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經貴站在船頭,雙手扶着船舷,呆呆地望着眼前無邊的大海。他在兩天前搭乘了葡萄人的“聖瑪麗號”商船,準備代表南越朝廷前往海漢人的老巢勝利港,與對方就目前的戰事進行談判。
在戰局處於下風的時候,充當向敵方求和的使者,這種差事簡直就是一種折磨。順化府的官員們你推我讓吵了幾天,都不願意主動擔起這個需要把臉皮揣在兜裡的任務。最後推來推去,這個差事莫名其妙地落在了阮經貴頭上。
阮經貴可並不是南越朝廷的正式官員,要說他有什麼過人之處,也就是有個阮氏的出身背景而已——是的沒錯,就是現在南越傀儡政權的真正掌權者阮氏家族。但阮經貴由於只是偏房血脈,從小在家族中並沒有受到太多的重視,也沒有能夠在長大成人後混進南越的官場,最終只能依靠家族在南越地區的影響力進入商界,從事商品進出口貿易。
南越地區絕大多數利潤豐厚的產業都被阮氏壟斷,因此阮經貴在這一行裡的經營狀況一直都相當不錯,而他也有很多與華商、葡萄牙商人等外來戶打交道的機會。在阮氏家族當中,阮經貴是極少數通過自學掌握了漢語和葡萄牙語的人,當初葡萄牙人與南越朝廷之間達成軍事合作的談判,就是由阮經貴居中進行翻譯。
有鑑於南越目前缺乏專業的外交人才,而阮經貴又有與漢人和葡萄牙人打交道的豐富經驗,於是出使求和的重任就交到了他的手上。如果有選擇的機會,阮經貴自然不會樂意接下這種極容易背鍋的任務,可南越的衰亡同樣也會影響到他的前途命運,加上家族內部也給他施加極大的壓力,最終阮經貴纔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
如果一切順利,那麼今天就能抵達勝利港,見到自己的談判對手。但面對這個試圖要將南越滅國的敵人,究竟該如何來進行周旋,讓他們打消原本的意圖呢?對此阮經貴並沒有想出有效的辦法,而朝廷給他的底線很簡單,就是盡一切可能性保住“國體”——只要能讓海漢人停止敵對行動,並承認順化府對南越地區的統治權,那麼海漢人提出的條件儘可酌情答應下來。
爲了這次談判,南越朝廷倒也不是一點事情都沒做,他們還是通過各種渠道瞭解了一下海漢人扶助北越政權所換得的好處——大量的錢財、幾處被劃歸給海漢人長期使用的臨海港口區域、開放的通商和定居權,以及大量作爲交換條件被送往海漢統治區的人口。
如果放在一年前,他們肯定會嘲笑北越朝廷的軟弱可欺,因爲南越這邊找到葡萄牙人合作,可並沒有付出過這麼大的代價。除了錢財之外,南越朝廷給予葡萄牙人的特殊權力也就只有通商定居和傳播宗教,並沒有給葡萄牙人劃出專屬區,更不會大量地將治下的子民送給葡萄牙人當奴隸。
然而事情發展到眼下這步,南越朝廷也只能感嘆一分錢一分貨了,海漢人的要價雖高,但北越因此而得到的回報顯然也非常不錯。除了現在已經初具規模的新軍之外,以往北越最爲無力而南越引以爲傲的海貿,也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根據南越所打聽到的消息,現在僅僅是往返於北越和瓊州島之間的大型商船,每月就多達三十艘以上,而這種改變顯然也跟海漢人脫不了干係。北越源源不斷地將稻米、木材、藥材、礦產乃至人口輸送到海漢人的統治區,而海漢人則是報以大量的軍火和軍事教官——北越甚至還派出了軍官團,專門去海漢人的武學院學習如何使用火器作戰。
早知道海漢人的大腿粗成這樣,哪會有讓北越那幫傢伙去抱的機會!南越的高官們捶胸頓足,爲錯過了時機而後悔不已。但既然海漢人幫助北越的目的是爲了這類的實際利益,那南越也同樣還有收買對方的機會存在,無非就是代價的高低而已。而在自身生死存亡之際,不管是錢財、土地、人口還是別的什麼權力,其實都可以拿出來作爲交易的砝碼。
但即便是海漢人肯賞這個臉開出一系列的交換條件,那南越難道就能從此平安無事了?阮經貴覺得這種可能性並不是很大,他可不是朝堂上那些只會誇誇其他,根本不懂得實務的文官,他賴以爲生的就是各種買賣,說白了就是利益交換,因此對於涉及到這方面的事情都非常敏感,看法也和官場中人有着極大的差異。海漢人在南越一南一北扶持了兩支敵對勢力,又想方設法大費周章地趕跑了南越唯一的盟友,花了這麼多的工夫,恐怕不僅僅只是爲了消滅南越的小朝廷,而是有着更多的企圖,難道南越拿出一些利益來就能讓海漢人打消了對南越地區存有的野心?
不管別人怎麼認爲,但阮經貴覺得海漢人的格局不會像官員們想的那麼小,此次前去勝利港談判,進程恐怕不會太順利。
當天下午,“聖瑪麗號”帆船終於駛進了三亞近海區域,然而就在距離海漢還有七八海里的地方,迎面駛來了一艘小型帆船,擋住了“聖瑪麗號”的去路。
經過簡短的隔空喊話之後,阮經貴得知了對方的身份是“海漢民團三亞水上警備大隊”,而對方在獲知他們的進港意圖之後,便要求“聖瑪麗號”尾隨其後進港。
鑑於“聖瑪麗號”的來歷比較特殊,巡邏船並沒有引導它進入勝利港,而是直接帶去了三亞新港,並在繞過鹿回頭半島時用旗號通知了島上的哨所。待兩艘船一前一後駛入兩河入海口的狹窄航道時,三亞港管委會已經得到了民團哨所傳回來的消息。
“有葡萄牙的商船進港了,看樣子是從南越那邊過來的。”邱元放下電話,對駐防港區的民兵排長於鐵柱說道:“走,去碼頭上看看!對了,讓人去通知一下迎賓館的葡萄牙人,或許需要他們的協助。”
於鐵柱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戴上軍帽,跟在邱元身後出了辦公室。
現階段所有從澳門出發前往勝利港的葡萄牙商船,都必須先在萬山港進行登記,申報船上的人員、貨物等等,因此在葡萄牙商船抵港之前,這邊都可以通過電臺提前得到消息。而今天抵港的這艘船在此之前並沒有相關的消息傳回來,所以邱元不問可知這艘船的出發地肯定不是澳門。
看到內河中沿着岸邊整齊排開的碼頭設施和岸上井然有序的大型倉庫,阮經貴就意識到這個港口的管理水平已經遠遠超過了會安港。會安港雖然開埠時間比這裡長得多,但從未建成過如此規模的貨運碼頭,看到岸邊密密麻麻停靠着的大小海船,阮經貴終於相信海漢人精於海貿的傳言並非虛構。
“聖瑪麗號”在前面巡邏船的引導下駛入臨春河,往上游航行一段之後,便看到岸邊一處碼頭還停靠着另外兩艘掛着葡萄牙旗幟的帆船。這個碼頭是雙方簽署貿易互通協議之後,專門劃給葡萄牙商船停靠的地方,這樣做也是爲了便於管控葡萄牙商船上的人員——在這個碼頭上專門修建了一處旅館和專用倉庫,而外圍則是用木柵欄圈了起來,由專人看守出入通道。除了獲得特別出入許可的人員之外,大部分葡萄牙船員就只能在木柵欄以內的區域內活動。
碼頭上當然也有葡萄牙方面的辦事人員,在船隻靠岸之後,碼頭上的辦事員便登船登記船上的人員和貨物,然後向海漢一方的管理人員進行通報。不過辦事員上船不到一分鐘就又下來了——船上載着南越來的特使,這種事情他可不敢做主瞞報,趕緊下來通知海漢一方。
“南越派了使者來?”邱元剛到碼頭,聽到這個消息也是吃了一驚。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猶豫不決,立刻便讓認人去通知執委會。
“幾個人?”邱元順口問道。
“剛派人上船看過了,就兩個人,一個正主一個僕役。”於鐵柱沉聲應道:“另外檢查過隨身物品,沒有發現武器之類的東西。”
“他們應該不會傻到派人來行刺,那樣對談判於事無補。”邱元隱隱也能猜到幾分南越使者此行的意圖,如果南越在這個時候還敢用什麼非常手段,那就等着直接被滅國吧。
很快邱元便見到了南越派來的這位特使,標誌性的南亞人種膚色,個頭不高,看面相應該有三十多歲,眼神中透着幾分機靈。
“在下安南國特使阮經貴,特來此拜會海漢執委會。”阮經貴的漢語說得還算湊合,至少還不需要讓邱元臨時去找一個翻譯。
“我是邱元,三亞港管委會負責人,歡迎你的到來。”儘管對方是來自敵對勢力的使者,邱元還是比較客氣地做足了場面工夫。
邱元聽不明白“管委會負責人”到底是什麼品級的官位,但看着他身後那一排荷槍實彈的海漢民兵,多少也能猜得到面前這位在本地的身份地位不會太低,當下也趕緊應和了幾句。
邱元在穿越前就是在事業單位做事,對於體制內的一些規矩還是比較瞭解的,因此他並沒有擅自與對方探討政治方面的話題,而是將他帶到碼頭旅館,開了一間上房讓他先安置下來。至於對方所提出的“拜會海漢執委會”,邱元只是淡淡地讓他在這裡等候通知。
阮經貴的房間在旅館二樓,從這裡推開窗子望出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下游碼頭上的繁忙景象。碼頭上高大的木製吊架在勞工的操作下不斷地裝卸着貨物,由於採用了“先進”的滑輪系統,貨物的轉運效率比起傳統的純手工式搬運要提升了許多,重達千斤的貨物,只需一兩個人就可以輕鬆地將其搬動位置。
而負擔次級運輸任務的,則是大量的四輪平板車,這些載貨平板車有人力的,也有用牛作爲牽引動力的,拉着貨物在碼頭上穿梭來回。阮經貴自己就是做進出口貿易的,看到這樣的場景很自然地就開始默默計算起貨物的吞吐能力。
但沒過多久,阮經貴就放棄了這種計算,因爲碼頭上的貨物轉運效率已經遠遠地超過了他的認知,這地方一個時辰所裝卸的貨物,放在會安港或許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才能完成。作爲一個內行人,阮經貴很清楚貨物轉運的效率可以直接影響到利潤,而海漢人在這個方面的表現顯然不是南越的海貿港口可以相提並論的水平。
這樣的發現讓阮經貴覺得有些沮喪,因爲這就意味着如果海漢人要在南越設立港口,他們可能根本就不會需要南越官方的幫助——這種助力極有可能反倒會拖了他們的後腿。而如果僅僅只能向海漢人提供地皮,那這種已經唾手可得的東西,對他們又能有多大的誘惑力呢?
阮經貴又不禁想起了先前進港通過峽灣時看到岸邊密密麻麻的炮臺工事,如果有不懷好意的船隻試圖硬闖進來,只怕在那個航速緩慢的地段就會被岸邊的火炮給轟成一堆碎木片了。而國內竟然還有不知死活的死硬派,叫囂着要派出船隊突襲海漢老巢,對會安城被毀一事進行軍事報復。不知道那些嚷着要血戰到底的人看到了這裡的炮臺工事,又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汽笛的轟鳴,將阮經貴從紛亂的思緒中拉回來。他望向遠房,見那裡有一個冒着白煙,通體發黑的奇怪東西,分爲數段,前後總共長有十多二十丈。沒等他看得分明,便見那東西居然緩緩地開始朝着東邊移動了,而且速度越來越快,頂上冒着濃濃的白煙,勢若奔馬一般朝着東邊急馳而去。
“這……這是什麼鬼!”阮經貴腳一軟,差點跌坐到地上。
出發之前,南越朝廷通過各種途徑所打聽到的消息當中,也有一些聽起來很玄乎的內容,比如說海漢人用百萬斤精鐵造出了小山一樣大的鐵船,還有消息聲稱海漢人有一種鼻噴白煙,疾行如風,可載重萬斤的大鐵龍,這種聽起來就荒誕不堪的內容,自然早就被阮經貴過濾掉了。什麼大鐵龍大鐵船,這種神話傳說只能唬唬那些什麼都不懂的愚民,阮經貴並不相信這些傳言會有真憑實據。
然而眼前的景象大大地扇了阮經貴一個巴掌,剛纔看到的可不就正是傳說的大鐵龍?海漢人竟然掌握瞭如此高深的法術,難怪他們會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如果他們把這種大鐵龍投入到戰場上使用,那別說抵抗了,恐怕嚇都得嚇死不少人。
執委們可不知道本地的蒸汽機車給剛剛到港的南越特使來了一記下馬威,他們接到來自三亞新港的報告之後,正在討論應該用何種態度處理南越的求見。
“從我們最近得到的消息來看,南越的日子過得非常艱難。毫無疑問,南越這次派出使者是向我們求和來了。”陶東來望向在座衆人道:“各位覺得如何?”
“首先我們必須要確定一個底線,那就是讓南越政權下臺,讓安南國內實現統一。”顏楚傑立刻便接過了話頭:“安南統一之後,我們才能放心大膽地在中南半島的南部開闢新的港口據點,這是我們向南海地區擴張勢力必須要經歷的階段。南越想跟我們議和,那底線條件就必須要按照我們的意思來。”
“他們要是最終都得下臺,那現在議不議和還有什麼區別?”越之雲問道。
“當然有區別。”顏楚傑解釋道:“如果要聯合北越和占城一起發兵攻打南越,那肯定也能打下來,不過這中間所發生的傷亡和造成的破壞其實都是無謂的,而且這場仗打下來最快也得幾個月的時間,對於我們來說,尋求政治途徑解決會是一種效率更高的辦法。”
“很難得你個戰爭販子居然有主張和平解決的時候啊!”寧崎忍不住對顏楚傑嘲諷了一句:“我得出去看看今天太陽到底打算從哪邊落下去。”
屋內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顏楚傑倒是對此不以爲意:“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裡說過,戰爭只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延續,戰爭只是手段,政治纔是目的。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要殺光南越人,而是在南越統治區內的幾個關鍵地區建立據點,形成實質的控制力。我們之前針對南越發動的兩次戰鬥都是爲了達成這個目的,而現在如果不需要打仗就能達到這個目標,那我認爲並不需要繼續強行發動戰爭。”
陶東來點頭讚許道:“我認爲老顏說得對,在南越問題上,我們不必糾結於到底使用哪種手段來達成目的,現階段哪一種比較有效,我們就使用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