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阮經貴的勸說和自身的體驗之後,武森也逐步開始認清現狀,順化朝廷在海漢、北越、大明、葡萄牙多方或明或暗的聯合剿殺之下,已經宣告覆滅並且基本不會再有東山再起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要選擇繼續對順化朝廷盡忠,那最有效的辦法大概只有自殺報國了,因爲哪怕是在礦場上做苦役,實質上也還是在替敵人不斷地壯大實力,一個口口聲聲掛着對舊主忠義的人又怎麼能在被俘後幹着變相資敵的事情?
武森當然不想就這麼去死,他並不打算爲已經倒臺的阮氏家族陪葬,但又不願輕易歸順海漢,也有其較爲深層的原因。正如阮經貴所猜測的那樣,主要還是因爲心裡仍有一股不服輸的念頭,將南越水師在戰爭中的失利原因簡單歸結爲雙方在武裝水平上的差距。然而隨着與海漢人接觸的增多,他自己也在反思中逐漸意識到這種認識並不全面,雙方所存在的差距不僅僅只是在軍事方面而已,海漢的戰爭動員能力同樣遠非南越可比,戰爭雖然是在戰場上輸掉的,但真正決定戰果的因素卻是在戰場之外。
接下來的幾天中,阮經貴便暫時放下了施耐德的私人助理這個職務,而是每天在符力的陪同之下,來到田獨鐵礦跟武森“談心”。
阮經貴既然已經撬動了武森的心思,這談論的話題自然也就有了更強的針對性。如果說先前還有從道義上、親情上拉攏武森的成分,那麼到後面就逐步演變成了對海漢綜合實力的宣揚。而阮經貴所描述的情況,有相當多的內容都讓武森感到非常震驚。
從阮經貴的口中,武森也是第一次得知海漢人在對付南越的同時,竟然還在大明境內與流寇、海盜等勢力同時作戰,並且尚有餘力以軍事援助的方式扶持北越、占城乃至大明官軍等武裝力量。與南越順化朝廷所展開的戰事,只不過是其對外發動的諸多戰爭中規模比較大的一個而已。
己方已經傾盡全力連命都豁出去了,然而對手卻還保留了相當一部分實力,這對於一個以作戰爲天職的軍人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悲哀。如果說以前武森心中還存有一絲找機會東山再起,伺機復仇的念頭,那阮經貴的描述就足以讓他對這種妄念死了心。
人的心思一旦活泛起來,就很難再收得回去了。在阮經貴又勸說了幾日之後,武森終於放下臉面鬆了口,答應阮經貴“可先去海漢海軍看看狀況”。雖然說法很婉轉,但這無疑就是已經變相承認了改換門庭,歸順海漢的打算。
1629年5月2日,在被作爲苦役囚禁了十多天之後,武森終於重獲自由。不過獲得這個待遇的並非他一個人,還另有同屬南越水師編制的戰俘共十七人——這些人幾乎都是武森以前的同僚和下屬,被押解到三亞之後也都以武森馬首是瞻。如今武森既然已經選擇了歸順,在苦役營裡跟着他混的這幫人也就跟着雞犬升天了。
當然出於一貫的安全考慮,這些前南越水兵並不會被分配到同樣的地方服役,他們在經過進一步的鑑別之後,會被分去海運部下屬的商船船隊、各處碼頭港口、造船廠等單位,極少數佼佼者纔有希望能夠進入海漢海軍的編制。而武森的去向也還沒有最後定論,他必須還得經過海軍及相關部門的技能考察之後,軍委纔會對其具體的任用做出決定。
出獄後度過了忐忑不安的幾天之後,武森終於得到了軍委的通知,讓他第二天早上到勝利港五號碼頭上待命。武森心知這次的測試關係到自己的未來前程,也是絲毫不敢怠慢,天色矇矇亮時便起身收拾停當,到碼頭上的勞工食堂吃了早飯,然後就來到五號碼頭等候軍方的人。
五號碼頭的位置位於田獨河入海口處,碼頭對岸便是目前的海漢海軍駐地,可以看到岸邊停靠着七八艘外形獨特的海漢戰船。對於這種戰船,武森的印象可謂十分深刻,當初在洞海的時候他便見過這種戰船,但那時候的海漢海軍應該未成型,只有一艘這種戰船在洞海港作戰。不過半年之後海漢攻打會安港的時候,這種戰船就多了起來。船隊在江面上一字排開,用船舷炮對準岸邊的防禦工事一陣炮轟,就輕鬆打退了南越的守軍。
而今年攻打順化的時候,武森就根本不清楚海漢民團究竟來了多少船,因爲除了雙方接戰的第一天他曾遠遠看到海漢戰船駛進香江入海口之外,後來就根本沒有機會再接近對手,直到他成了俘虜被押解上船爲止。不過按照一名水師將官的習慣,他可以從觀察到的情況來大致推算一下海漢海軍所擁有的戰船數量。
目前能夠看到停靠在海軍基地外的戰船有八艘上下,因爲其中有兩艘船型較大,所以武森也不能確認在那兩艘船後面是否還有被擋住的其他船。以阮經貴前幾天所介紹的情況,海漢人在安南沿岸、瓊州島南岸、大明廣東海岸都有數處港口,其中大部分都有軍隊駐紮,那麼海漢海軍的駐地也肯定不止這勝利港一處,就算以安南、瓊州島、廣東三個地方而論,海漢人至少就擁有三支作戰船隊,簡單推算起碼也有二十幾條戰船,或許還會更多一點,因爲他在從三亞港轉移到田獨鐵礦的途中也同樣目睹了勝利港造船廠的規模,那麼多的船臺,就算每個月下水一到兩艘戰船,武森也不會覺得奇怪。
僅僅是以民團海軍現有的規模,武森就知道安南大概在很長時間內都無法趕上這樣的水平,因爲安南國內不多的幾處造船廠幾乎全都集中在海貿較爲發達的南越地區,而這些造船廠已經在海漢人的幾次攻打當中毀壞殆盡,南越連水軍帶船匠幾乎都被海漢擄掠一空,現在頂多還能造點打漁船,像海漢戰船這樣龐大的帆船是不用妄想了。海漢刻意拔除安南的造船業顯然是具有一定的目的性,今後安南要是想發展自己的水師,恐怕只能依靠海漢人的施捨了。
不過相比於河對岸的那些木製風帆戰船,這裡其實有別的東西更加吸引武森的注意力。五號碼頭旁邊就是海運部集中停靠、封存的穿越時帶來的大型船舶,如此之多的鋼鐵巨獸靜靜地臥在岸邊,哪怕一動不動,視覺上的衝擊力也是非常驚人的。自勝利港開埠以來,這裡也成爲了外來人員必定會踏足的“觀光區”,但凡是來過勝利港的人,無一不對這裡的“海漢大鐵船”感到驚訝不已,而其中噸位和體積最大的“新世界號”滾裝輪,更是以其龐大的船身成爲了本地歸化民心目中的海漢力量象徵,接連兩年的穿越週年慶,也都在“新世界號”的甲板上進行了各種慶祝和頒獎活動。
武森現在只是拿到臨時移民的身份,根本就沒有權限上到這些大船一探究竟,甚至連進入停靠區進行參觀的資格都還不具備——普通民衆想要在近距離參觀這些鋼鐵巨獸,至少得先獲得正式歸化民的身份,然後在指定的公衆開放日才能夠進入停靠區滿足好奇心。在加入海漢治下的歸化民當中,甚至不乏有人是爲了能夠近距離接觸大鐵船而來的。
普通人看這東西自然都是湊個熱鬧,看個稀奇,但對於武森這樣的專業人員來說,的確是能夠從這些大船看出更多的東西。別的先不說,就是打造這些大船所用的鐵料,已經不是一般的地方政權能夠供應得了的程度。武森來到這裡已有多日,自然也聽過海漢人是乘坐這些大鐵船跨海而來的傳聞,雖然很多人認爲這是妄言或者是海漢人所使的某種法術,畢竟鐵船在水上航行這件事實在太不合常理,但武森卻更願意相信這種傳聞就是事實。
武森在水師打滾多年,對於造船技術也略懂一二,雖然不知道什麼是阿基米德原理,什麼叫做浮力公式,但金屬可以浮於水面這件事絲毫都不奇怪,只消扔個銅盆到水上就可以立刻見分曉了。而對於這種外形怪異,無帆又無槳的大船是如何在海上獲得行進的動力,武森認爲也並非什麼法術。他雖然不太明白究竟,但想來應該與海漢人所製造的那些奇怪動力裝置有一定的關係——那些玩意兒靠着燒煤就能拖得動數千上萬斤的重物,那如果造得大些,自然也能驅動大船在水中航行。
如果單從物理學的天賦來評論,不得不說武森的觀察力要強於他的大明同行羅升東。當初羅升東在碼頭上望着大鐵船發呆的時候,可並沒有武森看得這麼透徹。不過除了相同的戰俘身份之外,他們之間也有某些共通的地方,比如看到這種神奇的大船之後都是心癢難耐,巴不得能想辦法儘快到船上去一探究竟。
武森在碼頭上當了半個小時的稻草人之後,軍方的人終於來了。今天這個考評團的陣容可謂強大,海漢海軍的最高指揮官王湯姆和海運部部長孫長彌都來了,另外還有武森在本地爲數不多的摯友阮氏兄弟。除此之外,考評團居然還邀請了一位特殊嘉賓,便是正好這幾天在勝利港逗留的崖州水師參將羅升東。
其實羅升東倒並不是王湯姆和孫長彌邀請來的,而是他自己主動蹦出來的。羅升東昨晚在勝利港宴請任亮和安西,酒足飯飽之餘,任亮在閒聊中就談到了最近正在進行“思想改造”的戰俘武森。羅升東一聽這事就來了勁,叫任亮一定要安排一個時間,讓他與這位安南的同行有一個“認識”的機會。
羅升東說這話明顯有些較勁的味道,畢竟大明跟安南在早些年打了好幾次,但基本上一點好處都沒討到,反倒是折了數萬兵馬在安南,還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認了安南的獨立。大明軍人心頭要是沒有一股怨氣,那肯定是騙人的。羅升東雖然對海漢已經心悅誠服,但並不代表他就已經變成了一個沒脾氣的老好人,聽說任亮手底下的戰俘中居然有一個南越水師的參將,那自然是要找機會給這位同行稱一稱斤兩了。
任亮拗不過他,便告訴他第二天一早會有一個專業技能考評測試,由海漢方派出考官來對武森的專業實力作出評判,再決定其下一步的任用和安排。羅升東立刻就來了興趣,向任亮打聽了考官人選。羅升東在徹底投靠了海漢之後,一向表現優異,時間長了慢慢也被穿越者都當作了“自己人”看待,因此任亮也沒瞞着他。偏偏這兩位也是跟羅升東比較熟悉,打交道的時間甚至不比任亮少,於是羅升東立刻拍親隨去將王湯姆和孫長彌給請了來,然後好說歹說地求來了一個考評團的名額。
如果換作別人,這種社交手段也不見得能奏效,畢竟關係歸關係,工作上的事情還是得端正態度。但羅升東偏偏就是幹這行的,與考察對象武森也是同行,讓他進入考評團,從專業角度倒也說得過去。當然了,他可以在考評過程中發表一些個人意見,但具體的打分和最後的判斷肯定就沒他的份了,畢竟執委會暫時還不會開化到讓大明官方的人對海漢民團的用人方案指手劃腳。
阮氏兄弟出現在這裡,也是多少起到一個調和劑的作用,他們已經提前跟兩位主考官和突然冒出來的點評嘉賓見過面,因此引見雙方的工作自然就由阮氏兄弟來完成。
武森聽到兩位主考的名頭的確是被震了一下,一個海軍總指揮,一個造船廠負責人,他沒想到海漢人居然會派出這種高級人物來對自己進行考評,這種重視的程度也讓他心裡已經爲數不多的虛榮心小小地滿足了一下。不過武森也知道海漢人之所以會如此重視自己,一多半的功勞大概還得記在阮氏兄弟頭上,要不是他們在外面拼命爲自己造勢,海漢人大概也不會像這樣把自己當個寶來對待了。
而阮經貴介紹到最後一位,武森所受到的衝擊大概比前兩人還大一點。既然是海漢人要對自己的本事進行檢測,那海漢高官親自出面也無可厚非,但沒想到最後這位居然是大明官軍的高級軍官,而且跟自己在被俘前的職位一樣,也是一名水師參將!
雖然羅升東爲了避嫌,並沒有穿着官服出席今天這個場合,但武森看得出這個身份大概不會是假的。眼前的這個姓羅的參將還留着髮髻,明顯就不是海漢人,但軍人就是軍人,身上那股殺伐之氣比官服更好認,而能夠做到參將的軍官,還會多出一絲上位者的威嚴感,這對武森而言是感同身受的事情。
“見過羅將軍!”雖然不太明白海漢人請一位大明水師參將來此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但武森還是很客氣地跟羅升東見了禮。
“武將軍客氣了!”羅升東皮笑肉不笑地抱拳還禮道,順便就給武森挖了個坑。
武森倒是很警覺,立刻便道:“在下此時乃戰俘待罪之身,前朝官職,不必再提!”
羅升東應道:“無妨,只要你有真本事,自然還有再做將軍的機會!”
“話這麼多,要不今天你來唱主角?”孫長彌聽出羅升東話裡帶着一絲火藥味,便斥責了一句。
羅升東跑了一年多的私鹽生意,嬉笑怒罵都早就練出來了,聞言趕緊堆笑道:“我只是跟武兄開開玩笑而已,孫總不要在意!”
幾人說話間,一艘“探索級”戰船已經從對岸駛過來,停靠在碼頭棧橋之後,船上的水手從船舷放下了收折式舷梯,供碼頭上的人登船。幾人在王湯姆的帶領之下,上到了這艘船的甲板上。王湯姆一聲令下,水手們重新升起船帆,讓船緩緩地駛離了碼頭。
眼看着船已經駛到了港灣口,快要駛出勝利港了,王湯姆和孫長彌還是沒有談及這次考試的具體內容,武森便有些着急了,主動開口詢問道:“敢問王將軍,今日考評何時開始?”
“已經開始了啊!”王湯姆笑着說道:“從你登船的那一刻,考評就已經開始了。不過你不用緊張,我們也並不會讓你來試着指揮或駕駛這艘你根本不熟悉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