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昌化縣城以東十里,距離昌化江不到一里的曠野中有一個高達六米的涼棚。這個涼棚由碗口粗的圓木搭建而成,地板距離地面足足有近四米高,要通過一具扶梯才能上去。此時喬志亞便在這間涼棚裡,端坐在一張藤椅上,手裡拿着望遠鏡觀察周圍工地上的情況。這附近的地形十分平坦,在涼棚這個並不算太高的地方就能把周圍數裡的狀況看得一清二楚。
喬志亞放下望遠鏡,一伸手便有身後的侍從將水杯遞到他手中。杯子裡是新鮮的椰汁,不過椰子並非本地所產,而是從三亞大本營運過來的。這地方原本是沒有椰樹的,海漢來開發了昌化之後,纔開始在這附近的海岸線大規模種植椰樹,但結出果實卻不是一時半會能實現的事。
喬志亞在穿越前上大學時學的是化工專業,當兵期間是工程兵專業,因此他對於民政管理工作其實並無太大興趣。有空閒的時間他寧願待在工地上當監工,雖然沒有劉山夏專業,但畢竟當過工程兵,土木工程他多少也懂一些,比起那些連圖紙都看不懂的歸化民工頭可強多了。至於民政方面的具體事務,他更願意將其交給民政部的人去打理,而不是眉毛鬍子一把抓,將所有的權力都抓在自己手裡。
依照現在的工程進度,到年底的時候有望完成一半的築路工程,這與建設部所預計的修建速度基本相符。當然也並不是沒有進一步提升的空間,苦役營有好幾千的奴工苦役可以壓榨,唯一的問題是如果人員損耗率太高,可能就不太好向執委會交代了。
雖說苦役營這些勞動力得來容易,在工地上往往被當作易耗品使用,但說到底這也是穿越集團的資產之一,正常的折損率大概在每月5%-8%之內,超過這個數字,喬志亞這個臨時項目主管就不得不寫書面報告向執委會解釋原因了。相較於壓榨現有的勞動力,喬志亞更傾向於想辦法繼續增加本地的勞動力數量,來加快工程的進度。至於說計劃外的廉價勞動力從何而來,喬志亞已經有了初步的打算。
一名民兵來到喬志亞身邊,俯身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喬志亞點點頭道:“讓他上來吧。”
不一會兒一名膚色黝黑的黎族少年便來到了涼棚裡,喬志亞指了指旁邊空着的藤椅道:“坐下說。來人,給黃少爺來一杯椰汁!”
來人正是石子峒的黎人代表黃雀,這個少年在幾個月之前被石子峒峒主黃三木指定爲代表,跟着海漢人走出了石碌大山,去三亞參觀海漢人所誇耀的“海漢式生活”。雖然在三亞只住了二十來天,但這個少年的三觀在此期間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雖然曾在昌化縣城裡生活過一段時間,大體也知道漢人生活的環境是什麼樣子,但海漢人治下的地區與昌化縣城的差異實在太大了。
那個地方人人有房住,有衣穿,有飯吃,有書念,漢、黎、苗、安南乃至金髮碧眼的西洋番人居然能和諧地在同一個地方生活。那裡沒有令人厭惡的大明官府,所有人都在海漢執委會的管理之下辛勤工作,收入也遠勝過黃雀所知的普通百姓。在當地年收入水平超過百元的歸化民比比皆是,而大明治下的普通民衆想要年入百兩完全就是妄想,更別說地處深山的石子峒了。相較於艱苦的山中生活,海漢治下的三亞地區對黃雀來說簡直如同人間仙境一般,如果不是記掛着山寨的親友,他真是在三亞住得有點樂不思蜀了。
去過三亞之後,黃雀才明白石碌之外的世界究竟有多大,而當他帶着一腦子的見聞和想法回到石碌的石子峒,就已經變成了最忠實的海漢價值觀的鼓吹者。黎人要過上好生活,要贏得尊重和漢人平起平坐,那就必須先得從大山中走出去——這是黃雀在三亞期間被反覆灌輸的觀念之一。
相較於大明官府對黎人一直以來的防範態度,海漢人無疑友善得多,他們主動向石子峒提出了多種多樣的方式,以協助黎人走出這片大山,迎來新的生活。
最主要的方式自然是在臨海平原上爲黎人修建新的聚居地,爲此建設部專門抽調了一批勞工,在昌化港以東,昌化縣城以北的一片山嶺地區建了一片船型屋,並且還派來了農業部的專員,輔導黎人在這片地區種植一些茶葉、劍麻、油棕等經濟類農作物,以維持他們今後的生計。
當然了,種植農作物是長期計劃,短期內暫時是看不到什麼收益的,而在此期間也不能坐視黎人們坐吃山空,因此喬志亞向石子峒提出了另外一個補充方案,那就是讓黎人來工地上做工。管吃住每個月還給發工餉,雖然工餉並不多,只是與初級勞工齊平,但肯定要好過他們過去靠着打獵賣山貨所能獲得的微薄收入。
這個計劃一旦得以實施,今後還可以向石碌周邊的其他黎峒苗寨進行推廣,儘可能多地吸納這些樸實的山民進入到海漢的社會體系當中。喬志亞並沒有親自去與黃三木商議,而是將這個責任交給了最近經常來工地的黃雀。黃雀當下就拍胸脯給喬志亞打了包票,保證會將事情辦妥。
在此之前軍委曾經專門來這邊搞過一次面向本地黎苗山寨的募兵活動,當時喬志亞也是找了黃雀協助宣傳。後來在爲期半個月的募兵當中,軍委從石碌地區募得了三百多名合格兵員,也算是收穫不小了。畢竟這一地區的黎苗兩族人口加在一起,也不過才兩三千人而已,一次自願性質的募兵活動就帶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青壯人口,已經算是相當理想的結果了。
而這個過程中負責在山區宣傳造勢的黃雀功不可沒,在募兵活動結束之後,喬志亞還專門代表軍委向黃雀頒發了“特別貢獻獎”的獎章和獎品——一把陽江出產的卡巴1217軍刀。雖然只是仿貨,不過放在這個時代來看,已經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利刃了,一向也只有榮立軍功的歸化民軍官纔有機會得到這樣的獎勵。黃雀自然也是對此愛不釋手,把這寶貝一直掛在腰間,想起了便會拿出來炫耀一番。
黃雀摘下頭上的遮陽帽,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一屁股坐進了藤椅裡,然後接過侍從遞來的椰汁,咕咚咕咚灌了半杯下去,這纔開口嘆道:“喬哥,還是你這裡舒服,不用曬太陽,還有現成果汁喝,要做什麼事說一聲就有人跑腿,小弟真是羨慕得緊!”
喬志亞搖搖頭道:“這有什麼好羨慕的?你光看到我享福,沒看到我背鍋的時候。之前工地上有一批苦役逃跑進了昌化城,我帶隊進城把人抓回來了,抓捕過程中我殺了幾個負隅頑抗的傢伙,回來之後給執委會寫了整整五頁紙的行動報告。要是事情交代不清楚,又或是解決得不圓滿,我這個小小的芝麻官估計就會被執委會給撤了。權力有多大,責任就有多大,你懂嗎?”
黃雀一臉似懂非懂的表情,他在三亞期間只看到了海漢的種種風光,富足和有序是他腦海中對三亞最深的印象,而海漢的官僚體系、規章制度,他並不是很瞭解,也不清楚這究竟跟大明的官制有什麼樣差異。至於說殺了幾個逃跑的苦役,黃雀認爲這純粹就是喬志亞職權之內的事務。當然了,如果他當時也在現場目睹了事情經過,面對喬志亞的態度大概就會跟縣城那位肖把總一樣恭謙了。
“你以後慢慢會懂的。”喬志亞也知道黃雀涉世未深,未必能理解自己所說的話意味着什麼,當下話鋒一轉道:“讓你回峒裡招工,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說到自己經辦的事情,黃雀這纔來了興趣:“我回去說了之後,本來大夥兒是沒什麼興趣,畢竟我們除了打獵也沒什麼別的長處,種田也不如山外那些漢人,大夥兒擔心即便來了工地也還是什麼都不會做。不過後來峒主站出來發話了,既然要跟漢人平起平坐,那不會的東西就得學,要是連學都不肯學,那還出山幹什麼?”
喬志亞微微點頭道:“黃峒主的確是一個有眼光的人,當初他送你到縣城讀書識字,也就是希望你能把漢人的本事多帶一些回去,幫助鄉親們把日子過好一些。”
黃雀面有慚色道:“可是我以前不懂這個道理,也沒怎麼認真唸書,就認識幾百個字,連四書五經都沒學過。”
“那沒關係,你有認字的基礎就好。”喬志亞鼓勵道:“我們海漢的學校很快就會在昌化這邊開起來,到時候我給你寫一個推薦材料,你進去好好學點本事。”
海漢的學校雖然主要招生對象是歸化民羣體,但穿越衆都有權力推薦尚未取得歸化籍的孩童入學。這種措施當然不是任何人都適用,主要還是針對那些天資好,頭腦聰明的小孩,避免因爲戶籍問題而錯過了好苗子。當然家庭背景也是一個重要的考量因素,例如像黃雀這樣小小年紀就已經被指定爲下一代接班人的黎人貴族,自然也會比較容易得到特殊的照顧。
在黃雀之前進入歸化體系的符山峒少峒主符力,如今已經是司法部警察司的黎人事務專員,說起來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幹部了,而在喬志亞看來,黃雀的綜合條件並不比符力差,放任其隨波逐流,今後多半就淪落爲普通人,但如果能讓他進入海漢社會體系接受培養,應當也能成爲黎人歸化民中的榜樣人物。
果然黃雀一聽這話,立刻就眼神放光道:“喬哥,你可是認真的?”
“當然是認真的,喬哥怎麼會騙你?”喬志亞笑着應道:“你去三亞待了這麼久,符力應該也給你說過不少事情吧?”
黃雀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的思想能夠在短短數天內發生改變,在三亞全程伴遊的符力同樣功不可沒。他們都是純正的黎人血統,年紀相仿,在峒裡的社會地位也極爲類似,都是被老一輩人寄予厚望的青壯代表,又對外面的世界有着同樣的好奇心,因此兩人很快就成爲了無話不談的好友,黃雀也從符力那裡接收了許多關於海漢的信息。
符力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爲例,給了黃雀一些非常實際的建議,告訴他該如何與海漢人相處,如何讓黎人能夠順利地融入到海漢人營造的社會體系當中。這些話如果是別人對黃雀說,他未必會信,但符力的身份是明明白白放在那兒的,在外面經常都會有黎人主動向符力打招呼,黃雀沒有理由去懷疑符力的說法。而三亞地區的黎人生活水平,也反過來證實了符力所說的那些話,海漢是的的確確給了黎人走出大山融入這個世界的機會,並且在各個方面都給予了黎人非常公平的待遇,不管是就業、入學、薪酬,各種待遇都跟漢人一致,並無差別。
而符力向黃雀強調了多次的一個建議,就是入讀海漢的學校。當初符力與好友于小寶一起入讀勝利港小學,雖然時間不算太長但也學了不少有用的東西,之後符力便一邊工作,一邊仍然在學習海漢教育機構的課程,兩年下來倒也有了一點文化基礎。不過在符力看來,識字多少,能寫會算,這些本事都是次要的,在海漢接受了初級教育之後的最大收穫,是知道了自己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如何才能爲自己爭取得更好的生活條件。
符力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思想在不斷地朝着主流的海漢價值觀靠攏,而這種意識在不知不覺當中,又在不斷地通過他傳播和影響到身邊的人,例如剛剛走出大山不久的黃雀,就因爲他的這些描述而對海漢的文化充滿了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