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凱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一陣喧鬧聲,他睜開雙眼,透過船舷的小窗口能看到天色已經亮起來了。顧凱擡手看了看時間,早上7點剛過,也正好是平時聽着高音喇叭播放的《蘇維埃進行曲》起牀洗漱吃早飯的時候。
不過現在是在香港島出差,倒是不需要再遵守三亞的作息制度,顧凱閉上眼打算再睡一會兒,然而外面的喧鬧聲卻似乎沒有停止的趨勢,反倒是越來越大聲了,期間好像還夾雜着爭吵的聲音。
雖然岸上有民團的人執勤,閒雜人等不可能接近停靠“閃電號”的這個碼頭,但顧凱還是翻身坐了起來,打算出去看看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凱來到甲板上,看到岸邊有一羣大明的百姓,約莫有六七十人之多,被執勤的民兵攔在了碼頭外面。雖然民兵的人數不多,不過荷槍實彈的模樣還是很有威懾力的,那些百姓並不敢過於靠近,但看起來也沒有要退走的打算。
“這怎麼回事?”顧凱朝棧橋上正在整理纜繩的水手問道。
那水手連忙放下手裡的活迴應道:“報告首長,聽說是這些百姓要求面見首長,民團的人怕場面控制不住,就把他們擋在了外面。”
民團的做法無可厚非,他們此行的職責就是保護穿越衆的安全,自然不會隨意放這羣百姓過去。而穿越衆也不會刻意去營造出一種親民的形象,有意識地保持距離反倒能塑造出權威感。
顧凱想了想,對那水手吩咐道:“你去跟民團的人說一聲,讓那些百姓先推選個代表出來,再帶過來跟我見面。”
水手應了一聲,就一路小跑着過去了。民兵排長在得到命令之後,便照着顧凱的意思,讓民衆推選一名代表。片刻之後,這羣百姓公推了一名長者出來,民兵對其進行簡單的搜身之後,便將他帶到了顧凱面前。
“小民黃三元,見過海漢老爺!”這名長者到了顧凱跟前,納頭便拜。
顧凱看他頭髮花白,估計也有五六十歲了,趕緊伸手扶住了他:“不用行這麼大的禮!”
旁邊的民兵排長介紹道:“這是我們海漢執委會的顧總!”
“老人家,你們這一大早的就鬧上門來,到底是什麼事情?”顧凱也沒打算跟他慢慢寒暄,直接就切入了正題。
“顧老爺,小老兒是附近漁村的村民,聽說海漢的各位老爺要在本地開工修港,不知是否屬實?”黃三元很謹慎地問道。
海漢要開發這片地區的打算,由於參與其中的人數衆多,本來倒也沒指望能保守住秘密。不過兩支考察團隊纔來到這裡一天時間,這個消息就已經在本地民間傳開,看來這個時代的八卦消息傳播速度倒是一點都不落後於顧凱穿越前的那個時空。
顧凱也並不否認,點點頭應道:“我們的確是有這個打算。如果一切順利,大概很快就會開工了。”
“容小老兒多問一句,這附近土地,多爲本地百姓所有,請問海漢的各位老爺打算如何處理?”黃三元憂心忡忡地問道。
土地問題毫無疑問是這個時代最基本的社會矛盾,農民與地主之間,地主與官府之間,可以說絕大部分民間矛盾的根源都是在土地上。而海漢在治下地區所推行的土地公有制,又與大明的土地制度完全不同,而這種制度在海漢體系向外擴張的時候,極有可能會成爲最容易爆發的社會矛盾之一。
對於這種有可能變成海漢擴張道路上攔路虎的隱患,執委會一向是非常重視,爲此從去年上半年開始就開了學習班,專門培訓農業部和民政部的歸化民幹部,幫他們糾正思想,提高理論水平。但這種事涉及到具體的當事人,往往還是會出現很多麻煩,例如當初開闢三亞新港的時候,由民團出動進行秘密鎮壓的鬧事分子也不是一戶兩戶,現在在萬山港管事的年輕軍官陳一鑫,當時就是藉着鎮壓鬧事分子的優異表現而上位的。
當然香港島的狀況跟三亞那邊肯定是有所不同,當初執委會兼併三亞地區的時候,早就跟崖州官府達成了秘密協議,該談的條件已經談得差不多,該給的好處也都給到位了,在官面上並不會有任何的壓力。而民間有限的反抗在強大的武裝力量面前根本就翻不起浪花,也無法阻止執委會在三亞推廣新的土地制度。
但香港島的位置卻與海漢的實際控制區有相當一段距離,海漢的影響力也還不足以直接控制這塊由大明廣州府新安縣管轄的區域。儘管本地的居民可能只有數百人,但如果在開發過程中因爲土地而發生糾紛乃至衝突,事情鬧大了難免就會招來官府的關注,而這是執委會最不願意看到的情況。
俗話說民不舉官不究,只要沒人鬧,那海漢大可以在這地方關上門慢慢搭建海漢特色的社會體系,就如同之前在黑土港、昌化港等地的做法一樣。但問題在於海漢之前的影響力並沒有覆蓋這裡,本地的居民頂多聽說過海漢人的名聲,但對其行事法則並不瞭解,冒然在這裡推行土地公有制,勢必將會遭到本地居民的抵制。爲了能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執委會倒是已經提前準備了相應的預案。
顧凱沉聲說道:“關於本地百姓名下的土地,只要能拿出來房產地契,我們可以在市價基礎上再加兩成購買,並且可以選擇去崖州過更好的生活,我們會負責運送,並安排生活和工作。不願意賣的,我們也不會勉強,但今後在這裡生活,還是得遵守我們立下的規矩才行!”
顧凱所說的這種方式看起來似乎很合理很公平,但仔細想想,其實也還是半強迫性質的買賣。市價加兩成,就算一口氣把香港島西南臨海區域這有限的耕地給全買下來,對於海漢來說也並不是多大的支出,何況背後還有一大幫等着出錢的廣東財主,在這個過程中錢根本就是不問題。而且島上生活的民衆絕大部分都是漁民,開墾的耕地實在很有限,頂多也就種點果蔬作物,糧食基本上都是從大陸購入的。
當然話是這麼說,這錢到時候卻未必會真掏出來。顧凱所說的條件中還有一條十分重要的內容,那就是得拿出房契地契才行。香港島這地方距離新安縣城原本就遠,島上的官府機構都在北邊,而南邊這塊臨海區域完全處於自治狀態,民衆大多沒有去官府辦理專門的房契地契,以便能省下一些賦稅開支,而新安縣衙的稅吏也不願爲了一點小錢還專門跑來這臭烘烘的漁村。這裡民衆所開墾的耕地本來就不多,如果要他們出示土地歸屬權的合法憑據,恐怕連十戶人都沒有。
拿不出官府認可簽發的地契,那說白了這就是無主之地。而海漢這邊卻是已經拿到了廣州府衙簽發的公文,只要把地一圈,回頭交一筆錢過去,這邊的地就全都姓了“海漢”了。因此顧凱所說的這種花錢購地的說法,其實也只是聽起來不錯而已,實際上能夠從這種交易中拿到錢的本地民衆,大概十不存一。
不過本地民衆多是漁民,並不完全依靠土地生活,即便沒了地,也還可以靠海吃海。所以顧凱所說的條件中又加上了後面的內容——今後留在這裡生活的人必須要遵守海漢的規章制度,如若不然,那就後果自負了。
這些看似溫和的條件,實際上並沒有給本地民衆留下太多的選擇餘地,黃三元聽完之後愕然半晌才道:“顧老爺,本地人若是拿不出官府蓋章的房契地契,又該如何?”
顧凱一臉平靜地應道:“拿不出來也沒關係,我們也不會把鄉親們避上絕路。但官府把這地劃給我們了,你們如果就在這裡繼續佔着我們的地,也說不過去吧?不如這樣,只要願意爲我們海漢工作的人,都可以繼續留在這裡生活,至於土地,你們無需擔心,爲我們工作的人從來都不會爲了沒地方住,沒飯吃這種事情擔心,這些東西我們都可以提供,並且定期會給所有的僱工發佣金,前提是你們要服從安排。”
“這……”黃三元臉上露出了很明顯的爲難之色。好好的自由人當着,誰願意突然就變成別人的奴僕呢?在這裡當漁民窮是窮點,但起碼生活得很自由,黃三元認爲顧凱的這個建議並沒有什麼吸引力。但他也不敢冒然反駁對方,海漢的名聲在去年就已經傳開,控制本地多年的劉香一夥就是被這羣人打得屁滾尿流滾回了福建,普通老百姓哪裡招惹得起他們?起碼現在還能談談條件,要是惹火了這些人,誰知道會不會被他們手底下的士兵直接給趕出這片地區?
“顧老爺,此事可否容小老兒回去之後召集鄉親們商議商議,再作答覆?”黃三元不敢當面拒絕顧凱的提議,就只能使出拖延戰術了。
顧凱當然很容易就能猜到黃三元的心思,笑了笑道:“這自然可以,不過有件事我剛纔忘了提,現在補充一下。願意給我們做僱工的人,吃住全包,每月工餉二兩銀子起。”
“二兩銀子?還包吃住?”黃三元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島上漁民的生存狀況可比不了生活在大陸上的農民,這裡最主要的產出就是海產,但由於保鮮和運輸水平所限,他們並沒有將大宗新鮮海產送去廣州的能力,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將海產賣給過往此地的商船,但這種純粹的買方市場根本就賣不出什麼理想的價格,因此島上這些漁民的生活一直都只能處在勉強維持溫飽的狀況。賣海產所得到的那點收入,一年下來都存不下幾兩銀子,要是遇到颱風天把房頂給掀了,或是家中有人生病之類的事情,往往還得舉債度日。
二兩銀子是什麼水平?對於島上這些漁民來說,如果每天都能裝回來滿滿的一船海產,二兩銀子基本就是辛苦勞作一個月的收益。當然這種情況並不現實,就算排除每個月因爲天氣原因而無法出海的日子,漁民們也還是得花時間維護漁船,修補漁網,所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正是這個道理。如果算上生存所需的開支,海漢開出來的這個待遇真的不算低了,以黃三元的價值觀來看,恐怕大部分本地民衆都難以抵擋這種誘惑。
至於說自由?利益當前,那點可笑的自由又有什麼意思?要知道去廣州給那些老爺當家僕也才幾錢銀子的月餉,人家海漢人這可是開出的二兩銀子起!
看着黃三元詫異的神色,顧凱便知道自己這一個小把戲起了作用。顧凱打了個響指,甲板前端正在整理纜繩的一名水手立刻回頭看過來——路上這兩天時間他已經習慣了顧凱的這種召喚方式。
“水手,報上你的個人情況和現在的收入。”顧凱決定給黃三元展示一下活生生的例子。
那名水手立刻起身立正答道:“報告首長,小人韓鬆,現年十九,去年九月進入海運部當差,如今是閃電號專屬水手,海運部評定二級勞工,每月工餉爲流通券五元,出差津貼另行計算。”
“很好,你告訴這位老人家,在我們海漢管轄的地方,流通券和銀子怎麼兌換。”顧凱繼續下令道。
“一流通券可換千足銀一兩,小人每月的工餉,也就是等同於五兩銀子。”這水手倒也知情識趣,明白顧凱要他說出這些情況是什麼意思,當下便很自覺地說了出來。
“五……五兩銀子!”黃三元聽到這個數字之後,連呼吸都急促起來。海漢人有錢,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但在海漢人手底下當差,居然收入也能如此可觀,這是他之前沒有想過的事情。漁村這些人別的沒什麼技能,但從小在海邊長大,這駕船的本事幾乎是從孃胎裡帶出來的,但黃三元從未想過這個技能居然會如此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