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的殖民戰略意圖來說,葡萄牙人的綜合實力盡管已經開始在走下坡路,但他們在亞洲地區取得的成績放在這個時代的歐洲國家中來比較,仍然還可算是佼佼者。從果阿到滿剌加,再到會安、澳門,葡萄牙人將一處處的殖民點用海運方式聯繫起來,勾劃出了一條跨越印度洋和南海地區的遠洋航線。葡萄牙人正是靠着這樣一條航線,才能在東西方貿易中獲取到豐厚的利潤。
儘管從葡萄牙人達迦馬抵達印度西海岸的果阿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的時間,以後世眼光來看,他們拓展航路的速度實在算不上快,但靠着目前的航海水平能夠在未知的世界中探索出這樣的一條航線已經實屬不易。
而穿越集團所具備的優勢,就在於數百年的知識積累讓他們得以輕鬆地從地圖上挑選好最適合建立拓殖點的戰略要點或者資源產出地,以此爲目標來制定相應的拓殖建設計劃,而無需像葡萄牙人那樣兩眼一抹黑地在海上到處亂轉拼運氣。而且由於穿越集團對歷史的走向十分清楚,因此他們在與外界勢力接觸的過程中,目的清晰,態度明確,幾乎沒有走出過廢棋漏着,基本將一切可以藉助的歷史走勢都利用起來,這也大大地減少了擴張過程中來自外界的阻力,在效率上遠遠領先同時代的其他殖民主義競爭者。
就在澳門理事會還在爲了是否暫時放棄在南越的權益來換取與海漢的合作機會而爭吵不休的時候,他們的對手卻早在一年多之前就已經定下了逐步清除西方國家在中南半島影響力的計劃。不管是前期向北越售賣武器提供軍事援助,還是今年兩次出兵親自上陣跟南越打對臺,這都是長遠戰略規劃中的一步而已。換句話說,南越被穿越集團敵視的主要原因其實是葡萄牙人的介入,如果不是爲了驅逐他們,穿越集團還未必會急着挽袖子自己上。
雖然現在葡萄牙人以條件交換的方式答應了不再介入安南內戰,但這並不意味着海漢會停止對南越施加軍事壓力。穿越集團現在不僅僅是對北邊的朝廷進行軍事扶持,還開始將軍火秘密出售到南邊被安南打壓了幾十年的占城國,試圖在中南半島南部扶持起另一支足以對南越造成軍事威脅的力量。
海漢人在私底下所動的這些手腳,葡萄牙特使恩裡克是根本察覺不到的。現在他只注意到在兩次拜訪勝利港之間這一個多月的時間當中,海漢治下的人口又增加了三千多人,新開墾農田兩千餘畝,修建各種不同等級的住房三百多戶,以及新近下水了兩艘戰船和四艘商船。當然這些數據情報並非他自行蒐集,如果他有這種能力,恐怕早就被相關部門以間諜的罪名給抓起來了,事實上向他提供這些數據的正是執委會,所有的資料都出自於官方統計。
執委會這樣做的目的也很明確,那就是要讓葡萄牙人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如果想要在南海地區跟海漢拼發展速度是不現實的,將來也不太可能有機會在區域影響力上超越海漢。如果雙方要在未來進行深層次多方面的合作,那麼葡萄牙人就必須正視現實,放棄所有的敵對心態,安安心心地把注意力放到商貿方面去,別再想着在海漢勢力範圍以內搞什麼殖民地之類的花樣。
雖然執委會很“慷慨”地向恩裡克公佈了一系列的數據,但關於某些具體的生產製造環節,卻是根本就不讓他接觸到。比如造船和軍工的相關單位,就從未對恩裡克開放過,儘管他也以個人名義提起過參觀申請,但都被負責外事接待的人員以“安全”原因給回絕了。
恩裡克自然不會滿足於這種單方面的信息接收,他到三亞來一方面是爲了與海漢人就貿易合作和軍事衝突展開談判,另一方面當然也是抱有收集海漢情報,判斷海漢下一步動向的目的。雖然海漢人看似大方地公佈了一系列的民政數據,但這些東西對於恩裡克來說卻並非緊要之物。他更想知道海漢人的軍工廠每月能夠產出多少火槍火炮,能造出新式戰船的船廠裡隱藏着多少不爲人知的秘密,執委會麾下的海漢民團究竟有多大的編制。
可惜這些信息是絕不可能主動從海漢人口中說出來,恩裡克所能做的,也就是儘量從日常接觸到的人那裡收集一些零碎消息,再從中挑選拼湊有價值的部分。這種渠道能夠收集到的信息極爲有限,而且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毫無價值,因爲平時恩裡克所能接觸到的穿越衆和歸化民,幾乎都不在要害部門工作,大多也無從知道恩裡克想要打聽的那些信息。
不過恩裡克對此倒也不是特別着急,因爲他也能很明確地感受到執委會似乎並沒有與葡萄牙敵對的意思,反倒是很有興趣通過葡萄牙商人來購買一些本地無法出產的貨物,比如說印度的帆布,並且試圖將本地產出的一些工業品賣往歐洲。在這裡一邊跟海漢人談判,一邊享受着三亞特有的熱帶海濱生活,其實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至少比待在澳門那個臭氣熏天的小港口舒服多了。
除了明令禁止的一些軍事禁區之外,恩裡克在三亞地區的行蹤並沒有受到特別嚴格的管控,因此他也得以能在商務區的中式酒樓中享受到地道的粵菜風味。相比海漢迎賓館所供應的免費伙食,酒樓中的選擇顯然要更多一些,雖然要額外花費一些錢財,但這對特使先生來說並沒有什麼問題——這次來之前理事會特批了一筆活動經費給他,足以滿足他在勝利港期間的日常所需。
這天閒着無事,恩裡克帶着僕人科科又來到了他最喜歡的“瑞豐樓”吃飯。這家“瑞豐樓”是“福瑞豐”下屬的產業之一,也是第一批在勝利港地區開設的商業機構,前面是酒樓主營餐飲,後院還有專供本地權貴人物消遣的風月場所,是本地爲數不多能夠提供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的地方。
恩裡克並不是衝着後院的風月場所而來的,儘管他非常想去嘗試一下據說相當高級的海漢模式服務,但無奈的是這個場子並不對外國人開放,甚至連歸化民都沒這個資格,僅僅只有真正的海漢人才會被允許入內,而且還得提前一兩天就登記預約時間才行,管制之嚴格讓恩裡克也是歎爲觀止。他橫跨幾大洲從歐洲跑到亞洲,也去過不少的風月場所,但從來就沒聽說過哪個場子會有像這裡一樣的規矩。如果恩裡克實在想找地方解決自己的生理需要,那麼他只能去商務區和歸化民居住區之間的限定場所,向那些領到專門營業牌照的私妓購買服務。
隨着本地人口的爆炸性增長,原來提供********的機構規模已經遠遠不能滿足廣大單身漢的需求,相關部門不得不放寬了最初設定的條件限制,將特殊場所的經營權由聯營逐步轉向了民營,通過限制營業場所和執業資格的手段,儘可能規範地監管這個市場。當然也不乏其他一些“有眼光”的外來商人注意到這個行業,向相關部門提請進入這個行業。現在對於特種行業倒是已經沒了多少反對的聲音,畢竟本地男多女少的狀況暫時還不會得到有效的改善,爲了維護社會的安定,某些該放開的行業還是得讓其合理地存在下去。
不過當初執委會與“福瑞豐”所達成的聯營協議中包含有區域排他的條款,因此新入行者的經營場所就只能開到三亞新城區那邊去了,而勝利港這邊除了一些散戶之外,正規經營的風月場所仍然只有“瑞豐樓”一家。只是“指定消費場所”這一個賣點,就足以讓“瑞豐樓”成爲本地首屈一指的高級場所,每天都保持賓客盈門的狀態了。而外來客商要宴請穿越衆,也都基本將這裡當作了首選地點,以顯示自己的知情識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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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無法享受到後院的服務,但恩裡克在“瑞豐樓”吃過一次飯之後,也喜歡上了這裡的味道和環境,甚至在沒有社交活動安排的時候,他也會自行來到這裡進餐。
或許是恩裡克的外形實在太打眼太好認,這裡的小二也已經記得了他的名字,在門口一見便熱情地招呼起來:“恩老闆裡面請!”
一樓是普通大衆吃飯的地方,多數是來勝利港辦事的外地客商,偶爾也有一些本地的歸化民。二樓的檔次要稍高一點,每桌之間都有屏風隔開空間,在這層消費的一般是有錢老闆或者歸化民幹部。三樓則全是包房,消費偏高,只接待社會上層人士。恩裡克到二樓選了一張臨街的空桌,小二倒上熱茶之後便主動向他推薦道:“今天有新菜式,恩老闆要不要試試?有剛從港口送來的大蝦,全都是活蹦亂跳的!”
“那就先來個白灼蝦吧!”恩裡克駕輕就熟地開始點菜:“再來個白切雞、油豆腐鑲肉、煎釀茄子……再來個老火靚湯,一壺梅子酒,行了!”
“這纔是生活!”想到澳門餐館裡的臭魚爛蝦,恩裡克深深地覺得自己能拿到出使勝利港的差事真是極爲幸運,是不是應該琢磨琢磨把本地商站負責人的差事給攬下來,這樣以後就可以常駐三亞,而不用再回到澳門那個髒亂差的環境中生活了。
很快點的幾道菜便送了上來,恩裡克摸了兩角錢的流通券出來,打發僕人去外面自行覓食,然後開始悠哉遊哉地剝起了蝦。
不過沒過一會兒,恩裡克的心思便已經沒有放在眼前的美食上了,因爲他聽到屏風另一邊所傳來的談話當中,有某些讓他非常感興趣的內容。
便聽一個男子問道:“老黃,你們車間好像最近都沒有休息過啊?”
被稱作老黃的也是個男人,旋即迴應道:“沒辦法,首長說了要加班加點趕工,這個月所有的假期都被取消了。也不知道造出這麼多的大炮要往哪裡賣……”
恩裡克一聽到“大炮”這個詞,立刻便豎起了耳朵。海漢人的炮火在兩次對南越的軍事行動中已經充分顯示了威力,而且還將這種火炮大量出售給了北越朝廷。對於海漢人從何處得到製造火炮的技術,澳門的理事會也一直想弄個明白。但恩裡克來到勝利港之後,便逐步意識到海漢人手中的造炮技術恐怕並不是來自於外界,因爲他們製造火炮的速度和規模都遠遠地超過了廣東官府,而且在大型火炮的鑄造技術上已經大大地領先大明,甚至有可能會在包括葡萄牙在內的西方國家之上。
勝利港港口防禦工事上架設的那些24磅火炮,就絕不是現在的大明制炮場能夠造得出來的武器,而海漢人能夠一口氣裝備這麼多的大型火炮,已經充分地證明了他們的製造技術相當先進。要知道以目前這個時代的造炮技術而言,鑄造口徑越大的火炮,合格品的機率就越低,而鑄炮廢掉的材料因爲結構強度不夠,是不可能再用來二次重鑄的,只能拿去做農具用了。廢品率一高,造炮的成本就會跟着翻倍往上漲,恩裡克認爲海漢人雖然尚武,但也未必承受得起鑄造大型火炮時的高報廢率所帶來的經濟損失,既然他們能夠鑄出這麼多的大口徑火炮,那必然是掌握了某些提升成功率的技術秘訣。
在亞洲地區的葡萄牙人所裝備的火炮,也包括他們出售給大明和安南的火炮,幾乎都是產自歐洲。雖然在亞洲的葡萄牙人並非沒有掌握鑄炮的技術,但鑄炮所需的大型熔鍊設備和大量的原材料,卻是難以在他們的殖民地區實現。作爲靠着航海和大炮向外擴張的帝國臣民,恩裡克很清楚造炮只有上到一定的規模之後,纔能有效地將製造成本降低下來,海漢人如果真的開始大規模地鑄造火炮,那除了開戰之外,恐怕最大的可能就是要試圖降低成本,以便在軍火貿易中贏取到更高的收益了。
那老黃接着說道:“小白,你單位就是朝外面賣武器的,倒是給老哥透下風聲,這些多造出來的火炮是打算往哪裡賣?”
小白應聲道:“老黃,小弟也只是個辦事跑腿的,首長們怎麼打算的,小弟可不敢妄自揣測。”
恩裡克聽到這裡便已經明白了兩人的身份,聽這兩人說話的語氣應該都是歸化民幹部,那老黃定然是負責鑄炮的技師,另一個叫小白的則是“海漢軍工”的職員。而他們現在所談論的話題,正是恩裡克想方設法試圖瞭解的情報信息之一。
屏風那邊沉默了一陣,便聽那小白又開口道:“老黃,有些話在這裡說了,你可別出去傳。”
老黃應道:“你說你說,老哥我是那種嘴不緊的人嗎?”
恩裡克心頭暗道,你嘴緊不緊不知道,但你旁邊那位朋友顯然是個不緊的。
小白接着說道:“小弟聽說,這些炮是打算往西邊賣的,賣給那些西洋番人的國家。”
老黃似乎並不認同這種說法:“你這話不是在誑老哥嗎?那些西洋番人自己就會鑄炮,老哥倒是聽說過他們把炮賣給廣州官府,怎麼可能還花錢從我們這裡買炮?”
“你那是老黃曆了!”小白顯然對自己的消息來源很有信心:“首長曾經說過,西洋番人造的火炮,不管是射程、精準度還是使用壽命、裝填速度,都不及我海漢火炮,安南戰場上南越軍隊一觸即潰,也是因爲他們的火力遠不及我民團炮兵所致。如今不管是安南的護****,還是福建的水師,都是從我們這裡買炮,西洋番人的火炮根本都賣不出去了。”
恩裡克心裡暗哼了一聲,那哪是賣不出去,而是現在根本就沒得東西可賣。葡萄牙人以前在亞洲販賣的火炮火槍,基本都是在歐洲採買,跨越重洋運過來,一是數量有限,二來加上成本之後價格高昂,面對產地就在三亞的海漢武器幾乎毫無競爭優勢可言。而且隨着歐洲三十年戰爭的逐步激化,原產地的武器裝備已經有點跟不上戰爭所需,就更別提往遙遠的東方出口了。澳門理事會同意停止對南越朝廷的軍事援助,其實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從歐洲販運武器的貨源已經出現了中斷,除非不管不顧地拆了自家要塞和武裝商船上的火炮來填坑,否則今後一段時期內都沒法再向其大量供應火槍火炮類的武器了。
作爲一個合格的海商,恩裡克不是沒有動過向海漢採購武器再將其轉賣到歐洲的念頭,他相信以葡萄牙商會所能提出的訂貨規模,一定能拿到一個比其他客戶更低的進貨價格,而這個價格足以保證這些武器在運抵歐洲之後仍然還會有較爲豐厚的利潤。但恩裡克有點不太明白,爲什麼與西方國家接觸不多的海漢人也會冒出這樣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