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奈還有事情要趕去廣州處理,因此就沒有再親自送他們去碼頭登船,只叫了一名管事給他們帶路,順便也幫他們提着這幾個裝禮品的木匣子。
昨晚他們抵達李家莊的時候天色已暗,今天一大早出門纔算看清了這裡的真實面貌。這李家莊內的幹道就足有一丈四五寬,一東西一南北兩條十字形的主幹道都是用水泥鋪就而成,顯得十分平整。道路兩旁種有間距一致的行道樹,街邊每隔十丈左右還有小小的花壇、石凳、石桌、涼亭等設施,環境絕非普通的農家莊園所能見到。
嚴明君見了之後也忍不住稱讚了幾句,那管事驕傲地應道:“本莊的兩條幹道,這佈置施工,全是照搬了三亞勝利港的景觀大道而來,出動勞工數百,耗銀兩萬餘兩,耗時近一年方纔建成。”
“原來海漢人居住之處便是如此風貌!”嚴明君恍然大悟地應道。
那管事卻搖頭道:“海漢的老爺們手筆可大多了,本莊只是模仿,卻沒法複製三亞的原貌,兩位大人日後若是去到三亞,自然便明白了。”
當初李奈在勝利港看到海漢主持修建的景觀大道之後,覺得非常合意,就找畫師畫了下來帶回李家莊,在徵得父親李繼峰的同意之後,便照着勝利港景觀大道的樣式改造了李家莊的莊內幹道。當然了,這設計和組織施工的事情,也還是海漢建設部出了一部分力氣。至於這裡所用的水泥,全是“福瑞豐”自己調配船隻,從勝利港運回來的,反正李家莊的防禦工事也需要使用大量水泥,多運個十船八船的也不是太大的問題。
換作別家要搞這麼大的工程,兩萬多兩銀子是斷然做不下來的。李奈也是憑藉着跟海漢的關係,以接近成本價的價格直接從水泥窯拉貨,又自行運回李家莊,所以才能將成本控制到這個程度。有來往此地的富商看了李家莊的改建成果之後,也動了同樣的心思,李家莊的這個工程倒是大大地促進了海漢水泥產業的發展。當然這裡要和三亞的景觀大道和勝利堡比起來,那的確還是小巫見大巫,工程量就相差甚遠,並不是李家莊所能負擔得起的。
李進突然發話道:“這路明明有一丈多寬,爲何沒人走中間,都是靠邊走?”
“李大人,這是爲了留出足夠空餘,讓需要快速行進的車馬能從中間通行。此外兩位大人可曾注意到,這路上來去行走,都是靠着行進方向的右邊,這樣也同樣是爲了保持交通的通暢,即便是每天清早出工的時候,這條路上也不會發生擁堵。”那管事很是熱情地解釋道。
嚴明君道:“想必這也是從海漢學來的?”
“的確如此。”這管事也曾多次跟隨李奈前往三亞地區,早就跟他主子一樣,成了海漢的擁躉,一有機會就不遺餘力地向人宣傳海漢的種種先進之處。
走出李家莊的村口城樓,嚴明君一眼就注意到了距離這裡不過一里地的大片居住區。這片居住區全是整齊劃一的木板房,一排一排地向西綿延開去,從李家莊這邊還看不到盡頭。
嚴明君疑惑地發問道:“那地方是?”
管事解釋道:“那裡便是李家莊移民營地了,所住的民衆都是稍後會搭船前往瓊州島定居的百姓。這些百姓都是從廣東各地而來,遠的也有從湖廣、江西、福建遷來的。凡是想求口飯吃餬口活命的,只要到這裡報名就行。待他們去到瓊州島之後,海漢人就會給他們安排事做,有吃有住還有餉銀拿,比在外面當流民可好多了。”
“這地方如此之大,應該能住上三四千人吧?”李進與嚴明君的觀感不同,他見到這處營地的第一時間便是從軍事角度來看待,雖說這營地並沒有修建什麼防禦措施,但李進還是能看出這裡的營房佈置很有軍營的味道。
管事應道:“若是忙時,五千人也是能勉強住下的。不過一般就保持在三千人以內,海漢會定期派船來將人運走。今日跟隨大人們的船隊南下的,就有至少兩艘移民船。”
“若是每月都運走兩三千人,那這人口累積的速度也着實嚇人啊!”嚴明君聽到管事報的這個數目,的確也受到了一定的衝擊。
大戶之家大量購買僕役,僱傭下人長工等等,這些都是很常見的事情,但從未聽說過有哪家哪戶能幾千幾千地往自家拉人的。海漢招攬移民的事情,他以前在羅定州當同知的時候也曾聽聞過一些,不過從未想過規模竟有如此之大。
嚴明君心道這成千上萬的人運去瓊州島之後,還要安排吃住工作,海漢人的生意到底得做到多大,才能養活這麼多的人口。另外這些人去了瓊州島之後,大部分應該都是在幫海漢人種田務工,但恐怕也有不少人選擇了加入海漢民團,做海漢人手中的刀槍。
此外嚴明君還想到了人口大量涌入瓊州島之後可能帶來的另一個問題,這些聽命於海漢的移民,其數量恐怕正在不斷地接近和趕超當地居民。如果海漢移民的數量已經超過了原本的民衆,那到底誰纔是當地的真正權力掌握者?儋州的人口按照天啓年間的統計數據就四萬人上下,據說這幾年已經遷走不少人,主要的遷移方向就是前往瓊南三亞爲海漢人做事。可想而知瓊南當地的狀況,恐怕大部分人都是已經聽命於海漢了。
想到這裡,嚴明君不禁越發對此去赴任的前景感到悲觀,相比海漢人的這種逐步壯大自身並蠶食大明的手段,大明似乎並沒有任何的有效應對措施。如果有朝一日海漢人豎旗造反,瓊州島上又還有多少民衆能相應朝廷的號召,奮起反抗海漢?
抱着這樣的心態,嚴明君有些鬱郁不歡地回到了船上。他的家人昨晚歇在碼頭的招待所,倒是早已經回到了船上,見他回來之後情緒不對,還以爲昨晚去李家莊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嚴明君也懶得解釋,下人來通知開船,他也只是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船隊駛離了李家莊碼頭,緩緩調頭沿着珠江水道繼續南下。在江面上走了一個多時辰之後,嚴明君才總算暫時放下心頭的抑鬱,出了船艙來到甲板上。
李進趴在船舷左右張望着,見嚴明君出來連忙招呼道:“嚴老弟,你來看這海漢的帆船,着實有些新奇!”
嚴明君依言走到船舷邊,與他一起觀察一頭一尾伴隨船隊護航的兩艘海漢戰船。這種船與中式帆船在外形方面最直觀的不同便是帆索,所用的都軟帆,但軟帆之外還有一層棚架固定,這點又與西式帆船不一樣。
李進似乎是要考一下嚴明君,開口問道:“嚴老弟,你可看出這海漢帆船有什麼異處沒有?”
嚴明君道:“在下雖然不通造船之術,但這海漢帆船的桅杆似乎比我們的船要高出不少,所用的船帆也要比我們的更大,但引起所用的材質較輕,看起來反倒是比我們的更易根據風向來作出調整。”
“嚴老弟所言甚是,除此之外,你看他們這船的船頭吃水位置,那刀鋒一樣的撞角也不是吃素的,我猜多半是精鋼所制。若是稍小一些的船,近戰時被這撞角全速撞上,恐怕立刻就被撕成碎片了。”李進補充道。
李進的專業雖然不是水軍,但作爲一個軍人的基本眼光還是有的。除開這戰船上所擁有的可怕火力先不說,單單從現在所能觀察到的細節,李進認爲海漢戰船的實力恐怕就絲毫不亞於明軍的主力戰船了。
“據說這海漢帆船的航速極快,只是跟着我們這支船隊,恐怕無緣得見他們全速前進的模樣了。”李進不無遺憾地說道。
這支候補官員組成的船隊的航速極慢,儘管是順江而下也只保持在四五節左右。因此儘管船隊清晨就從李家莊碼頭出發,但到天色漸暗的時候,也只是堪堪抵達了這趟旅途的第二站萬山港。
如果依照正常的航程安排,當然也可以連夜繼續向南航行。不過海漢方面所安排的航程是能慢則慢,多拖一天,瓊州島這邊就多一天佈局的時間。因此在這趟航程中設立了數處停靠點,晚上儘量安排靠港休息。
萬山港在近幾年也算是小有名氣了,除了這裡已經成爲珠江口的一處重要海上轉運補給港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崇禎元年年底在萬山港附近海域的那場激烈海戰,讓海漢民團的海軍藉此一戰成名。從此珠江口便再沒有哪股武裝勢力敢耀武揚威把自己當大爺——這也包括大明駐紮在珠江口附近的水師部隊在內。
當初萬山港海戰的經過,有不少海商船員當時就在港口內目睹了整個過程,因此民間對此一役的瞭解程度也是比較完全的。再加上這裡長期都有商船民船出入,也就沒有多少秘密可言。雖然候補官員們幾乎都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但基本上都聽說過這個地方的名號,並且也知道這裡的岸防炮臺據說是擁有珠江口區域最爲威猛的火力。
但當他們在入港時真正看到港口南北兩端依山而建的炮臺工事時,纔對這些說法有了更爲真切的感受。夕陽下看到一個個指向港灣入口的炮口,每一個都是近在咫尺,似乎不難想象當初海盜劉香的船隊在冒然闖入這裡之後遭遇了怎樣的打擊。傳聞中當時被打沉這個小小港灣裡的海盜船多達兩位數,死傷更是難以計數。也難怪劉香會一口氣逃回福建沿岸,被這種固定炮臺和戰船上的活動炮臺夾攻,就算是想想也會覺得是個噩夢。
然而他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港灣內所停靠的船隻吸引了。這倒不是這小小的港灣裡塞下了多少艘船,畢竟萬山港地方有限,停靠的船隻頂多也就是二三十艘,再多就有可能會擁堵航道了。真正吸引他們注意力的,是停靠在航道左側一處獨立碼頭上的兩艘大帆船。
“海漢人……竟然……還有這大號的戰船!”李進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了喉嚨裡,斷斷續續纔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嚴明君此時已經因爲驚訝而有些合不攏嘴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岸邊的這兩艘船。
停靠在萬山港軍用碼頭的是兩艘“探險級”的戰船,它們當然也不是無端端出現在這裡,同樣是爲了這批候補官員而來。在接下來的航程當中,這兩艘船將會護航官員船隊,直到抵達瓊州島。
如果說先前護航船隊的兩艘“探索級”戰船跟船隊中這些帆船的體積相差還不算太大的話,那麼停靠在岸邊的這兩艘“探險級”戰船就明顯要大出許多了。像嚴明君和李進所乘坐的這條帆船,也就比“探索級”小上一圈而已,然而纔看到的這兩艘大號戰船在外形上雖然跟“探索級”差不多,體積卻是比他們這艘船大了近半,就連那船舷的炮窗也多出不少來,足見其戰力應該還在其之上了。
兩人對視一眼,均是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李進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這大概……是海漢水師中最大的船了吧?”
嚴明君也很艱難地點點頭道:“理應如此纔是!”
就以這船的個頭來說,基本已經與大明水師現有的主力旗艦大福船的噸位齊平,但火力配置肯定不是在同一個水平上了。而萬山港所在的位置距離海漢人的大本營三亞足足有數天航程,海漢人敢把這麼大的戰船派來這麼遠的地方駐留,起碼說明他們應該並不僅僅只擁有這麼兩艘同級別的戰船。而這樣噸位的水師戰船,據嚴明君和李進所知,整個廣東水師現在恐怕就只有三四艘的保有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