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揚是不清楚海漢民團的海軍究竟會有多大的花銷,如果他看到財政部的軍費預算數字,恐怕下巴都會掉到地上。就海漢民團現有的這些人馬,其每年的耗費幾乎要相當於整個廣東省明軍的軍費開銷了。而以鉅額軍費堆出來的這支軍隊也的確沒有辜負海漢執委會的期許,無論是武器裝備還是作戰水平,都遠遠地超過了明軍。李清揚雖然還沒有親眼見證過海漢民團的作戰,但就他目前所見證到的這些公開展示的內容來說,已經可以確信海漢民團的戰鬥力遠勝明軍,而且這種差距並不是簡單用兵力就能夠填補起來的。
李清揚現在唯一能期盼的就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繼續維持住大明與海漢之間的和平,不要給這幫海漢人開戰的藉口,否則大明的損失恐怕不僅僅只是瓊州島上這些土地而已。海漢人只採用和平的手段,就能在短短不到三年的時間裡實現如此之快的擴張,如果真的開戰,以雙方戰力的懸殊差距來看,李清揚完全不能想象海漢人的實力將會如何暴漲。而等到雙方的實力差距大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海漢人態度會不會還像現在這麼保守,李清揚可不敢替他們打包票。
李清揚在送回南京的第一份報告當中,基本上沒有提及海漢軍備的狀況,而是按照安全部的要求,竭力將三亞描述爲一個新興商港,而海漢人則是一羣以商貿爲主業的海外漢人後裔。至於傳聞中引起錦衣衛衙門關注的海漢民團,李清揚則是將形容爲“鄉間民衆結社聯防,規模不過數百,多以棍棒爲武器,尚不足爲慮”。
當然如果一味地貶低海漢實力,那南京方面恐怕很快就會下令調他回去,而這並不是安全部想要的結果,因此報告中也加入了一些別的內容,好讓李清揚能有充足的藉口留在三亞。例如其中提到了海漢手中所掌握的多種先進的生產技術,甚至隱晦地提到了海漢可能有大量販運私鹽的嫌疑——儘管這是屬於鹽課提舉司的管轄範圍,並不是錦衣衛的事,但查抓私鹽販子可是個肥差,如果有發橫財的機會,錦衣衛也不會主動把這肥肉讓給鹽課提舉司。
主持這件事的郝萬清相信,把李清揚留在三亞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穩住錦衣衛衙門,讓他們在短期內不會對海漢採取進一步的行動。而隨着李清揚對海漢的瞭解逐漸加深,那種抵抗的心思也會越來越淡,畢竟當初懷着類似他這種心思屈服的人可不少,而現在還有幾個敢說自己是寧折不彎的硬骨頭?
李清揚注意到臺下通過觀禮臺的海軍隊伍中,赫然就有前些日子見過的那名安南降將武森在內。他先前也曾懷疑過武森的身份,認爲這可能只是海漢人安排的一個局,找人來冒充安南降將演戲。然而很快他就通過各種途徑確認了武森的真實身份,因爲從安南過來的移民衆多,而其中的前南越朝廷高級官員卻並不多見,像武森、阮氏兄弟這樣的降臣,本地很多安南人都認得他們。李清揚所在的“福記藥鋪”就有四五個安南裔的歸化民幫工,而且都是從順化出來的,李清揚稍一打聽,便知道武森的的確確曾經是南越的水師參將,而以南越的軍制來說,武森的職位已經不算低了。
李清揚並不知道武森在被帶到三亞之後,曾經有過一段和他很類似的心路歷程,而且還被送到田獨鐵礦去做了一段時間的苦力,但海漢人既然把這個武森吸納進了民團,李清揚認爲這想必也是看中他的能力。就是不知道這個武森心中,是否跟自己現在的心態一樣,既對海漢感到畏懼,但又還是在內心最深處存有一絲不甘的情緒。
武森此刻卻並沒有那麼複雜的情緒,還是激動佔了多數。在通過一系列的政審和專業培訓之後,武森很幸運地獲得了登上“威嚴號”戰船服役的機會,這同時也就意味着他正式被納入了海漢民團的體系當中——之前在“閃電號”上擔任大副實在稱不上是服役,也極少有執行軍事任務的機會。
軍方對“威嚴號”的船員在一段時間之前就進行了選拔,對象主要就是海運部及海軍的現役水手和船員,以及由安南軍區推薦的數十名特戰士兵。
在這次的“威嚴號”船員選拔當中,安南船員、水兵的名額一共就只有三十多不到四十人,這幾乎只佔到船上額定人員的十分之一。在如此激烈的競爭之中,武森是獨一無二以降將身份入選的人員,算得上是極其難得一份個人榮譽了。
武森當然也知道自己這個機會得來不易,當他穿上海軍軍裝,扛上二八式後膛步槍,進入到受閱部隊的方陣當中,心中忽然升起了久違的激情。就算他是出身安南,是海漢曾經的對手,也不得不承認能夠有幸在這樣一支強大的軍隊中服役,真的是每一個軍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雖然之前沒有多少執行軍事任務的機會,但武森的訓練生活卻都是在民團內,因此也知道這支軍隊自成立以來就從未在戰場上打過敗仗,在進入這個集體之後,他也充分感受到了普通士兵和基層軍官對海漢執委會那種近乎狂熱的忠誠和崇拜。這支部隊裡幾乎每個人都在渴望着戰鬥,期盼自己能夠在戰場上殺敵立功,而高級軍官也無時不刻在將這種好戰的精神向基層灌輸,所有人都堅信在執委會和軍委的指揮之下,海漢民團將會一直保持戰無不勝的紀錄。
武森在這種環境所能接受的信息和周邊的氣氛幾乎就是在不間斷地洗腦,待的時間長了之後其實就很難再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看到碼頭上這艘外形威武的大船,武森覺得自己腦子都快要充血了,恨不得能儘快上船,並乘坐這艘強大的戰船去征服執委會的下一個對手。在經過觀禮臺的時候,武森用盡力氣聲嘶力竭地喊出“爲執委會服務”的口號,其興奮的精神狀態與他身邊環繞的其他歸化民士兵別無兩樣。
“這批海軍士兵是湯姆訓練的還是古衛訓練的?看起來調教得不錯啊!”或許是注意到了士兵們充滿熱情的口號聲,陶東來側頭向顏楚傑問道。
“水手是湯姆親自訓練的,士兵是古衛負責。”顏楚傑立刻說明道:“不過他們目前的訓練進程都還是各自爲陣,還沒有進入到合練階段,詳細的情況,等儀式完了再說吧。”
陶東來聽他這麼一說,料到這事多半和先前顏楚傑提到的事情有聯繫,便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觀禮儀式其實並不長,閱兵之後便是由幾名主要領導發表簡短的講話,並沒有之前“探索級”和“探險級”戰船入列儀式上的直接出海流程,大概四十分鐘左右便宣告結束了。執委們各自都有工作任務在身,散場之後便立刻搭乘渡船離開了軍港,回到勝利堡繼續辦公。而陶東來則是留了下來,與顏楚傑一起到了駐軍營地裡,打算聽一聽他怎麼解說先前的事情。
“把門帶上!有人來找我就先在外面候着,不要打擾我和陶總商量事情。”顏楚傑對端茶進來的歸化民衛兵吩咐道。
待衛兵出去帶上門之後,顏楚傑纔開口道:“這船雖然入列了,但短期內還沒法形成戰鬥力。”
“船的建造工藝有問題?”陶東來問道。
“那倒不是,主要是人員的問題。”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顏楚傑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船用蒸汽機的操作和維護,需要大概二十個人才行,但現在我們手頭上沒這麼多人可用。”
“你是說海軍編制內?”陶東來聽出了顏楚傑的意思。
“沒錯。”顏楚傑點點頭道:“這是海軍第一艘混合動力戰艦,但海軍編制內並沒有這方面有經驗的人員,我們向寧崎提交了人員申請報告,然而已經一個月了還是沒有出結果。”
“哦?寧崎那邊怎麼說?”陶東來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事,之前一段時間由於各地的基建工程紛紛開工,他忙着處理建設部那邊的麻煩,根本無暇過問海軍這邊的事務。
“寧崎說這事的確有爲難的地方,二十個人是有,但人不是他想調就能調的。”顏楚傑無奈地說道:“工業部那邊總共就只培訓了不到一百名蒸汽機操作工人,這些人裡面懂得簡單修理維護的,大概只有五分之一,如果說人事部把這些人全都抽調給我們軍方……”
“那恐怕有很多地方都得因此而停產了!”陶東來不等顏楚傑說完就已經接上了話頭。
雖然海漢治下地區已經有不少單位開始使用蒸汽機來輔助生產,但這種跨時代的玩意兒由於其製造工藝比較複雜,並不是人人都能很快學會操作和維護。工業部花了一年多的時間也才培訓了這些專業人員,而這些人員所在的崗位也的確不是隨便就能夠抽調的,比如田獨鐵礦上所用的蒸汽提升裝置,又或是行駛在三亞港至田獨之間的蒸汽機車,這些崗位一旦停下來,那就意味着整個海漢治下的產業都會受到影響,而這個責任也不是海軍能夠負擔得了的。
顏楚傑雖然也向寧崎負責的人事部門施加了一定的壓力,但寧崎把問題擺到檯面上之後,顏楚傑也沒什麼好的解決辦法了。要是硬逼着調人,那這些單位出了問題之後,追責還得追到軍方,而顏楚傑並不想背這個鍋——現在已經有人認爲海軍的投入過大,佔用的造船資源過多,以至於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影響到了海漢的海貿發展速度。
如果強行從其他單位搶人,那麼集團內部對軍方的不滿情緒可能會迅速增加,而顏楚傑並不想因爲新式戰船的事情招惹衆怒,因此這件事只能先往後壓,也就是他先前說的“先入列,其他事情以後再說”的意思。
陶東來沉吟一陣纔開口道:“關於技術工人的問題,爲什麼沒有及早進行安排?我記得開發混合動力戰艦的計劃,可是兩年前就已經在開始籌備了。”
“這件事也怨不了我們軍方啊!”顏楚傑叫苦道:“教育培訓,是教育部門的事情,專業技能培訓,那是工業部的事情,他們那邊的培訓速度跟不上,軍方也沒辦法,總不能讓我們把他們的工作全都包攬了吧?”
“那你有沒有追問過他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情耽擱下來了?”陶東來話剛出口,便又自行接道:“算了,不用問我也大概能想到答案了,教育部門就那點師資力量,能多辦幾個掃盲班就謝天謝地了,至於工業部那邊的情況我多少也知道一點,技術工人培訓起來慢,搞不好還跟不上蒸汽機投入使用的速度,哪還有閒人分給軍方。”
“差不多就是這意思。”顏楚傑苦笑着應道:“所以暫時也沒法指望這船上的蒸汽動力系統能真正派上用場,先用風力推進湊合着過吧!”
“你覺得這會影響到多少戰鬥力?”陶東來問道。
顏楚傑想了想道:“作戰的時候起碼三成,因爲船上的蒸汽動力系統不單單是用來做推進動力使用的,升降船帆,輔助轉向,都有用到蒸汽動力。沒了這東西就只能全靠人力操作,至少得佔用船上將近四分之一的人手才行。”
“三成……四分之一……也不是不能接受。”陶東來權衡了一下又道:“這事你跟寧崎仔細商量過沒有,他那邊什麼時候才能解決專業人員的問題?有沒有明確的時間表?”
顏楚傑點點頭道:“談過,他說至少明年三月以後才能全面解決。我現在只能祈禱這三個月裡不要爆發大規模的海戰,否則我們辛辛苦苦造出來的戰艦也只能發揮出一部分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