拙臉上露出深思的神色,便趁熱打鐵繼續說道:“十八芝一滅,到時候整個福建海岸都是你們許家說了算。我們也不需要佔你們的好處,只要接管十八芝的地盤就夠了。”
“你們想要澎湖和大員島?”許裕拙聽到這話立刻便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石迪文點點頭道:“這兩個地方對你們來說意義不大,但我們擁有開發島嶼的經驗,完全可以把當地變成又一個三亞。到時候我們之間的貿易量,也會再翻上好幾倍。”
石迪文閉口不談軍事佔領,只說今後的貿易前景,也是爲了避免刺激到對方的敏感處。許家在福建是土皇帝,就算是海漢這樣的合作伙伴,他們也肯定不願讓其在福建海域常駐軍隊。而在隔海相望的臺灣島建設殖民地,對於許家的刺激也就沒那麼大了。
許裕拙猶豫道:“不過大員島上還有紅毛人……”
“你們跟紅毛人的貿易,到時候我們可以全部接下來。”石迪文立刻應道:“相信我,你們並不需要他們那樣的生意夥伴,失去了他們,對你們也不會有什麼損失。”
“所以貴方是打算在剿滅十八芝的同時,也趕走紅毛人?”許裕拙立刻醒悟過來。
“那也未必,他們如果老實聽話,也不是不能和平共處。”石迪文沒有把話說死,不過他也知道執委會眼裡大概容不下荷蘭這顆沙子,佔臺灣的時候多半會採取武力措施把荷蘭人趕走。
“學生聽說荷蘭人在大員島南部修建了一座堅城,易守難攻,而且架設了許多火炮。”許裕拙對於石迪文的說法沒有完全相信,紅毛人可不是十八芝那種土匪,他們的軍備水平可要高多了,而且還擁有爲數不少的武裝商船,不管海上陸上的戰鬥力都相當強悍。就算海漢民團出手,似乎也不是那麼容易拿下的對手。
“熱蘭遮城,我知道。”石迪文胸有成竹地應道:“在海漢民團面前,沒有什麼堅城不堅城的,我們想攻下的城池,就一定能夠拿下。”
石迪文說着擡手指了指停在碼頭上的“威信號”戰艦:“這艘船在你們看來,應該已經算是相當強悍的戰船了吧?”
許裕拙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這種裝備數十門火炮的戰船,福建根本就造不出來,如果在海上遇到這樣的對手,許裕拙大概第一反應就是立刻調頭逃跑,跑得越快越好。大員島上的紅毛人雖然也有不少武裝帆船,但跟這種炮艦相比真的是有點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石迪文接着說道:“再過兩年,這種級別的戰艦,大概還有五六艘會入列服役,而且更大的戰艦很可能也已經上了船臺開造了。以紅毛人在大員島上的武力配置,怎麼跟我們鬥?等他們的援兵從巴達維亞千里迢迢地趕過來,熱蘭遮城那塊地已經被我們的炮彈翻來翻去犁了好幾遍了!”
石迪文這番話說得信心十足,許裕拙聽得也是心驚肉跳。他也知道海漢人野心極大,但真正當面聽到有海漢軍官這樣不加掩飾地將野心表現出來,也還是給他造成了不小的衝擊。
就在距今僅僅不到十年之前,福建明軍與荷蘭人就在澎湖有過一次正面交鋒。天啓二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艦隊佔領了澎湖,並且封鎖了漳州入海口。當時的福建巡撫南居益還招安過鄭芝龍去對付荷蘭人,但效果並不理想。
天啓三年年末,南居益在廈門的停戰和談宴會上直接囚禁了荷蘭代表團,並且趁機燒燬了停靠在廈門島的荷蘭戰艦。天啓四年二月,南居益親自到金門島督戰,明軍出動兵船兩百餘艘,士兵過萬,渡海攻打荷蘭人在澎湖的據點。
當時的福建總兵俞諮皋,守備王夢熊,率領部隊登陸白沙島,但因爲武器和作戰方式的劣勢,並沒有能攻下荷蘭人的據點。七月,南居益又派出火銃部隊前去增援,雖然在戰場上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打到後面又是進入了僵持局面。八月,明軍再次兵分三路,包圍了荷蘭人的據點。
這場戰鬥一直持續到九月,明軍花了七個月的時間,消耗軍費十七萬兩,最後才攻下了澎湖。當時荷蘭守將高文律被明軍活捉,其他的殘兵敗將都逃往了臺灣南部。而高文律之後被押解到北京斬首示衆,明熹宗還當時還“祭告郊廟,御門受俘,刑高文律等於西市,傳首各邊,以昭示天下”。
仗是打贏了,但明軍以十餘倍的兵力,打了足足七個月才把荷蘭人從澎湖趕走,雙方的實力對比由此也可見一斑。明軍的自信心非但沒有因爲這場戰爭得到提升,反倒是對荷蘭人更加畏懼了。許裕拙當然沒有參加過當年的那場戰爭,但對於當時的戰鬥過程卻並不陌生,在他看來,紅毛人與海漢人的戰力是比較接近的,海漢人或許在武器性能方面還稍占上風。但石迪文的說法完全就是海漢民團要碾壓紅毛人,這的確讓許裕拙有點難以置信。
石迪文見許裕拙一臉赫然的表情,大致也猜到他心頭所想,笑了笑道:“你對紅毛人瞭解多少?”
“學生只知他們是來自極西之地,距離大明有數萬裡之遙……”許裕拙對此並沒有多少了解,說了兩句就已經接不下去了。
“我來告訴你這些紅毛人的底細吧!”石迪文笑着打斷了他:“正好我以前也去過他們的國家。”
“石先生竟然去過如此遙遠的地方?”許裕拙再次被石迪文的話所震驚了。
兩百年前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就是從福建出發的,然而鄭和去到過最遠的地方,據說離西方番人的國度也還相當遙遠。許裕拙活了三十幾年,還從未聽說過有人曾經去到過西方番人的國度。
石迪文點點頭道:“我們叫紅毛人爲荷蘭人,他們是西方那塊大陸上很多種族混居在一起形成的一個特殊族羣,建立國家也不過才幾十年時間。我算算……他們建國的時間大概就是萬曆八年左右吧!而且這個國家也不大,如果以福建來做比較,大概也就只有福建的三分之一那麼大,至於人口就更不用說了,跟大明相差甚遠。”
“聽石先生這麼說,這紅毛……不,這荷蘭國,也只是一個小國而已啊!”許裕拙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介紹,當下也是覺得新奇不已。
“小是小,但這個國家並不弱。”石迪文繼續介紹道:“在這個世界上,荷蘭算得上是海上霸主,他們在海上的實力,遠遠超過現在的大明。”
“這怎麼可能!”許裕拙感到有些難以置信。
“我舉個例你就明白了。在巴達維亞和大員島的這些荷蘭人,還並不算是他們的正規軍,只不過是荷蘭商人組織的一個聯合商號下面所屬的私人武裝而已。”石迪文說道:“這就像是‘瓊聯發’名下負責海上押運的武裝護衛隊一樣,只不過他們這家商號的規模可比‘瓊聯發’要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