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這船老大一番攀談下來,嚴明君心中反而是徒增鬱悶,他試圖證明海漢人在瓊州的統治沒有合法的名義,但顯然這名曾經受過海漢恩惠的船老大並不在乎這一點。相比誰纔是正統,普通百姓更爲關注的是誰能讓自己活得更好,而海漢人在這個方面所做出的成績顯然好過地方官府太多,以至於官府在民間的形象逐漸變成了擺設,沒有多少存在感可言了。
這次倒是輪到李進來安慰他了:“嚴老弟不要太介意這些粗人的言論,未受教化之人,哪知朝廷正統的重要。聽說儋州那地方文教興盛,想必當地就不會再聽到這些忤逆言論了。”
嚴明君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一點,點頭應道:“李兄說得是,儋州一向都是瓊州島的文化中心,才子輩出。想必有諸多賢人教化之下,當地民衆不會如此容易受到海漢人的蠱惑。”
船老大此時卻已經沒空再陪着這兩名官員聊天,他的船在出發之前還得裝上一批從大陸運來的貨物。不過因爲海運部提前打了招呼,他這艘船就不再另行載客了。
當天下午,這艘定期往來於府城與儋州之間的班船按預定時間從海口港甲三號碼頭出發,向西駛往儋州方向。從海口港到儋州的白馬井碼頭,航程大約八十多海里,以普通福船的平均航速,大概需要將近一天的時間才能到達,不過這艘船的帆索系統已經經過改造,航速比起普通福船要提升了30%左右,完成這段航程所需的時間也壓縮到了十五六個小時。而一路護送官員船隊的海漢戰船,在這段航程中也就不再繼續執行護航任務了。
當晚入夜的時候,船就已經駛入到臨高縣境內海域。第二天早上嚴明君醒來之後出艙詢問水手,得知已經到了儋州灣以北的洋浦半島海域,向西南繞過這個半島之後,就是儋州灣入口處的白馬井碼頭了。
兩名候補官員在船上與家人隨從一起吃過簡單的早飯之後,聽到船老大在甲板上大聲呼喝道:“前面就是白馬井了!”
兩名官員來到甲板上,見前方是一道寬約裡許的海峽,船老大解釋道,通過這道海峽之後,就進入到儋州灣了。
兩人從廣州出發之後在海上奔波多日,也着實有些疲乏了,如今看到即將抵達終點站,都有一些如釋重負的感覺。儘管不知道儋州現在的情形如何,但總比這樣終日在海上漂着要好過。
這艘船駛入儋州灣之後便立刻折向東南靠岸,嚴明君和李進都注意到這裡的碼頭與海口港一樣,仍然是傳統碼頭的樣式,並沒有像李家莊和萬山港那樣用水泥鋪就。不過當船靠岸之後,他們注意到不遠處的海岸上正在施工,不斷有勞工將一小車一小車的泥狀物鋪設到碼頭地面上。
“那便是海漢水泥了!”嚴明君給李進介紹道:“此物看似稀泥,但待匠人將其抹平陰乾,幾天之後便會堅若磐石了。”
李進應道:“看這架勢,海漢是打算在這裡大興土木了。嚴老弟,他們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啊!”
要修建一座海漢式的混凝土碼頭需要多少錢,嚴明君和李進是不知道的,但有一點毫無疑問,這筆修建碼頭的費用肯定是海漢人自己出的,而他們會在這地方大筆砸錢下去搞建設,足以說明他們對本地的掌控力有充分的把握。
在登陸之前,也是一如既往地有人登船爲他們登記,檢查船上的人員。待一切覈對無誤之後,他們才被獲准登陸上岸。
李進眼尖,一下船便看到了碼頭上有“瓊州水師”、“海南衛”和“白馬巡檢司”的旗幟,立刻就來了底氣,向嚴明君打了招呼,便大步過去,打算看看自己今後的同僚和部下是何種狀況。不過到了跟前之後,李進頓時就傻了眼。
這兩支大旗下面搭建了一間涼棚,坐着七八個身着明軍軍服的人,其中還有一人看着裝是衛所千總,只是這幫人身邊沒有配備任何武器,而且他們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在碼頭上,正圍坐在一起玩馬吊。這種起源於明天啓年間的娛樂紙牌,也就是後世麻將的雛形。
李進大聲咳嗽了一下,便有人回過頭看了他一眼道:“幹嘛的?要辦事左轉去那排紅磚房子,門口掛着港務中心牌子的就是了。”
李進忍着怒氣道:“本官是朝廷委派來儋州的新任參將李進!”
“喲,是李大人!”那名千總的注意力終於是從手裡的馬吊牌上轉移開來:“都愣着幹嘛!趕緊起來給大人讓座啊!”
“不必了!”李進見那千總居然沒有站起身來回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是何人?”
那千總慢慢地放下了手裡的馬吊牌,似笑非笑地望着李進道:“下官是儋州衛所軍千總肖吟,李大人若是樂意,叫聲肖老三也可以。”
李進問道:“本官怎麼聽說這儋州千總是姓田的?”
肖老三應道:“田千總在去年抵抗海盜攻城的時候不幸戰死,下官以前是在昌化縣任職,也是剛接任不久。”
這肖老三便是以前駐守昌化縣縣城的那位肖把總,在昌化至石碌的鐵路工程開始不久,就已經被喬志亞徹底拉攏收買過來。後來海漢這邊還替他捐了個候補千總的職位,去年攻打儋州的時候,當地守軍的參將和千總都死的死抓的抓,空出的職位也就正好便宜了肖老三。不過他調到儋州任職之後,其實跟在昌化也沒多大區別,依然是聽從海漢的安排做一個傀儡而已。當然了,這銀子肯定是比在昌化縣當把總的時候收成好了。
“你即口稱下官,當知職位尊卑,卻坐着跟本官說話,這是何道理!”李進見這傢伙根本毫無自覺,忍不住也提高了嗓門。
“李大人息怒,大家都是爲首長……爲朝廷做事,這些細節又何必太計較?”肖老三卻根本不吃他這一套,嘴裡說得好聽,屁股卻是繼續端坐不動。
“來人啊!”李進一聲呼喝,他的四個親兵立刻就湊上來了。
“幹嘛?想動手?兄弟們亮傢伙!”肖老三臉色一沉,也是一聲發喊,在場的數人都是伸手掏向自己懷中。
李進立刻一驚,暗道要吃虧。他這幾名親兵雖然都配有單刀,但下船前卻都被民兵給扣下了,聲稱這是所謂的“管制刀具”,只有得到本地海漢首長的批准之後才能發還給他們。然而本地的海漢負責人似乎出於某種不明原因沒有及時趕到碼頭來迎接他們,因此現在這幾名親兵都是赤手空拳,而且他們只是勤務兵和家僕的屬性,做保鏢打手純屬兼職,談不上有多強悍的武力。即便對面這七八個人掏出來的只是匕首,也夠他們喝一壺了。
孰料這幾個明軍從懷裡掏出的並非匕首之類的武器,而是竹哨,放進嘴裡便吹出了尖利的聲音,百十丈之外都能聽得到。
李進和他的手下還沒弄明白這是什麼狀況,就已經有一隊黑衣人跑步趕到,這些人一手提着短棍,一手擎着藤盾,立刻便在肖老三的招呼治下將李進幾人圍在了當中。
爲首的黑衣人用短棍指向李進等人大喝道:“全部蹲下!雙手抱頭!”
李進自然不會做這麼丟臉的事情,稍一猶豫,那黑衣人便叫道:“動手!”
頓時棍子便從四面八方敲了過來,這種短棍是複製了美製aetco113式警棍的樣式,棍長二尺,直徑一寸,實木所制,上面有防滑紋路和便於掛在腰帶夾上的金屬環。這玩意兒敲在身上可不是鬧着玩的,力道掌握好了一下就能敲碎骨頭。
李進的幾名親兵擡手擋了幾下,便迅速被亂棍打翻在地。李進自己倒是好歹有點功夫在身,一擡腳便將面前的一名黑衣人踹翻,然後瞅空子衝出了包圍圈。然而就這麼片刻的工夫,李進發現又有兩隊黑衣人趕到,在外圍便散開了隊伍,控制住了他逃跑的路線。
李進此時只恨自己手裡沒有武器,如果有一把單刀,他還是很有自信能闖出去的。但現在赤手空拳,而且對手人多勢衆,只要身上連續吃上幾棍,動作一慢下來,恐怕就會被打翻在地了。
“停停停停停!你們這是在幹嘛!”
隨着一聲呼喝,原本作勢要圍上來擒住李進的這些黑衣人都停下了動作,分開兩邊。李進這纔看到了自己的救星,一名膚色黝黑的海漢人,他的身邊還簇擁着幾名荷槍實彈的海漢民兵。
這人雖然膚色與本地人相當接近,但李進還是能一眼看出他並非明人,因爲從他臉上所透出的那種自信、從容,一切盡在掌握的感覺,是普通明人根本不會具備的。
李進還沒開口,那肖老三已經湊到這海漢人身邊解釋道:“張主任,這是廣州新來的參將李進李大人,剛纔跟下官有點誤會,所以叫了警隊的兄弟們過來維持一下秩序。”
“維持秩序怎麼又動起手來了!”被肖老三稱作“張主任”的便是儋州臨時管理委員會負責人張新,按照安排他今天應該是到這裡來迎接兩位候補官員,但之前有事耽擱了行程,匆匆趕來白馬井正好遇到了剛纔這一幕。如果不是他及時喝止,這李進大概也得吃一頓棍子纔算完事。
“李大人受驚了,剛纔沒有受傷吧?”張新對警隊的責備也就一句話而已,事實上給新任官員一個下馬威,也是他準備好的策略之一,只是沒想到這李進一到碼頭就很主動地挑起了事端。肖老三雖然並沒有得到張新的事前授意,但他也並非會吃眼前虧的人,一見勢頭不對,立刻就按照平時的做法,吹哨求援。
肖老三這幫人安置在這裡,主要就是爲了對外做做樣子,讓這地方看起來似乎還是在大明的控制之下,但真正負責執法的還是海漢掌控的警察和民團。雖然打着“瓊州水師”、“海南衛”以及“白馬巡檢司”的旗號,但實際上就只有肖老三帶的人在這裡充數而已,這與三亞的大明水師和巡檢司在一起辦公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李進也不傻,很快便意識到了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他雖然心頭十分惱怒,但也明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道理——更何況這海漢根本不是一般的地頭蛇,而是十足的土皇帝了。
看到這姓肖的千戶跟海漢的官員如此熟悉,李進大概也就明白他爲什麼會大模大樣地將自己視若無物了。在海漢人控制的地盤上,還有哪個靠山能比海漢更大呢?很顯然,大明官員的身份在這裡並不吃香,這個身份頂多也就是能在幫海漢人做事的時候多個方便而已。
李進知道自己若是再跟這海漢人翻臉算帳,那可就真沒人再能救自己了,當下強壓心頭怒火,向李進抱拳道:“本官倒是無礙,只是本官這幾名親兵無端受此傷害,該如何處置纔是?”
“趕緊送這幾個人去包紮傷口,檢查下有沒有骨頭斷掉!”張新倒也沒有什麼廢話,立刻安排人將這幾個倒黴鬼或扶或擡地弄走:“應該都是皮外傷,我會安排大夫救治,請李大人放心。”
說話間嚴明君也趕了過來,他在遠處看到李進走進了打着軍方旗號的涼棚,還待說等行李和家人都下船之後,再過去與他會合。沒想到片刻工夫那邊就打了起來,等他氣喘吁吁趕過來的時候,張新已經趕到喝止了這場鬧劇。
張新與嚴明君也見禮之後,就主動招呼道:“兩位大人一路勞頓辛苦,想必也很累了,我準備了馬車,送兩位回城休息,等晚上再設宴爲兩位大人接風洗塵。”
“有勞張主任了。”嚴明君雖然不清楚海漢這個“主任”究竟是多大官,但聽到旁人這麼叫,他也就跟着入鄉隨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