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者將民間的財富集中起來使用,好處顯而易見,但這個主意看起來挺簡單,要想實現卻並不容易。不管別人做不做得到,阮經貴很清楚覆滅前的南越是肯定做不到的,朝廷既缺乏金融領域相關的專業人員來主持操作,也沒有完善的金融制度來實行這種構想。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包括他自己在內的特權階級肯定不會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財產交給別人去把控。
拋開成熟的金融制度先不論,阮經貴還是不太能明白海漢人是如何讓所有人都能服從這種制度。在他看來,海漢的社會體系其實跟南越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同樣也是由下層的民衆,中層的歸化民幹部和上層的海漢首長所組成的金字塔結構。這些短髮短衫、口音怪異的海漢人就是這個社會體系中的貴族,執掌治下地區的生殺大權,但他們似乎並不太在意自己的私產,即便是高貴的執委委員,似乎名下也沒有購置屬於自己的田產土地、家僕奴婢,這和南越貴族的做法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但如果要說這些海漢人“無私”,阮經貴又隱隱覺得不對,據他所知海漢人最感興趣的東西並非真金白銀,而是土地和人口。北越朝廷能夠獲得海漢人的軍事支持,據說就是用了七八處臨海港口和上萬的移民人口換來的。如果要較爲準確地形容海漢人的行爲,阮經貴認爲他們通過貿易、戰爭等手段所爭取的東西都是爲了海漢這個集體,而非其中的個體,至於這些海漢人的思想爲何能夠如此統一,他們真正所追求的目標又是什麼,阮經貴覺得或許要等到自己今後真正成爲這個社會體系的一員才能慢慢明白了。
吃過晚飯之後,移民們的活動範圍便被限制在居住的營區以內。隔離營區有嚴格的宵禁制度,晚上七點開始,所有人就得回到自己的宿舍中,不得隨意外出、串門。按照移民幹部的說法,晚飯後這段時間叫做“整理內務”,內容就是打掃室內衛生,收拾好個人物品,然後由舍長組織討論複習當天白天所學的課程。
不過今天的安排似乎有一些小小的變化,阮經貴洗完碗筷剛回到房中,管理他們這個片區的中隊長便帶着幾個保安來了。
移民隔離營區每十間宿舍劃爲一箇中隊,設一箇中隊長擔任日常事務管理,不過這個中隊長的人選並非新移民,而是由民政部派來的歸化民幹部。阮經貴所在這個中隊的負責人名叫鄭義,據說是來自北越地區的移民,但他的姓氏和目前掌握安南朝政的鄭氏並沒有直接的關係。鄭義算是較早投靠海漢的安南移民,前年就已經在黑土港入了歸化籍,今年年初的時候才移籍到三亞,在安南歸化民中算是老資格了,因此纔會被分配到了移民隔離營區做管理工作。
一般來說每天傍晚在執行宵禁之前,中隊長一級的移民幹部都會在營區內進行一次巡視,偶爾大隊長甚至更高級的海漢民政幹部也會來轉轉,因此阮經貴一開始倒也沒有在意,只是按照慣常的做法,一邊起身一邊口中叫道:“起立!”
屋裡所有人不管正在做什麼事,都條件反射地立刻站起了起來。剛入住的頭兩天有人不適應這個規矩,不願站起來候命,結果就被拉出去施以懲罰,繞營區跑了足足十圈幾乎累到斷氣。自那以後,就算心裡不以爲然,也再沒人對這個規矩提出異議了。
鄭義掃視了一圈屋子裡的狀況,然後開口道:“阮經貴、阮經文出列!”
阮氏兄弟互相看了一眼,還是依言走到了門口。他們自恃這幾天並沒有犯過事,鄭義應該也沒有藉口找自己的麻煩。
“你們倆跟我出來,其他人繼續整理內務!”鄭義說完之後,便揹着手走了出去。
“等下有一艘從順化回來的移民船,你們倆去現場幫着維持一下秩序。”出了屋子之後,鄭義便很簡潔地向他們說明了原因。
對於這樣的任務指派,阮氏兄弟倆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在他們選擇來到三亞的那一刻,其實就已經定下了未來肯定是要替海漢人做事。讓他們這種熟悉南越民情的舊貴族去從事新來南越移民的安撫工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兩人跟隨鄭義來到營區大門,這裡已經有另外幾人等着了,阮經貴倒也認得其中一兩個,都是來自安南國的移民。幾個保安讓他們排好隊列,然後帶隊向距此不遠的三亞內河港步行而去。
此時天色尚未完全黑下來,不過路邊已經開始次第點亮了路燈。阮經貴去年來勝利港的時候就曾見過這種鐵桿路燈,第一次見到的時候真是被嚇了一跳,因爲這種路燈頂端四面都是玻璃所制的燈罩,照安南國內的玻璃製品估價,就光是這燈罩的價值至少也在二三十兩銀子了,而這種路燈竟然是從勝利港碼頭一直佈置到勝利堡大門外,少說也有近百支之多,堪稱是奢侈之極的設施,當時讓阮經貴深深地感受到了海漢人的富足。
除此之外,阮經貴還知道這種路燈既不燒油,也不燒柴,更不是黑土港出產的煤炭,而是一種被海漢人稱作“早氣”的無形氣體。阮經貴不明白這種氣體從何而來,爲何能燃,只能將其理解爲海漢人手中掌握的又一種無法解釋的“法術”。不過上次來的時候,這種高級路燈還只有在勝利港附近的景觀大道才能看到,而現在這種路燈已經出現在了三亞內河港周邊地區。
阮經文在來到三亞之後還是第一次被獲准晚上玩出,同樣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神奇的路燈,臉上的神情就跟見了鬼一樣:“大哥,這海漢人竟然如此奢靡,天黑還要在街上點起如此之多的油燈,這經年累月下來,得燒掉多少燈油啊!”
“二弟,這種燈並不燒油,而是燒一種氣。這種氣據說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不需太多的花銷。”阮經貴立刻給自己兄弟“科普”了一下這路燈的燃燒原理。
“喲,你倒是有些見識啊!”旁邊一名保安回過頭看了阮經貴一眼道:“一定是聽哪位首長說過吧?”
阮經貴傲然道:“在下去年是以使臣身份來勝利港做客,那時在下可是各位執委大人的座上賓!”
“老兄,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們那一國都已經沒了,就別擺譜了!”那保安顯然也很清楚這些新移民的身份,還好意勸道:“今後好好給首長們做事,這纔是正道!”
很快來到碼頭上,阮經貴注意到這裡除了他們這一行人之外,還有大約一百多人的民團軍和同等數量的黑衣警察已經在碼頭上佈置好,中間甚至還夾雜着十來個穿着大明軍服的人。阮經貴上次來勝利港的時候就見過羅升東和魏平,也知道那些人是崖城水師和榆林巡檢司的人,之所以出現在碼頭上也不過是配合海漢人的需要,讓新移民誤以爲這裡是大明的統治區而已。
眼前的情景讓阮經貴不禁回想起了前些天他們乘船剛剛抵達這裡的時候,在下船時看到碼頭上也基本是同樣的情景——民團、警察、大明官方、海漢民政部以及老移民代表統統都有。
很快便有民政部的歸化民幹部過來對阮經貴等人作了簡短的訓話,大意就是告訴他們等下如何協助安撫移民情緒,組織移民在碼頭上整理好隊伍等待安排。這些事對他們而言都是親身經歷過的,要站在不同的陣營再複製一遍倒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就在天色終於慢慢暗下來的時候,入海口的水面上終於看到了點點燈光,那是海船桅杆上掛着的燈籠。很快一艘領航的小船便駛入碼頭,其後跟着兩艘四百料的中式福船,不過這兩艘福船的船帆已經經過了勝利港造船廠的改造,使用了新式的海漢軟帆,而不再是傳統的中式硬帆。
目前海運部名下還有三十多艘中式帆船,雖然早已經向造船廠下了300噸級的貨船訂單,但由於海軍的訂單積壓太多,以至於造船廠根本騰不出大型船臺來完成海運部的訂單,因此目前三亞與中南半島之間的海運任務依然是依靠頭兩年通過各種途徑蒐羅回來的中式帆船來完成。
傳統的中式帆船航速慢,載貨量較低,已經慢慢開始不太適應兩岸間日漸增加的貨運量。現在往返於兩岸間的船隻不但要運輸煤炭和移民,還得裝運各種海漢出口商品和其他物資,這次發動戰爭之前軍委徵集貨船運送物資,就導致對安南地區的海運業幾乎完全停擺了。不過這種窘迫的狀況應該在今年內就會得到有效的改善,執委會已經批准了勝利港造船廠的二期擴建計劃,除了幾座300噸以下的小型船臺之外,將會再興建兩座500噸級的幹船塢,以及兩座1500噸級的大型船塢。
在前前後後下水了十條500噸級的大船之後,海運部已經不甘繼續在這個噸位上折騰了。噸位更大,裝載空間更多,續航能力更強的帆船,已經有了較爲成熟的設計方案。並且在這個噸位的新船上,將會開始試安裝工業部門升級過的動力蒸汽機,如果一切順利,或許一年之內就可以看到第一艘千噸級的機帆船下水了,這種跨時代的新式動力船隻將有望提前一個世紀的時間出現在這個時空中。
當然要推動這麼大項目得以施行,僅僅依靠年輕的越之雲和孫長彌的影響力還是不夠的,在這個過程中“海漢軍工”和軍委都起了不小的作用。軍委表示願意從這次在順化的繳獲中拿出五萬元,專門提供給勝利港造船廠從事下一代海軍戰船的研發設計工作。而“海漢軍工”也很豪爽地拿出了兩萬元資助這個項目,並表示將會同工業部、能源部等相關單位的技術部門,對未來機帆船的一些關鍵性技術環節進行聯合技術攻關。
不過未來即便是這種機帆船能夠順利地研製出來,現在看起來財大氣粗的軍委也未必能夠下多大的訂單。僅以現在的“探險級”戰船爲例,第三批下水的戰船在經過了多次細節上的技術改進完善之後,在遠東大概已經沒有同等排水量的對手能與之匹敵了,但其造價也節節攀升,突破了兩萬大關。如果再加上列裝海軍之後的日常維持費用,這麼一艘船的造價加上入列第一年的軍費已經是一個相當大的數目——事實上海軍在去年下半年就已經終止了繼續訂購噸位小一號的“探索級”,將有限的軍費預算儘量用來供應給海上續航能力更強的“探險級”戰船使用。
以“探險級”戰船的使用經費來推斷,未來千噸級的蒸汽機帆船造價絕對不會低於五萬元,而且入列後的維持費用更將會大大地超出現在的這些純風帆戰船。哪怕軍委在順化這一役中撈了個盆滿鉢滿,但真正面臨大規模擴軍的時候,很快就會發現這點收穫在巨大的軍費預算數字面前其實也並不是很夠用。
按照軍委的規劃,在可預期的數年內,海軍至少要維持兩支大型艦隊的規模,一支負責海南島以東,大陸東南沿海地區的航道安全,另一支則是要佈置在中南半島的東南部,維護包括大本營及北部灣在內這片海域的安全。而要養活這麼兩支艦隊的費用,肯定將遠遠超過養兩個陸軍師的軍費水平,屆時陸海兩軍對內部資源的爭奪恐怕也是難以避免的局面。
當然,目前還是處在移民考察期的阮經貴對於這些事情並不知情,在他看來海漢人現有的海運力量已經非常驚人,像正在靠上碼頭的這兩艘中式帆船,放在安南沿海地區絕對算是一等一的大船了。但就他所知在海漢人的勝利港軍用碼頭上,還停靠有好些比這船大得多的戰船。即便是當初爲順化朝廷提供軍事援助的葡萄牙人,他們的海船數量似乎也比海漢人有所不及。
爲了能夠獲得足夠的照明,岸上除了路燈之外,還用乾柴生起了幾個大火堆。阮經貴雖然距離火堆還比較遠,但仍然被灼熱的空氣烤得臉上發熱。
船頭上的水手向岸邊拋出了小臂粗的纜繩,碼頭上的力工接住繩索,將纜繩固定到岸邊埋設的生鐵纜繩樁上。幾名力工推來了專用的貨船舷梯,這種舷梯下面有可以固定住的木輪,梯面寬達三米,呈緩坡狀,高的一頭有活動翻板,可以直接搭到船舷上連接起來,非常適合船身比較高大的船隻靠岸使用。這種舷梯具有一定的承重能力,無論卸貨下人,都比傳統的搭跳板方式更爲快捷方便。
幾名船員舉着火把站在船舷邊照亮舷梯,接着乘客們便開始從船上陸續登陸了。這一批到港的移民絕大多數都是自願跟隨海漢移民船來三亞定居的人員,兩艘船一共裝運了五百多人,也是將船上擠得滿滿當當。
阮氏兄弟在移民幹部的授意下,一人拿着一個鐵皮喇叭,用南越方言大聲指揮下到岸上的移民前進到指定的區域集合待命。當然在這種時候總會有那麼一些自作主張的人,不過在海漢警察和民團的雙重包圍治下,這種人唯一能夠得到的便是一頓夾頭夾腦的棍子。
阮經貴對於這種場面也沒什麼反應,他並不在意這些同胞遭到了歸化民的毆打,在他看來,對於某些不聽從指揮的賤民,棍棒反倒是教會他們守規矩的最有效方式——雖然僅僅只在這裡接受了幾天的洗腦,但阮經貴已經漸漸開始不能容忍那種不遵守紀律的個人行爲了。
而阮經文的反應比他還要更直接一些,或許是在軍營裡待過的緣故,阮經文在看到那些不聽命令,下船之後便晃晃悠悠開始自由行動的傢伙,往往便徑直採用了拳腳相加的方式,搞得旁邊的警察倒還得先阻止他的暴行。不過捱打的人在這種人數地不熟的環境之下也不敢反抗,挨完揍便老老實實地回到了隊列中,按照着老司機們的指揮排着隊向劃定的集合區域前進。
大概花了十幾分鍾,船上的平民終於登陸完畢,正當阮經貴鬆了一口氣的時候,活動舷梯上又出現了新的身影。而這次出現的人都帶着腳鐐手銬,走一步便嘩啦嘩啦作響,不問可知這些肯定就是順化戰役中被俘的南越軍人了。
在這次的順化戰役中,民團俘虜了數千人,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提前投降的帶路黨,這些人在戰後都通過與北越達成的協議進行了釋放。而另一部分在攻城戰當中俘獲的軍人,則被作爲了戰俘抵債協議的一部分,用船裝運回了三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