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明君在來儋州之前,也存有到了地方上之後先收買文化界人心的想法,但殘酷的事實已經讓他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儋州文化圈這些人的節操,並不比那些充滿銅臭味的商人好到哪裡去,而且這些人拍起海漢的馬屁來,那更是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比那些沒文化的商人要肉麻多了。儘管嚴明君見到的只是本地文化界的一些代表,但從他們身上已經足以看出本地輿論的大致方向是如何。
有了這樣的經歷和觀感之後,嚴明君對於本地的文人已經談不上有多少好感,更勿論信任了。這個初次登門的黃子星立場如何根本就不知道,萬一他也是跟海漢人沆瀣一氣,那李進這種言論無疑就非常危險。回頭人家把這話向海漢人一報告,只怕李進又得吃些明裡暗裡的虧。
嚴明君不露聲色地接過話頭道:“海漢人忙於處理本地的災後事務,於公務交接上有遲緩之處,也是難免的,李將軍這個話稍顯過激了。本官以爲,海漢人帶了民團擊退海盜,奪回儋州,又主導本地的災後重建,這功勞之大,是不容忽視的。本官也有意要上書朝廷,爲海漢的各位頭領請功。”
黃子星道:“嚴大人真是如此想法?草民昨日雖未能去爲兩位大人接風洗塵,但也聽說當時海漢的張主任出言不遜,讓嚴大人面子上很是過不去啊!”
嚴明君淡然一笑道:“市井傳言而已,黃山長莫要當真。”
黃子星點點頭道:“那草民再斗膽問一句,兩位大人覺得,如今這儋州到底是我大明的儋州,還是海漢的儋州?這海漢人的所作所爲,究竟是爲了大明,還是爲了他們自己?”
“大膽!”嚴明君眉頭一皺,大聲斥道:“如此忤逆言論,豈是你一個讀書人應該說出口的?”
黃子星站起身來深深作揖道:“原來嚴大人認爲海漢人做得都是對的,是草民唐突了,就此告辭!”
黃子星轉身走出兩步,便聽嚴明君在背後叫住了他:“黃山長留步!”
黃子星停住腳步,轉頭問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黃山長言論之中,似乎對海漢有頗多不滿之處,可否爲本官解釋其中原因?”嚴明君問道。這個黃子星話中句句帶刺,明顯就是有針對海漢的情緒,但嚴明君並不知他根底,也不敢隨意表明自己的看法。眼見這人要走,嚴明君才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這人若真是對海漢有些怨念,說不定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海漢人佔我大明國土,毀我大明法紀,奴役我大明子民,亂我大明商貿,這些事情難道還不夠讓人對他們產生不滿?”黃子星沉聲應道。
嚴明君搖頭道:“如果只是因爲這些原因產生不滿,本官認爲儋州有不少人大概都有類似的想法。但權衡利弊之後,絕大多數人還是選擇了跟海漢人合作,黃山長如果不打算隨大流,那必定有一些特別的原因吧?”
嚴明君雖然對這黃子星產生了興趣,但他並不是那麼容易就會相信對方,特別是今天上午在茶樓裡聽過那幫本地人的談論之後,他對於儋州的形勢就有了更深的認識。這裡不管政界商界還是文化界,都已經被海漢的利益觸角深入掌控,社會中上層人物跟海漢的利益糾葛千絲萬縷,讓他們不太可能站出來公然反對海漢在本地的統治,因爲那樣做的後果同樣會傷及到他們自身的利益。而在這種環境當中突然冒出來黃子星這麼一個異類,很顯然並不符合儋州的民情。嚴明君甚至有一點懷疑,這個黃子星是不是海漢人故意派來試探自己態度的探子。
黃子星道:“不瞞嚴大人,草民的確是有一些特別的原因。但嚴大人既然對海漢人的觀點與草民相左,那也就不必浪費大人的時間了。”
“黃山長坐下說吧,本官倒是很有興趣聽一聽你的原因。”嚴明君既然起了這個心,就決定要弄個明白才行:“你若說得有理,本官自會有判斷。”
黃子星猶豫一下,還是又坐回到位子上:“既然大人誠心挽留,那草民就照實說了。草民乃府城人士,家居府城以西三十里的黃家莊。這莊子上大部分居民都是我黃氏族人,過去是由我兄長黃子雄主理。去年海盜攻打儋州之前,便頻繁在瓊州海峽出沒劫掠民船,其間也有上岸襲擾之舉。八月海盜上岸攻打黃家莊,破莊之後殺我兄長及其兩個兒子,擄掠莊裡的百姓。後來海盜大舉攻打瓊州,黃家莊又遭一次洗劫,近千民衆最後十不存一,其情狀甚爲慘烈!”
嚴明君應道:“原來黃山長便是去年瓊州府城黃家莊一案的受害者,此案本官也在邸報上看到過,正是因爲出了這通亂子,當時坐鎮府城的知府大人才急匆匆地派出了瓊州水師前去剿匪。”
黃子星嗤笑道:“只可惜水師這一去匪沒剿到,倒是自己落了個全軍覆沒的下場。”
黃子星所說的這個黃家莊,就是在1630年九月,崇禎三年八月間,王湯姆帶着僞裝成海盜的水師部隊在瓊北沿海地區所取得的戰果之一。至於這黃家莊爲何會成爲民團攻打的目標,其原因是因爲莊主黃子雄及其家人對海漢在瓊北的滲透採取了比較極端的抵抗方式,並且是府城附近反海漢運動的主要倡導者,還對到當地活動的歸化民動用了私刑,極大地影響了海漢在府城的佈局。
當時上岸行動的還並非王湯姆手下的水師,而是從錢天敦手裡借過來的兩個連編制的安南特戰部隊。這幫人幾乎是兵不血刃就控制了毫無防備的黃家莊,並且抓住了黃子雄父子三人這罪魁禍首。這一家三口被當作了殺雞儆猴的標誌,直接在莊子上進行了公開的斬首行刑。而當時動手砍下這三個人腦袋的,便是帶隊的歸化民軍官高橋南。
這件事傳到府城之後,直接就導致了府城裡的知州大人和指揮使面臨了極大的輿論壓力,不得不派出了瓊州水師部隊前去剿匪。當然後來的情況也正如海漢軍方所策劃的那樣,海漢艦隊在北部灣海域順利地全殲了大明在瓊州島僅存的海上武裝力量,爲後來海軍從海上徹底封鎖瓊州海峽做好了鋪墊。
黃子星的說法當然略微有些誇張,當時僞裝成海盜的民團軍佔領黃家莊之後,除了處決黃家父子三人之外,並沒有進行大肆的殺戮,只是將黃家父子的家眷統統都帶走了,以免留下不必要的後患。不過黃子星因爲在儋州這邊開辦書院,並不在黃家莊居住,倒是逃過了一劫。
而當時瓊州府爲了請戰,自然是將這件事原原本本地向廣東官府進行了書面彙報,當時官府的邸報上也有相關記述,黃子星這麼一說,嚴明君便想了起來大概四個月之前的確是看到過關於這件事的消息。
黃子星對瓊州水師的評價雖然有些不遜,但人家家逢大難,嚴明君倒也不好再在這種細節上斥責他,只能乾咳了一聲繞過去:“黃山長家人遭遇不幸,本官也是甚是同情。不過好在後來海漢民團收復失地,想必在此過程中,也已經替令兄及家人報仇了。”
黃子星面色慘淡地搖頭道:“若真是若此簡單,草民又何以會對海漢人生出怨恨?”
“哦?難道這其中另有內情?”嚴明君聽到這話,一下便抓住了重點。很顯然黃子星對海漢民團收復黃家莊這件事並不領情,聽他的口氣甚至這怨氣還不小,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黃子星冷哼一聲道:“大人有所不知,黃家莊雖被海盜洗劫兩次,但劫走的終究是浮財,我黃氏一族在當地的七千多畝土地總是劫不走的。誰料那海漢人一來,竟然就稱戰時被海盜毀去的田契地契一律不認了,所有拿不出字據的土地,全部都被他們給充公了!”
“充公?這充的是誰的公?”李進在旁邊聽得入神,忍不住插了一句問道。
“瓊州府城並未被海盜攻破,城中官府自然是有這些地契文書的存檔,這充公當然不會充給了瓊州府。”黃子星咬着牙道:“那些海漢人使了手段,竟然趁着接管府城的時候,將與我黃家莊有關的地契全都作了篡改。他們兩片嘴皮子一碰,我黃家莊的數千畝田地,便統統成了海漢家的了!”
“竟有此事!”嚴明君忍不住在茶几上拍了一記:“這些海漢人也真是目無法紀,膽大妄爲!”
“我黃氏族人自然不肯吃這啞巴虧,便去府城告狀,沒想到去了衙門之後,反而被海漢人誣陷跟海盜勾結作亂,將去告狀的人全部都下了大獄!”黃子星說着說着眼淚都要下來了:“草民本來是打算去肇慶找總督大人告狀,但那海漢人封了瓊州海峽的航渡,所有前往大陸的人都得經過他們的管委會批准才能成行,草民申請了幾次都被無端駁回,根本就沒法離開這瓊州島。”
黃子星所說的這些情況倒也跟實際出入不算太大,當初僞裝成海盜安南民團橫掃瓊北的時候,軍方爲了配合執委會之後會在瓊北推行的土地政策,就有意識安排了大量消除隱患的行動。類似黃家莊這種反海漢態度分明的地方,安南民團在控制當地之後都是直接銷燬了所有的田產地契,就等着民團軍“收復失地”之後跟這些地主來個死無對證。
當然執委會也並沒打算把這些人全都逼上絕路,只要他們願意接受海漢的土地新政,那麼海漢將以他們過去所擁有的土地按比例折算成集體農場的股份,每年還是能得到一些有保障的收入。雖不能大富大貴,但當成最低生活保障倒也綽綽有餘了。
偏偏黃家莊這些人也破罐子破摔,還試圖走官方途徑把這些地再要回去。但海漢控制府城之後,這些動作都是徒勞的,管委會一句話,相關的土地檔案便全部被翻出來辦理了過戶手續。而跑到府城管委會大門外哭鬧的黃家人,自然而然就被隨便找了個藉口扔進了大牢。
這種手段其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甚至可以用簡單粗暴來形容,但相較於土地政策推廣過程中可能會遭遇到的暴力抵抗,這種將隱患提前消除掉的做法,更爲執委會所欣賞。
當然也不是沒有聖母認爲這個過程中會牽連到一些無辜的人,然而在“海漢統一瓊州島”的大目標之下,這些個別的反對聲音都很快被急於擴張勢力範圍的多數人聲音給淹沒掉了。畢竟已經穿越了三年多時間,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把海南島這塊具有天然屏障的陸地完整地據爲己有。而在此過程中那些試圖螳臂當車,逆歷史發展方向而動的“反動分子”,自然就是被肅清和打倒的對象了。
畢竟是改朝換代的時候,誰還願意花時間跟這些地主婆婆媽媽的講道理進行說服工作?退一萬步說,就算用軟辦法,這些人難道就會乖乖服從海漢的新政嗎?對於急於擴大地盤的這股新興勢力而言,這些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都只是自己所在的這個羣體前進道路上的絆腳石而已,如果他們不願意自己挪開位置讓出道路,那麼就只能狠狠地把他們踢飛了。
當然這些道理作爲事件另一方的當事人來說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對黃子星的家族來說,先遭海盜洗劫一空,再被海漢人強買強賣,這簡直就是接踵而至的兩次滅頂之災。這兩者所犯下的罪行,對他們而言並沒有孰輕孰重之分,甚至從某種角度來說,趁火打劫的海漢人還更爲可惡一些。
嚴明君道:“所以今日你來見本官,是想本官替你主持這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