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個時候,嚴明君也意識到自己對於儋州形勢的判斷出現了重大失誤。海漢人在儋州所擁有的影響力,遠遠超出了他之前的預計。
嚴明君本來以爲儋州這個文教興盛的地方,文人士子們會更有節操一些,而海漢在當地的影響力應該是來自於武力脅迫爲主,而這套辦法對讀書人來說並不是那麼好用。嚴明君認爲只要自己到了儋州之後,以地方官的名義在文化圈振臂高呼,必定會有大量忠於朝廷,但迫於形勢不得不屈服於海漢的讀書人站出來響應,就算不足以立刻影響到海漢人在當地的掌控力度,但至少能夠將民間輿論風向轉往對大明有利的一邊。假以時日,利用民間輿論力量逼迫海漢人作出讓步,大明重新通過地方官府掌控這裡的軍政事務,也是可以期待的狀況。
然而本地的狀況顯然沒有嚴明君預計的那麼樂觀,海漢在儋州所掌控的可不僅僅只是城防而已,可以說這裡的整個社會運行模式都已經深深地烙上了海漢的印記。這裡的商界和文化界早就被海漢侵蝕到極深的程度,甚至連聲名在外的儋州各大書院都沒有幸免,而這些狀況顯然並沒有被遠在大陸的廣東官府所掌控。
以來到儋州這短短一天所經歷的事情來看,嚴明君認爲大明在這裡的影響力,至少在明面上已經輸給了海漢。在座的全是本地的社會中上層人士,而這些人顯然更樂意站在海漢一方的立場上,而不是與自己這個朝廷命官同一陣線。
當然了,嚴明君也能從剛纔幾位書院負責人拐彎抹角的發言中體會到他們身上的難處,如果不跟海漢人站在同一陣營,那麼他們在與同行的比拼中顯然會處於極大的劣勢,人家有了海漢的贊助之後,可以廣收門徒,舉辦各種活動來擴大影響力,而不願接受這些條件的書院,顯然會被排除在主流文化圈之外。
說到底,還是利益作祟,人性如此,嚴明君也無話可說。海漢人並不只是一羣很會賺錢的商人,他們對於時局的掌控,顯然已經大大超出了商人應有的範疇。而目前儋州的這個局勢,也正如張新先前所說的那樣,並不適合立刻向地方官府移交。
嚴明君雖然內心極度失望,但他也知道自己如果不立刻進行補救,只怕自己這個州官還沒正式上任,就得要考慮卸任的事情了。
“既然本地的各界人士都是這麼認爲,那應該是本官多慮了。”嚴明君已經丟了一次面子,也不在意自己再扇兩巴掌了:“看樣子海漢管委會的確將本地事務治理得井井有條,這份功勞,本官是會在公文中向總督大人呈報上去的。張主任和在座的各位,日後都必有朝廷的封賞。”
嚴明君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這就連張新都沒有預計到,他只能在心頭對嚴某人的臉皮暗暗豎起了大拇指。本來張新的確爲可能出現的矛盾衝突準備了各種預案,嚴明君如果想撕破臉鬧事,那張新安排在樓下的民兵在接到信號後立刻就會上樓抓人,然後張新會出示某些“證據”,證明這位新任知州大人其實跟海盜團伙早有勾結,天一亮就用船把他送去黑土港當礦工。
當然這只是在極端情況下的處理手段,執委會的意見還是要在近期內繼續讓大明官府機構保持存在,儘可能不要把地方管委會與大明官員之間的矛盾激化,能夠收買拉攏的還是使用軟手段來處理,即便是那種油鹽不進的頑固派,在確定其危害性之前,也頂多就採用軟禁之類的手段。
張新當然並不願意給自己找麻煩,如果把新來的大明官員抓起來,那並不是送走就算完事,他還得給大本營寫書面報告說明前因後果,並且要自行處理事情的收尾善後。因此眼見嚴明君開始認慫,張新也還是很適時地給了他一個臺階下:“嚴大人初來乍到,不瞭解本地的情況,有些許錯漏的地方也是難免。接手本地政務這事,嚴大人不用太心急,只要按照我們的安排一步一步來就行了。”
“那就有勞張主任了!”嚴明君笑眯眯地應道,似乎剛纔根本就沒有跟張新發生過言語爭執。
接下來的酒宴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氣氛,唯一表現出鬱悶不快的人大概就只有李進了。不過在他幹完兩瓶“三亞特釀”之後,似乎也就暫時淡忘了先前的不快。
酒宴結束後,張新也沒有安排其他的娛樂節目,仍是派馬車將嚴明君和李進各自送回住處。嚴明君沒有忙着回房休息,而是到了書房中,將前些日子分別從馬力科和李奈那裡得到的銀票又取了出來,擺放在書桌上。
兩張銀票的票面數目加起來已經超過千兩,這對於嚴明君來說,如果僅靠自己的官職餉銀收入,得存上好幾年才能存到這個數目。就算以前在羅定州當同知多少有些油水,但也很難有這麼大筆的集中收入。而且剛纔酒桌上張新也對他表示過,只要在儋州當一天官,就可以從海漢管委會這邊獲得一天的津貼,哪怕是他什麼都不做,一年下來仍然會有不菲的收入。而所有由海漢銀行簽發的銀票,都可以就近在儋州城裡的銀行分理處辦理兌現。
是要一個安安穩穩有銀子可收的任期,還是要一個前景未卜很可能會栽大跟頭的任期,嚴明君一時間有些難以抉擇。他本來的確是有來儋州一展手腳,發揮自己個人施政才華的打算,然而來到這裡之後發現束手束腳,根本就沒有能讓他施展的空間。退一萬步說,在見識過海漢人的手段和能力之後,他也的確不敢誇口說自己能比海漢人做得更好。至少在大亂之後馬上就開始組織本地民衆翻修碼頭和官道,這種本事可不是一般執政者所能擁有的。
可是如果按照張新的意圖,在儋州做一個裝聾作啞的泥菩薩擺設,嚴明君又着實有些不服,更何況這也的確不符合他作爲大明官員的身份。如果什麼都不做,那不就是將儋州拱手相讓給海漢人,讓這地方逐步變成海漢人的屬地嗎?
嚴明君思來想去,酒意漸漸上頭,竟然就此在書房中昏睡過去了。直到第二天早上家人在房外喚他,才從昏睡中醒過神來。嚴明君收好銀票出了書房,才知道原來是有衙役來這邊報到了。
嚴明君連早飯都沒顧得上吃,便立刻趕到前院,見幾名衙役正在將寫有“儋州署”字樣的牌匾掛上大門。嚴明君看那牌匾的邊角處還有煙熏火燎的痕跡,估計這玩意兒多半就是之前被海盜攻城時逃過一劫的州衙牌匾了。不過這牌匾寬有七尺,高近三尺,掛在這院子門口卻是大得有些誇張了,下沿已經將對開的兩扇大門遮去了一截。
嚴明君皺眉道:“尺寸不適,這未免有失體統!”
那幾名衙役聞言便停下手來,向嚴明君行禮道:“嚴大人若是覺得不合意,可需要另行再做一塊牌匾?”
嚴明君剛想說好,轉念一想,儋州州庫早就被清空了,如今的運轉經費有一多半要靠海漢人維持,這再要做牌匾,海漢人若是不肯掏這冤枉錢,那不是得自己掏腰包了?這官府的牌匾黑漆描金,雖說做工貴不到哪裡去,但二三十兩銀子總是得花的,自己又何必要去當這冤大頭?
當然最主要的是,若是自己說聲要換,這風聲傳到海漢人耳朵裡,搞不好這牌匾一年半載都做不出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裝都裝上了,湊合着先用用得了。就算有那麼一點違和感,但反正也不是自己在外面盯着看,只要不妨礙進出就行了。
“不必換了,這牌匾既然完好無損,那就先用着吧!”嚴明君不動聲色地吩咐道。幾名衙役應了一聲,繼續手頭的安裝工作。
嚴明君見這幾個衙役都是正宗的明人打扮,說話也與海漢人有着明顯的口音區別,應該都是本地人士,當下便主動問道:“你們幾人,在此之前可是在衙門做事的?”
爲首一人應道:“回嚴大人,小人何琦,和這幾位弟兄以前便是州衙的皁班值堂役。”
嚴明君道:“儋州州衙的衙役,就剩了你們這幾人?”
那何琦又應道:“去年海盜攻城之時,知州大人和參將大人決意固守州衙,結果被海盜以火炮轟擊,死傷慘重。海漢人來了之後,一直在招收力工,很多兄弟爲了求口飯吃,便退職去幫海漢人做事了。”
嚴明君微微點了點頭,他有多年的地方從政經歷,對於何琦所說的情況倒是能夠理解。
明代州縣衙門一般都配備三班衙役,分別是皁班值堂役,快班緝捕役,以及做力氣活的壯班。當然所謂的三班衙役其實也只是一個統稱,事實上衙門裡還有很多職位是在這個分工之外,比如民壯、弓兵、糧差、門子、仵作、禁卒、伙伕、轎伕、馬伕等等。儋州雖然地廣人稀,沒有太多的人口,但這州衙的衙役編制也有足足兩三百人了。
這些人的工錢都比較低,官方給的待遇一般也就一年幾兩銀子,技術崗位會稍微高一點,主要還是靠着各種灰色收入來維持生活。但儋州的官府機構被海盜摧毀之後,這些衙役也就立刻處於了失業狀態,沒有了官府的權威作爲靠山,這些人跟普通的閒人混混也沒太大的區別了。收入一斷,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忠於朝廷,誰能給飯吃誰就是爹,海漢招工的時候,這些衙役也知道海漢的規矩就是管吃管住有工餉,於是都一窩蜂去報名了。 ◆ ttka n◆ ¢O
當然真正被分配去工地上做力工的人並不是特別多,這些人在報名的時候就已經被篩選出來,大多數人還是會根據其自身特長,分配到更合適的地方和崗位上。例如那些從事捕快的衙役,就從中挑選了部分去接受司法部的警察學員培訓,以後就從大明捕快轉入到海漢警察司所屬。特別是技術性的崗位,不管是弓兵、仵作還是馬伕,幾乎都有相應的崗位接收,甚至連負責徵繳糧賦的差役,也被民政部和農業部吸納了,他們的工作經驗將是這些部門在瓊北推廣新土地制度和糧食種植技術的重要參考。
被“退貨”回來的這幾名差役,是的確沒什麼個人技能,唯一拿手的就是站在公堂上喊一喊威武,舞棍子打犯人的屁股。這種技能對於海漢司法部而言並沒有太大的用處,考慮到新來的地方官也得配個班子纔像樣,於是張新便將這幾人從碼頭工地上抽了出來,把他們又安排回來當衙役。
嚴明君嘆道:“你們幾人倒是忠心,沒有被海漢人帶跑。”
幾名衙役聽了這話沒搭話,如果不是海漢人安排他們回來做衙役,那其實他們也還是會在工地上幹下去。海漢給他們這種力工開的工錢是每個月三兩銀子,上工期間還包兩頓飯,還有什麼可以增加收入的勞工積分晉級制度。雖說比過去杵着水火棍當黑麪神要辛苦得多,但的的確確收入水平是高了不少。
當然了,海漢人在安排他們回來做衙役的時候也特別解釋了,他們回來當衙役能拿的工餉跟在工地上做事一樣,不過唯一的條件就是得及時向有關部門彙報州衙的各種異常動向——比如說某位並不是那麼安分守紀的大人是不是有說過什麼反對海漢的言論。
這些人當初都見識了海盜軍是如何用犀利的炮火攻克了儋州城,也同樣見識了不可一世的海盜軍在海漢民團攻來時竟然不敢採取抵抗措施,早早便棄城而逃。對於海漢所掌握的力量有多麼強大,他們可是有切身的體會,認識程度要比嚴明君這個外來者深得多。對於海漢人所安排的這個工作,他們根本就沒有反抗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