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千條戰船,數萬水軍,這樣的水面部隊到底是什麼樣的規模,以阮經貴的見識實在想象不出來。南越的水師在鼎盛時期也就百十來條戰船,連年內戰之中折損了多半,剩下的部分也被海漢民團清剿得一乾二淨。而消滅了南越水軍的海漢海軍,其實也只有二十來條戰船,雖然個體戰鬥力不錯,但數量的確太少。這要是拉到福建海域去作戰,先別提什麼打敗對手,只怕被海盜圍剿的可能性會更大。
阮經貴知道像顏楚傑這樣位高權重的人,自然不會輕易在下屬面前開玩笑,這話既然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那應該就是八九不離十了。不過話說到這個份上,阮經貴也終於明白爲何海漢人要拐彎抹角地給大明官軍提供軍事援助,而不是自己提刀子上了。
顏楚傑自己都說了打不過,阮經貴當下也不敢再亂出主意了,多說多錯,還是靜靜地做一個提包小弟就好。他心中暗暗有點後悔剛纔的口無遮攔,擔心因此而給兩位海漢高官留下不好的印象。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幫幫忙。”施耐德倒是沒忘記阮經貴的託付,還是找機會把這事提了出來:“阮先生有一位摯友在你們軍方運回來的戰俘中,據說有些真本事,希望你們軍方能給他一個機會。”
顏楚傑看了阮經貴一眼,不動聲色地問道:“是武森吧?”
“是是是,正是武森。”阮經貴忙不迭地應道。對方會知道這件事,阮經貴並不覺得奇怪,如果海漢軍方的高級官員竟然不知道運來三亞的俘虜中有敵軍的參將,那才真是怪事了。
“這個人的資料我也看過了,本事有沒有倒是其次,但據說是個死硬派啊!”顏楚傑的談及武森的時候口氣並不是很好。
這個人其實早在順化被俘的時候,就已經被前線指揮部注意到了。軍方爲了補充兵員緊缺的海軍,本來就有從俘虜中招降的計劃,而作爲俘虜當中爲數不多的南越水師軍官,武森自然也被作爲了軍方招降的對象。然而武森本人並沒有改換門庭的想法,一口便拒絕了軍方的邀約。像武森這樣的死硬分子雖然不至於被拖出去槍決,但肯定也沒什麼好果子吃了,送進苦役營裡服勞役就是在所難免的待遇了。他要是願意服輸,那也不是沒有起用的機會,但如果繼續硬扛,今後幾年大概就只能在苦役營裡度過了,能不能熬到刑滿釋放那天都很難說。
“請顏總讓卑職出面代爲勸說!”阮經貴趕緊接道:“若是不成,卑職願領受責罰!”
“你有把握說服他?”顏楚傑問道。
“並無把握,但卑職定當盡力一試!”阮經貴可不敢說什麼擔保之類的話,這搭救武森是出於情義,但沒必要把自己也給拖下水,要是把話說得太滿,到時候恐怕不好向顏楚傑交代。
顏楚傑默然半晌才道:“這樣吧,我給你寫個條子,你拿到司法部去,讓他們派人帶你去探視武森。”
施耐德奇道:“戰俘去向不是歸你們軍委管嗎?”
“是歸我們軍委管,但那是在戰場上。”顏楚傑不得不向施耐德解釋道:“但押回三亞之後,除了那些願意接受歸化,被各個單位要走的人之外,剩下的死硬派都是關進了苦役營。這苦役營以前是歸誰管的,你總不至於忘了吧?”
“任亮啊!”施耐德這纔回過神來。
當初任亮便是因爲在苦役營主持工作卓有成效,才受到了執委會的青睞和提拔,並且在穿越一週年時的執委會改選中勝出,進入了穿越集團的最高權力機構。任亮現在是司法部副部長兼警察司司長,這苦役營是他發跡的根基,自然現在也還是歸司法部管轄。軍委雖然也有權力處置這些囚犯,但實際的管轄權是掌握在警察司手中的,雙方在權限上的確存在着一定的重疊。
這些機關之前的權限關係,對於剛剛踏入這個體系沒兩天的阮經貴而言如同天書,不過好在有了施耐德的這個承諾,倒是可以省下中間層層辦理手續的工夫了。
朝中有人好辦事,這道理不論是在哪個時候都是行得通的。拿到了顏楚傑親筆批的條子,阮經貴到司法部這邊就一路綠燈通行無阻,很順利地就拿到了探視權。
鑑於武森已經被押解到內陸的田獨鐵礦服勞役,而阮經貴的新移民身份又不能隨意進入那片區域,爲此任亮還專門派了個人帶他前往。
阮經貴注意到這名警察外表非常年輕,但其領章上的標誌卻與街面上的巡警有所不同。阮經貴在隔離營上課的時候曾經學過,三亞地區的巡警分爲兩個等級,二級巡警即一般警員,一級巡警則是擔任小隊長,再往上就是警司、警督和警監,而區別這些警察等級的便是他們的領章。這個看起來大概還不到二十歲的小青年,戴的領章居然是二級警司,在這個體系中算是一個小官了。
阮經貴看他的外表打扮,一時也有點分辨不清他到底是海漢人還是歸化民,因爲這人剃了海漢人當中非常常見的寸頭短髮,但膚色又黝黑得緊,明顯要比常見的海漢人黑了一圈。
阮經貴跟着這警官出了辦公室,便主動招呼道:“在下阮經貴,還沒請教小哥稱呼?”
那年輕警官看了他一眼,沉聲應道:“我姓符,你叫我符警官就是了。”
這個年輕警官便是第一批進入海漢體系工作的黎族歸化民之一,符山峒曾經的少主符力了。符力在兩年前便已經脫離了黎峒,跟海漢人混在一起。當初的小夥伴於小寶去了廣州之後,符力本來是想參軍入伍,但因爲其身份比較敏感,最後軍方沒有收他,而是將他塞到了任亮手裡。
任亮倒也沒把這位少爺供起來當佛像,而是將他帶在身邊,慢慢教授他一些警務相關的知識,同時也替他報了夜校的識字班。在進入警隊之後,符力便逐漸脫胎換骨,從原本的山中少年變成了警隊中堅。
符力在警隊期間倒是沒立下過什麼大的功勞,能夠以十七歲的年紀就升到警司,靠的還是“投身革命”的時間比較早,再加上他的身份比較特殊,多數時候都是跟在任亮身邊辦事。任亮在升任執委委員,執掌警察司之後,符力也算是跟着水漲船高被提拔起來。當然這種好處符力暫時體會還不深,或許多過得一兩年,等海漢勢力壯大之後,他便會逐步意識到自己在起跑線上到底贏得了多大的優勢。
“今日之事要多多勞煩符警官了,在下無以爲報,一點小心意,符警官切莫嫌棄!”阮經貴說着便掏出幾張流通券遞了過去。過去在南越的時候,家族中也有在公門做事的人,阮經貴多少也知道這個行當裡的規矩,如果不把辦事的人打點好,這事就別想辦利索了,搞不好還會被坑一筆。
不過阮經貴手還沒遞得過去,就已經被符力給擋了回來:“這就不必了,我們警察衙門的規矩跟你以前待過的地方有些不一樣,不興這個。”
阮經貴摸不準符力的態度,但看他語氣有些堅決,也只好悻悻地收了回來。
從勝利堡到田獨有差不多二十里路程,最快的交通方式仍然是乘坐火車。於是兩人便來到勝利堡車站,等待下一班開往內陸的火車。
原本在站臺上聒噪的一羣勞工,在看到穿着黑色布衣制服的符力出現之後,立刻聲音便小了下去。執委會治下地區的警察數量雖然不多,但權限卻非常大,用任亮的話說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涵蓋了另一個時空中公安、消防、城管、安監等多個部門的職能,而且凌駕於“榆林巡檢司”這個官方機構之上,可以說除了海漢民團之外,警察便是在本地民間最有威信的機構了。
而符力的警察身份也時常會在外出時帶來諸多的便利,比如這趟火車到站之後,車上的勞工便主動給符力留出了座位,甚至連跟着他的阮經貴也沾了光。
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乘坐火車,但阮經貴情緒依然有些激動。這倒不僅僅是因爲他很快便要見到老友,還有一部分原因是終於可以進入到海漢控制區的腹地,有機會看看那裡神秘的工坊究竟是如何出產各種精美器物。
對於尚未取得歸化籍的新移民來說,田獨內陸的絕大部分地方都是禁入區,如果沒有符力的陪同,那麼阮經貴在下火車的同時大概就會被人以奸細嫌疑的罪名給抓起來。而這次阮經貴能夠有幸深入田獨,其實還多多少少託了武森的福,如果不是這傢伙被押在田獨鐵礦勞作,阮經貴也就沒有相應的理由來申請這次探視了。
隨着火車的前行,阮經貴也注意到在火車道路與田獨河之間,居然還有一道寬度有一丈多的官道,上面不時看到有拉貨的牛車同行,心裡也暗自佩服海漢人在工程營造方面的本事。
在田獨火車站下車的時候,脖子上只掛着移民身份牌的阮經貴果然就受到了排查,好在有同行的符力及時向他的同僚們出示了證件和警察司開出的路條,這才順利過關。饒是如此,阮經貴也已經意識到了這田獨可不是隨便能來的地方,這車站尚且檢查得如此嚴格,那些生產各式器具的工坊就更不用說了。
兩人出了車站之後,符力在前面帶路,順着一條較窄的鐵軌通道,上了一道緩坡。又走出一里多地之後,符力擡手指向前方道:“前面就是田獨鐵礦了!”
阮經貴一眼望過去,見那片地方似乎並沒有多少人在勞作,心裡還有些疑惑。待他走近之後,才發現這個礦的採掘規模遠超他的相像。
田獨鐵礦採用的是露天開採方式,在礦脈上已經挖出了一個直徑超過三百米的大坑,而掘進面則是螺旋狀向下,深達數十米。阮經貴站在礦坑頂端邊緣,可以看到下面的礦坑裡至少有四五百名苦役赤着身子,只在襠下裹着個布條,彎着腰拼命地進行採挖。
採挖出來的礦石被裝進一個個竹筐,裝滿之後便有專門搬運的苦役過去背起來,運送到幾個集中點,將竹筐中的礦石倒入到八仙桌桌面大小的礦車當中。動作稍慢一些,便會被附近的監工喝斥,如果不聽招呼的人,很快就會被皮鞭加身。
阮經貴注意到這些礦車下面都有兩條細細的鐵軌直通礦坑頂端,礦車下方還有繩索也順着鐵軌一路通上來,而繩索的另一頭,則是被固定在一個奇怪的裝置上。
阮經貴已經見識過了蒸汽機車的運行方式,此時看到有勞工正在向這個裝置中添加煤炭,再加上週圍的嫋嫋蒸汽,阮經貴便大致猜到這個裝置的用途了。
果然不一會兒這個裝置前方的滾輪便活動起來,將連着下方礦車的繩索一圈圈捲起來,拉動沉重的礦車從坑壁爬上上來。這種蒸氣動力的提升設備在經過兩年的使用之後,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生產、安裝和調試的程序,現在不僅田獨鐵礦在使用這套裝置,位於更深處內陸的大茅錳磷礦,以及安南北部的黑土港煤礦,也都用上了同樣的設施以提升生產效率。
除了這種提升裝置之外,同樣使用蒸汽動力的還有選礦機和碎石機,這些高大威猛的機械讓初來乍到的阮經貴看得眼睛都直了。以前也聽過種種關於海漢人能夠以火生力、以水生力之類的傳聞,那時只道是海漢人會法術,但親眼見到這些演示之後,阮經貴實在感到分辨不清這到底是法術還是什麼別的秘術了。
符力可沒有閒情帶着阮經貴慢慢參觀鐵礦的生產狀況,直接便找到負責本地看守任務的同僚,向他出示了任亮簽發的犯人提審書。
在礦坑邊等了足足兩柱香的時間之後,阮經貴終於看到了赤着身子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武森。儘管距離上次見面還沒過幾天,但阮經貴卻覺得武森的身體似乎已經瘦了一圈,精神狀況也遠不如從前了,大顆大顆的汗水順着下巴滴下去,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
“符警官,可否找個安靜點的地方,讓在下與他談一談?”阮經貴這次沒有再急着上前與武森相認,而是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符力出發之前得了任亮的囑咐,也很清楚帶阮經貴來這裡的目的,對於這個要求便並沒有拒絕,讓礦上執勤的警察將武森帶到了附近的警察營地帳篷裡。
“武兄,你受苦了!”再次見到故人,阮經貴仍然有些止不住的唏噓。想當初兩人都算是南越的青年才俊,都有着不錯的發展前景,但現在自己已經改換門庭投了海漢人,很快就會成爲歸化民幹部,而固執己見的好友卻在海漢人的看管之下當犯人服苦役。阮經貴在感嘆造化弄人之餘,也禁不住下了決心要將武森帶離此地。
武森看到是他,依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冷冷地哼了一聲,但這情緒卻已經不似上次碰面時那麼激動了。
“武兄,當日一別,兄弟甚爲掛念,特地請託了各種關係,才能來此與武兄見上一面。”阮經貴知道自己時間有限,也不想浪費時間慢慢跟武森兜圈子,乾脆就直接切入了正題:“武兄,想你當初指揮水師之時,也是練就了一身水上的本事,如今海漢勢大,順化******已滅,你這一身本事就此埋沒了也甚是可惜。執委會願給你一次從頭來過的機會,武兄何不放下成見與海漢人共事?”
阮經貴這話也算是說得很客氣了,沒說讓武森給海漢人效命,而是用了“共事”這種說法,給武森搭好了下臺階的梯子。不過武森顯然並不是那麼買賬,搖搖頭道:“我武森一介武人,大道理是不懂,但‘忠義’二字,卻是一直記在心中的。我身爲順化府的武將,若是投敵,那便是不忠;我水師兄弟數百人葬身香江,若是投敵,那便是不義。這不忠不義之舉,恕武森不能答應!”
旁聽的符力冷哼了一聲插話道:“還記掛着你的舊主?真是冥頑不靈,像你這樣的死硬分子,就活該在這裡挖一輩子礦!”
武森聽到這話之後嘴角抽動一下,但卻並沒有開口反駁什麼,也足見這短短數日的挖礦生涯已經給他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陰影。
阮經貴也不敢接着符力的話繼續往下說,嘆口氣繼續勸道:“武兄,順化******已經沒了,你這忠也只是愚忠啊!再說兩國交兵,戰場廝殺,生死各憑本事,死傷的水師兄弟也算是盡到了自己的職責,你又何必一直抓住個義字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