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便於外出與漢人交易糧食、食鹽、生鐵等生活必需品,石子峒的黎人在這裡的河面上安排了渡船——說是渡船,其實用木排來形容更爲準確一些。這些居住在內陸地區的山民並不具備良好的造船技藝,對他們來說,能夠載着他們渡過這道寬不足百米的小河,就算是合格的船隻了。
在派過河的嚮導回來之前,特派小組並不急於渡到對岸去,因爲一旦有什麼不對,他們這三十多號人想要撤回來可就有點麻煩了,黎人用來擺渡的木排渡船,可沒法一次運載這麼多的人加上他們的牲畜和行裝。趁着在小河邊駐紮的時間,喬志亞和符力帶了幾個人,在附近砍伐了幾顆大腿粗的樹木,開始自己捆紮木筏,以防萬一。
本來兩艘雙體帆船上還有衝鋒橡皮舟,但那玩意兒即便放了氣之後其體積和重量也相當可觀,考慮到騾馬所馱的東西太多,最後喬志亞還是放棄了攜帶衝鋒舟的打算。
嚮導在當天天黑之前便從石子峒渡河返回營地,並帶回了石子峒峒主黃三木的口信,允許他們進入石子峒的轄區。這個不出意料的消息讓大家都稍稍放鬆了一些,黎人村寨由於地處山區,很多物資都難以獲得,而願意主動進山提供這些物資的漢人客商,他們一般都不會拒絕。喬志亞派出嚮導時特地讓他帶去了稻米、食鹽等貨物的樣品,看樣子很順利就獲得了這些黎人的認可。
第二天清晨,衆人在營地用過早飯之後,便開始組織渡河。特派小組自己扎的木排加上黎人的木排,足足用了五個來回,纔將人馬都渡了過去。爲了以防萬一,喬志亞還是留了三個人在河對岸,一旦有事就立刻趕回海邊漁村報信,那裡還駐紮了隨田葉友一同前來的一個排的黑土港民兵和留守當地照看帆船的老摩根。
昌化附近的濱海地區幾乎都是平原地形,特派小組一路行來倒也沒遇到什麼難走的地段。但在度過了石碌這條小河之後,便算是真正開始進入到內陸的山區了。過河之後在嚮導的帶領之下向東行進了大約十來里路,終於看到了附近的山坡上出現了黎人山寨所特有的砍山欄種植區。
符力應該算是看到這一幕的人當中感受最深的一個,僅僅在兩年之前,他所生活的符山峒和周圍的山寨也都是採用這種刀耕火種的方式來種植糧食。僅憑這種耕作方式,符力就可以判斷出這裡的黎人還處在比較落後的生活狀況——當然這種落後是相對於海漢而言,以前的符山峒也並不會好到哪裡去。
石子峒的山寨規模還不如符山峒大,但內部的結構卻相差無幾,都是一樣的人字屋頂船型屋爲主要建築,村子中央有一棟較大的船型屋,這裡便是峒主的居所了。特派小組的大部分人都留在了外面,只有喬志亞、劉山夏、田葉友和符力四人進到屋中,會見這裡的峒主。
石子峒的峒主黃三木是個正當壯年的男子,在邀請衆人落座之後,便吩咐旁人拿來山寨自釀的果酒待客。喬志亞也讓符力拿出了準備好的禮物,贈送給黃三木。按照民政部的標準操作方式,禮物依舊是軍刀、打火機和白酒三件套,看得出黃三木與過去那些曾經與海漢打過交道的峒主一樣,很難掩飾對這些禮物的喜愛之情。
“黃峒主,我想請問一下,過去是否聽說過我們海漢商會的名頭?”喬志亞主動開口問道。
黃三木點點頭道:“你們是賣鹽的,昌化城裡有你們的鋪子,你們的鹽很便宜,比以前的官鹽更好!”黃三木的官話雖然說得不太標準,不過勉強倒也能夠溝通了。
“我們賣的東西不止是食鹽,還有別的很多東西,只要你們想買的,我們都有能力提供。”喬志亞立刻開始了自我宣傳:“我們可以讓這裡的黎人擁有更好的生活環境,讓你們住進和漢人一樣的房屋,享受一樣的食物,你們的子女也可以和漢人的小孩一起讀書識字!”
黃三木聽了喬志亞這番吹噓之後並沒有立刻欣喜若狂,而是狐疑地問道:“我們之間沒有來往,也不是朋友,你爲什麼要爲我們黎人做這些事情?”
“這當然不是白做的,你們也需要付出一定的條件才行。”看到黃三木臉上變色,喬志亞連忙安慰道:“放心,不是要你們的錢,我知道你們黎人並沒有多少錢。”
聽到這話,黃三木臉色稍微緩和了一點:“那你們想要什麼?”
“想要你們的配合。”喬志亞並不打算隱瞞執委會的真實目的,因爲這麼大的項目,不可能在土著居民面前隱瞞太長的時間:“我們要修築一條從海邊通到這裡的道路,然後在你們山寨旁邊的山坡上開採鐵礦。”
“鐵礦?你說我們這裡有鐵礦?”黃三木首先留意到的便是鐵礦這件事,黎人山寨一直被地方官府嚴格管控生鐵的輸入,以至於他們刀耕火種所用的農具大部分都還是石器,每年石子峒能通過各種渠道弄到兩三百斤生鐵便是萬幸,然而這個短髮海漢人竟然聲稱山寨旁邊就有鐵礦?
“沒錯,但你們自己恐怕很難擁有開採和冶煉條件,即便能開採,你們獲得生鐵的成本也遠遠高於我們,如果你需要生鐵,我們可以用非常低廉的價格向你供應,絕對會比你自行組織人手去開礦鍊鐵的成本更低!”喬志亞試圖從商業價值角度去勸說黃三木接受自己的提議,然而他卻忽視了黃三木本身並非商人,只是一個在這裡土生土長的黎人而已。
黃三木搖搖頭道:“這裡是我們石子峒的地方,這裡埋藏的鐵礦也是屬於我們石子峒,我們需要生鐵,就自己去挖礦,不要外人插手!”
“如果沒有我們的幫助,你們是找不到礦脈的!”坐在旁邊的田葉友忍不住插了一句。
黃三木側頭看了看他,搖搖頭道:“那也沒什麼,我們不知道腳下的土地裡有鐵礦,一樣在這裡生活了很多代人了。就算沒有鐵礦,我們也能繼續在這裡生活下去。”
“不太好搞啊!”喬志亞和田葉友交換了一下眼神,心中都是閃過同一個念頭。
這個時候符力終於開口了:“黃峒主,我是崖州符山峒的符力,我的家族和你一樣,也是黎峒的守護者!”
“你?你是黎人?”黃三木看了看符力,有些不太相信他的說法。這也難怪,符力現在剪了短髮,衣着也是海漢式的短衫長褲加皮鞋,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黎人。
“我有大明朝廷所發的印信!”符力說着便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銅印遞給黃三木。
從元代的時候中央朝廷便開始給黎人的峒主授予世襲的“千戶”、“萬戶”官職,而這個傳統在改朝換代之後,也只是小小地變了一下花樣,把授予的職位改成了“把總”、“千總”、“指揮使”等等。其作用主要是籠絡地方上的黎人頭領,免得他們三天兩頭地跟地方官府對着幹。當然這種官職並沒有什麼實際的作用,黎峒該繳的賦稅,一個銅板都不會少,該服的勞役,也一點都別想逃。不過對於黎人的峒主們來說,朝廷發下來的印信倒是一個辨認身份的簡單辦法,因爲這玩意兒只有各個峒的峒主和直接繼承人才能獲得,而且並不會有人去仿冒這種身份,因爲一旦被揭穿便是冒充朝廷命官,那就是夠得上殺頭的大罪了。
黃三木接過去仔細看了看,才點點頭道:“你和我一樣,是朝廷封的千總。但你爲何與他們的裝束一樣?你已經拋棄了你的子民了嗎?”
“我並沒有拋棄任何人,我們符山峒的人現在都生活得非常好,這正是多虧了海漢人的幫助。”符力便從兩年前海漢人初次造訪符山峒開始說起雙方的接觸過程。
符山峒無疑是執委會在登陸之初處理漢黎關係的一次成功嘗試,寧崎和符諾當時所達成的協議,在後來被稱之爲“救世主一號計劃”,並且成爲了民政部門對少數民族地區做羣衆工作的範本。從最初的物資交換,再到僱傭勞力,徵收兵員,最後發展到將符山峒的居民整體遷出深山,到漢人居住區定居,符山峒在過去的兩年中經歷了巨大的轉變,而符力作爲其中的親歷者,感受自然是最多的。
符力這一打開話匣子,便收不住了,而黃三木對於符力和符山峒的經歷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因爲符力所描述的符山峒在兩年前的狀況,與現在的石子峒實在太像了,一樣的缺衣少食,看不到今後變得富足起來的希望。
很快便到了午飯時間,黃三木吩咐家人用特派小組贈送的稻米燒了竹筒飯,又烹製了幾支野雞。田葉友聽故事聽得無趣,便主動申請去幫這裡的寨民烹製野雞。這次所帶來的物資中也有不少香料,一放進鍋裡頓時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
用過午飯之後,符力應黃三木的要求繼續講述符山峒的故事,他們二人交談中自然而然便使用了黎人的語言,旁邊這幾人連半句都聽不懂,到後來全都昏昏欲睡。而這兩人卻是越談越起勁,直到晚上開飯的時候都還在滔滔不絕地說着話。
當晚特派小組便自行搭建帳篷,宿在石子峒山寨裡。喬志亞等人這纔有時間,向符力詢問今天商談的內容和進展。
符力顯然對自己的表現也非常滿意,笑着說道:“黃峒主對符山峒整體搬遷這件事非常有興趣,看得出他對於石子峒現在的生活環境並不是嘴上說的那麼滿意,如果我們能夠提出一個比較可行的方案,我覺得他有很大的可能性會接受。”
符山峒的整體搬遷是執委會第一次嘗試讓黎人以峒爲單位從深山中遷出,而對於符山峒居民的安置也充分考慮到了他們的生活習慣,將其居住地放在了田獨工業區與鐵爐港之間的山溝裡,既保持了符山峒的獨立性,又給予了他們更好的生活保障條件。在新的居住地,黎人歸化民可以更方便的得到執委會供應的各種生活物資,並且也在農業部的培訓之下,開始在居住地附近的山坡上大面積種植各類經濟作物,而他們所得到的報酬也遠遠高於當初在深山中刀耕火種的水平。
在進行了成功的嘗試之後,執委會後來又陸續安排了幾處黎峒、苗寨遷出深山,搬遷到三亞的沿海平原地區。這些山民雖然沒有什麼文化,但青壯往往都是極好的兵源,而婦孺老幼也可以從事一些輔助性的產業,在短時間內就可以改變他們原本非常貧苦的生活狀況。
在這個過程中相關部門可謂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驗,就連符力本人也曾參加過近期的兩次黎苗山寨外遷行動,對於這種搬遷的方式和目的都有着較爲明確的認識,在向黃三木描述的時候也就更加的詳實,加上符力本身的黎峒首領繼位者的身份,這種勸說就更加顯得有說服力了。
“小符,幹得不錯!”劉山夏咧着嘴使勁拍了拍符力的肩頭誇獎道,不過他那蒲扇一般的大手差點就把符力給扇趴下了。
“條件我們可以開高一點,但有些底線還是得定出來。”喬志亞倒是顯得較爲冷靜,執委會將這次的特派小組交給了他來負責,這無疑也是對他個人能力的一次考驗。他在軍中已經積累了一定的功績,如果能把這次的任務完成好,那麼今後無論是從軍還是從政,都會有更好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