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雖然接管儋州已經有好幾個月,但本地也還是有不少如黃子星一樣的“頑固分子”並不樂意跟海漢合作,雖說這樣的態度並不會遭到旁人嫌棄,但如果跟海盜扯上了關係,那所有人都會唯恐避之不及。
當初海盜攻打儋州,擁有完整城防的儋州城竟然在半日內就陷落,這件事在本地民衆看來本身就很詭異,而海漢民團奪回儋州之後就揭示了這個謎底——儋州內外不少人與海盜勾結,在海盜來襲時裡應外合賣了儋州城。
那段時間海漢民團在儋州抓捕的“內奸”數以百計,雖說最終並沒有殺得人頭滾滾,但的確有不少人被這事牽連進去,舉家發配南洋——據說是送去海漢人在南洋開闢的新港口當苦力,雖然能保住性命,但家產卻是全都被抄沒了。
經過那段時期之後,儋州本地人可就對“勾結海盜作亂”這個罪名十分敏感了。但凡是跟這個罪名有所沾染的人,幾乎都很快被清除出了儋州。而張新在今天這個場合公開指責忠明書院山長黃子星跟海盜有勾結,旁觀者顧不上分辨真假,第一反應就是要跟黃子星保持距離,撇開關係。而黃子星平時就特立獨行,不願與其他跟海漢合作的書院爲伍,此時也並沒有人主動站出來爲他說話。
此時有人過來在王湯姆耳邊低語了幾句。王湯姆點點頭,大聲宣佈道:“各位,樓下並沒有失火,所有試圖作亂的匪徒,也已經全部被制服。這便當着各位的面,看看這些匪徒都是些什麼貨色!”
原本還因爲樓下失火而惴惴不安的賓客們,這下子也都鎮靜下來了。稍有眼色的人此時都已經看出來,海漢人今天弄這個場面並不是恰逢其會,而是早有準備,藉着這個場合要收拾某些人了。雖然還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在場大多數人心中都存着看熱鬧的想法了。
王湯姆打個響指吩咐道:“把涉事的犯人帶上來!”
很快樓梯口一陣響動,穿着灰色軍裝的海漢民團士兵像拖死狗一樣,將五花大綁的犯人逐個拖了上來。這些人有些被破布塞住了嘴,有的卻是已經受了傷,拖上樓的時候身下的血跡在樓板上拉出長長的痕跡,嘴裡還不住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最後被拖上來的幾人似乎已經斷了氣,拖着他們的民兵往樓板上重重地一摜,也沒有任何的反應。隨後民兵又用酒樓盛菜的大托盤裝了一大盤的短刀、匕首上來,然後是一堆油布和火柴。
“根據我們的調查得知,忠明書院負責人黃子星,從去年開始就策劃對儋州的地方官府機構進行襲擊,刺殺官府要人,以配合南海海盜再次攻打儋州。”王湯姆指向躺在地板上的犯人道:“這些人當中,有好幾位都是忠明書院的人吧?黃子星,你可不要告訴大家,你不認識他們。”
黃子星自然早就認出了自家書院的人,但此時哪裡還敢承認,只能一直矢口否認下去:“雖有我書院的人,但老夫也並不知道他們會做這等目無法紀之事,此事實與老夫無干!”
王湯姆冷哼道:“你以爲賣了這些學生,你就能保住自己?你也不想想,我們是怎麼查到你的底細!傳人證上來!”
張千智施施然地出現在樓梯口,先朝主桌這邊鞠了一躬,又朝着目瞪口呆的黃子星拱了拱手,然後纔開口自我介紹道:“在下張千智,供職於海漢安全部,專門負責調查瓊州民間與海盜勾結犯罪的案件。一個月之前,本人自稱是從雷州遊學來的讀書人,去忠明書院報名當了學生,在此期間查明瞭嫌犯黃子星等人意欲刺殺本地官員,並且勾結海盜餘孽作了相應的準備。在下與書院中另外五人接到了黃子星的派遣,今天負責在這酒樓裡縱火製造混亂,爲其他刺客行刺嚴大人、張主任等要人創造機會。至於之後的事情,大家現在都已經知道了。”
在場的賓客都是一陣譁然,雖然他們也不盡然都願意接受儋州的現狀,但也根本不會採用這種武力手段來對抗官府。更何況黃子星這傢伙並不是爲了推翻海漢在本地的統治,而是要勾結海盜禍害本地,這儼然就已經站在了公衆利益的對立面了。
“黃子星,你還有什麼要爲自己辯解的嗎?”王湯姆望向黃子星問道,臉上表情全是嘲諷意味。
黃子星擡手指向張千智,卻是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你……你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黃山長,你做的這些勾當,自以爲神不知鬼不覺,殊不知我們早在去年就已經在監視你了,只是一直沒有拿到你作惡的真憑實據而已。”張千智一臉平靜地說道:“看你一介讀書人,居然爲了私利勾結海盜禍害鄉里,這書上寫的大道理,你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吧?”
黃子星險些就是一口老血噴出來,他實在是沒想到這主動登門投師的遊學書生,竟然也是海漢人的走狗,而且人家來忠明書院的目的,就是要來佈置圈套的,否則他怎麼可能還在這裡信口雌黃,指控忠明書院與海盜勾結,明明就在今早,他纔剛剛見過了朝廷的趙大人。
張千智隻字不提這中間有大明官員參與,很顯然是海漢從一開始就存了陷害罪名的打算,而黃子星如果現在要供出這其實是由大明官員組織的行動,恐怕根本就難以服從——畢竟他現在也沒有任何辦法能夠證明有所謂大明官員參與其中,海漢人就算抓住了趙野,大概也不會承認這個人的存在。
黃子星知道自己這下是掉進坑裡,而且後果會相當嚴重,但眼下並不是沒有保命的機會,在場的人至少還有一個人可以把他從坑裡拉出來。黃子星滿懷希望地望向了主桌,如今唯一能保他的人就坐在那裡,只要對方願意出手,他相信至少還能有從這件事當中脫身的機會。
“嚴大人,你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彷彿是感受到了黃子星求救的目光,張新故意向嚴明君發起了提問。
嚴明君此時心裡也是一團亂麻,從王湯姆宣佈匪徒全部被抓獲的時候,他先前那點妄想就拋到九霄雲外了,而剩下來的心思,就是怎麼能把自己從這件事裡摘乾淨不受牽連。張新先前已經跟他打過招呼,只要態度上配合一點,就保他能夠安安穩穩地在儋州完成任期。但這個態度上要怎麼個配合法,他在此之前卻是全無頭緒。
直到張新向他提出了問題,嚴明君才突然恍然大悟——海漢人早就給自己架好了梯子,要想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推託乾淨,那就只能把黃子星這個倒黴鬼當墊腳石踩下去了!
嚴明君緩緩地站起身來,乾咳兩聲清清喉嚨,這纔開口道:“本官到任這一月以來,所見儋州景象一片平和,海漢各位的功勞應當是最大的。本官也在想着近期就向朝廷上書,爲各位表功請賞,但沒想到儋州居然還有暗流涌動,有此等賊人作亂之心不死,竟然妄想在這場合刺殺朝廷官員,擾亂儋州秩序……”
嚴明君說到這裡便聽到“噗通”一聲,循聲側頭望過去,卻是那黃子星已經絕望地暈倒在地。當下便有兩名民兵過去,直接抓住他兩條腿,倒着拖到樓梯口,與那些抓獲的人犯擺在一起。
嚴明君乾咳一聲繼續說道:“對於這些目無法紀之徒,本官認爲海漢各位的處理方式極爲得當,對待這些作亂的賊人,就應當從嚴從快處理!本官來儋州赴任之前,便已經得到兩廣總督王大人授命,可臨機專斷,便宜行事。以本官之見,查實罪名之後,就當儘快處斬,以決儋州匪患!”
嚴明君爲了自己能夠脫身,也顧不得什麼法律制度了。按照大明律,判處死刑原則上是要通過刑部審定、都察院參核、大理寺審允,最後三法司會奏皇帝覈准,皇帝在名單上畫了圈圈之後,纔將批文發回地方,進行所謂的秋後處斬。當然地方上也有一定事急從權的空間,比如剿匪之類的,總不可能全部活捉,審完之後養在牢裡等朝廷批准再殺。再說海漢民團“收復”瓊北的時候,可也是以剿匪的名義殺了不少人,而這個過程並沒有經過什麼公開的審判。
嚴明君的回答顯然令張新十分滿意,點點了頭道:“嚴大人是儋州的父母官,既然大人都已經表明了態度,那我們就照此辦理好了。這個案子就暫時交由安全部進行審理,結束之後在城中各處貼發安民告示,該處決的人犯,到時候就一起處決了。嚴大人,你認爲怎麼樣?”
嚴明君應道:“張主任言之有理,既然此案是海漢這邊查辦,那對於案情也比較熟悉,當由貴方辦案人員審理纔是。本官認爲此舉無不妥之處,甚好,甚好!”
嚴明君這下真是把臉皮搓下來放在口袋裡了,張新這說法簡直就是把儋州官府當了擺設,抓人也就罷了,連審案行刑的活兒也要搶走,這就是根本不給州衙臉面了。然而嚴明君的確也不敢反駁張新的話,因爲他很難確保會不會在下一刻就又跳出來一個所謂的證人,當面指證自己其實是跟黃子星等人沆瀣一氣的同黨。看着張新一臉笑面虎的神情,嚴明君實在鼓不起勇氣來冒這個險。
“各位,這個案子並未就此了結。”王湯姆再次接過了話頭宣佈道:“根據我們查辦案件的情況來看,上次禍害瓊北的海盜餘孽並不止今天抓獲的這些人,事實上在儋州城內外,還潛伏有不少他們的同黨,就等着他們在這裡得手之後四面發動,再次拿下儋州。不過大家也不必驚慌,我們對此早就已經有了全面的部署,並且已經查明瞭他們的位置和身份。在各位剛纔享用宴席的時候,海漢民團已經在整個瓊北地區多處州縣同時展開行動,對這些海盜餘孽和地方上的坐探進行全面抓捕。大家儘可放心,只要有海漢民團坐鎮儋州,就一定會維護好本地的治安,保證大家都能過上安穩日子!”
“好!王將軍說得好!”王湯姆話音剛落,席間便有反應快的人立刻出聲應和。
反應稍慢的隨即也意識到這可是刷存在拍馬屁的好機會,當下阿諛讚歎聲四起,在場的一些文人甚至要現場作詩,爲海漢的“義舉”大唱讚歌。當然也有一些人見已經被人搶了先機,立刻另闢蹊徑趕緊也拍起了張新的馬屁——王將軍不過是臨時來儋州這裡抓捕海盜的官員,但張主任可是現管,這奉承還是要找對的人才能有好的效果。
不過在此過程中似乎所有人都有意無意地忽略了朝廷派來儋州坐鎮的兩名文武官員,連半句誇獎他們的話都沒人說。嚴明君雖然覺得面子有點過不去,但其實心裡也能理解這些人的做法——當着海漢人的面,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拍他們的馬屁?
張新此事已經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當下便命人將一干人犯帶走,然後讓廚房趕緊做菜,重新布席上酒,給剛纔受到驚嚇的這些本地貴賓們壓驚。這個舉措自然沒人反對,在場的這些人還巴不得宴席時間能長一點,以便能有多一點的機會跟海漢這些大人物套套近乎,說不定張主任看自己順眼了,今年就能從海漢這邊拿個什麼緊俏貨的代理,一不小心賺個盆滿鉢滿。與數量可觀的銀子相比,在這種場合說幾句軟話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至於被抓走的黃子星等人,並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死活。失敗者就是失敗者,只有被掃進歷史垃圾堆這一個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