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人抵達瓊州島的時間不過才一年多一點,但他們已經先後建立了多處拓殖點,以驚人的速度進行對外擴張,這種效率讓曾經以殖民全球爲傲的葡萄牙人都會感到羞愧。
葡萄牙是最早開始在亞洲地區進行殖民的歐洲國家,1498年達迦馬繞過好望角到達印度西南海岸的港口卡利卡特,建立據點並被任命爲首任印度總督,當地出產的香料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爲葡萄牙人帶來了極爲豐厚的利潤。然而一百多年過去了,除了印度西海岸的果阿,葡萄牙人在亞洲的主要殖民地也就只增加了滿剌加、帝汶和濠鏡澳等幾個地方而已。對比海漢人的擴張速度,恩裡克覺得亞洲這幾處殖民地的歷任總督都應該被吊死纔對。
當然了,熟知葡萄牙殖民史的恩裡克也很清楚,自己的國家在亞洲地區開拓殖民地的過程與海漢人有着本質的區別,相比之下海漢人的手段簡直可以用“溫柔”來形容。
達迦馬初到印度的時候,因爲其態度強硬,被當地人拒絕了貿易要求,於是達迦馬便下令開炮攻擊當地人,並抓了許多人質。更多的時候葡萄牙船隊扮演的都是強盜、捕奴者和罪犯的角色,而並非給落後地區帶來福音的先進文明。
16世紀莫臥兒歷史學家塔利士曾經在著作中記述了當時葡萄牙人的所作所爲:“來自緬甸北部海濱若開的海盜,既有葡萄牙人也有當地人,他們過去經常通過水路來到孟加拉進行搶劫。他們擄走他們抓到的人,刺穿他們的手掌,用細藤條穿過手掌上的洞,把他們擠成一堆關在船甲板下面。他們每天早上撇下一些生米,就像我們餵雞那樣……”
雖然葡萄牙人自己是將亞洲之行看作了新的十字軍東征,爲了傳播天主教教義而不懈餘力,但他們試圖用屠殺、拷打、敲詐勒索之類的方式來強迫人們改變宗教信仰,這也激起了當地人強烈的宗教仇恨。
當然出現這種狀況,在恩裡克看來也並非都是自家的錯,由於國內的基礎薄弱,無法持續爲海外基地提供人力和財力,導致葡萄牙人在亞洲的地位正被荷蘭人和英國人所取代,以至於很多葡萄牙人不得不從事海盜活動,或者是接手一些其他歐洲國家不屑去做的小筆買賣。對殖民地的統治,由於人手有限,也只能更多地採取簡單粗暴的方式。
而恩裡克所看到的海漢人在殖民方面的做法,無疑要比自家的手段高明許多。海漢人爲其屬下的明人、安南人所提供的生活條件,要遠遠好於他們來到勝利港之前的水平,並且有十分完善的民政系統來管理日漸增多的外來移民。
這種利用優厚條件來吸引移民的辦法雖然效果極佳,但恩裡克也自知濠鏡澳或者其他的葡萄牙殖民地是無法模仿的——原因很簡單,這樣做所需消耗的錢財和物資實在太多了,沒有足夠豐厚的財力肯定撐不起這麼大的場面。當然即便有這樣的財力,達官貴人們也絕對不會在如同螻蟻的百姓和奴隸身上浪費一個銀幣。
建在勝利港西北方鳳凰嶺坡地上的新迎賓館在六月纔剛剛啓用,而恩裡克便有幸成爲了這裡的第一批主客。早就聽說過海漢人生活奢靡無比,但住進這裡之後恩裡克才明白了這種說法的真正意義。除了奪人眼球的玻璃窗之外,更讓他矚目的是這裡的衛浴間裡竟然全是陶瓷的設備,牆面瓷磚、洗手盆、抽水馬桶,還有那每天供應八小時的熱水淋浴設備,恩裡克覺得這些東西隨便拿出一件都足以讓濠鏡澳那幫鄉巴佬驚歎出聲了——雖然他自己第一眼看到的時候也同樣忍不住發出了嘆息聲。
每天的三餐也很豐盛,主食是米飯,肉食以海鮮爲主,間或也有雞鴨之類的。恩裡克在味覺方面比較敏感,他能夠從海漢人所提供的飯菜中吃出多種香料的味道,他知道這意味着陶東來先前說過的香料交易並非是在吹牛。而這樣的伙食放在歐洲,至少也得中等貴族纔有條件享用。如果不是出了某件事情,恩裡克真的很想在勝利港住上幾個月,好好享受一下這種難得的生活。
某天早上,恩裡克從睡夢中被一陣喧鬧聲所驚醒。他起身走到窗口,拉開窗簾望向外面,從這裡能夠清晰地看到整個勝利港港灣的美麗景象。但當他看到碼頭上的景象之後,立刻就睡意全無了。
“科科,你這個蠢貨,趕緊起來!”恩裡克一腳踹醒了睡在地上的黑人奴僕。
黑人奴僕翻身起來,手忙腳亂地幫恩裡克穿上外套,套上靴子。
“拿好我的帽子,現在我們去碼頭!”恩裡克也顧不得仔細檢查着裝了,慌慌張張就出了門。僕人科科更是連鞋都沒來得及穿,抓着恩裡克的帽子快步跟在了後面。
恩裡克如此心急火燎,是因爲他看到了碼頭上有大量的武裝人員在集結登船,一大四小五艘戰船,加上至少四艘的補給船,正在碼頭準備出港。
如果是早幾天,恩裡克未必會對這樣的情景感到驚慌,因爲海漢人很喜歡在不作任何警示的前提之下就集結軍隊搞各種演習。但昨天他在很偶然的情況之下,聽到兩個本地人交談,說是馬上就要出海去安南打仗。
恩裡克當然很清楚海漢人在安南內戰問題上的態度,如果海漢人再次出兵,那麼他們打算要對付誰就不言而喻了。恩裡克本想今天再去找陶東來談一談南越的事情,就算無法組織海漢人,但至少也要設法給自家留出更多的緩衝時間,儘可能減少葡人在南越的經濟損失。可他沒有想到的是,海漢人居然說動手就動手,昨天才剛聽到傳聞,今天便準備好要出發了。
其實這次的備戰期也並不短,軍委在六月初就已經提出了針對南越港口城市的破襲戰計劃,但由於種種客觀原因,這個計劃一直延後到七月下旬才進入實施階段。而在此之前各個部門早就已經做好了備戰工作,就等着執委會下達最後的命令了。此次作戰將由海軍上尉王湯姆擔任總指揮,率領九艘船組成的船隊從勝利港出發,北越軍分區錢天敦上尉擔任二把手,帶領黑土港特戰部隊從北越南下。兩支部隊將在南越的會安附近會合,然後對會安城發起攻擊。
“陶……陶總,你們這……這是要……幹什麼?”跑得氣喘吁吁的恩裡克衝到碼頭,立刻便向陶東來提出了質詢。
“你看到了,出兵啊!”陶東來一臉的平靜:“北越的盟友向我們提出了援助申請,站在我們的角度上,沒有理由拒絕他們。所以我們決定派出部隊,對南越的叛軍進行打擊。”
“你們這是在挑起新一輪的戰爭!”恩裡克怒斥道。
“不,我們是在加速安南內戰的結束,滅掉了南越的叛軍,安南就能換來和平和統一。”陶東來對恩裡克的斥責根本就不以爲意。這種賊喊捉賊的把戲,陶東來在穿越前看燈塔國的發言人演過無數次了,其臉皮之厚遠非恩裡克所能及。
“如果你覺得我們的做法不妥,那你現在可以搭船去安南,阻止這次戰爭的發生。”顏楚傑可沒陶東來的城府深,當下便展開了反擊:“只要你讓阮氏獻城投降,那我們可以保他一家老小的人身安全,這樣也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殺戮,你說好不好?”
恩裡克瞠目結舌,不知該如何作答纔好。去安南當和平使者遊說這幾家放下武器?那怎麼可能做得到,這可不是賠錢道歉就能解決的糾紛,而是爭奪一國政權的戰爭,不管是南是北,當權者都肯定不會放棄手中掌握的權力——即便爲此要付出成千上萬的性命,在當權者看來也在所不惜。
“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別指望靠着嘴皮子就能拿回來!”顏楚傑看着恩裡克吃癟的樣子,心情總算是好了一些,但還是不忘再奚落他一句。
恩裡克聽到這句話也恍然大悟,爲何海漢人的態度如此的強硬,那終究還是因爲他們手中所掌握的武力。如果南越在戰場上能夠有好的表現,那葡萄牙人居中調停,或許多少能起到一些作用。但海漢民團的戰力明顯要超過南越軍隊一大截,想單純地指望談判桌上的調停來阻擋海漢人的攻勢,的確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一些。
恩裡克又看了一眼正在緩緩駛離碼頭的海漢戰船,水手船員們在船舷邊站成了一排,舉起右手向碼頭上的送行隊伍敬海漢軍禮,而送行的民衆也報以熱烈的歡呼聲。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一支出徵遠行的艦隊,倒像是普通的出海巡邏而已,恩裡克也明白,這是本地民衆對海漢民團的戰力有極高的信心,因爲這支部隊自成立以來,便從未打過敗仗。而民團在半年之前的那次參戰,最終爲勝利港贏來了大量的戰爭紅利,如今再戰南越,民衆肯定都對勝利的結果確信無疑。
“難道這一切就沒有別的解決辦法了?”恩裡克十分沮喪地說道。
“或許有,但那並不是我們想要的。”陶東來望着遠去的帆影,頭也不回地應了一句。
在海漢部隊出動的十天之前,北越軍隊已經開始按照事前的約定,在爭江橫山一線作大規模的兵力調動。數以千計的北越部隊補充到各處關卡,這也引起了南越軍的警惕。爲了防止北越軍突破這條防線,南越軍開始調動廣平、廣治兩省的軍隊向北集結。南越甚至還專門調了五千人的部隊,駐紮在上次被海漢民團從海上偷襲的洞海,以防運往前線的輜重糧草又受到敵人的破壞。不過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這次對手根本就沒打洞海的主意,而是將目標定在了遠離交戰區的南越腹地。
就在海軍部隊從勝利港出發的同一天,在永安港集結完畢的黑土港特戰部隊也登船南下。從永安港到會安,與勝利港到會安的航程幾乎是一樣,因此雙方便約定了直接在會安碰頭,而不需要讓大本營出發的船隊再到北邊去轉上一圈。
一月的那場戰爭結束之後,黑土港特戰連因爲在戰鬥中的優異表現而受到了嘉獎,軍委也給錢天敦提出的擴軍方案開了綠燈。經過半年之後,黑土港特戰部隊已經從一個加強連的編制,變成了三個加強連。如果不是北越這邊的炮兵數量嚴重不足,錢天敦其實很想再加上一個炮兵連的編制,從而將特戰部隊升級到營級單位。
目前的特戰部隊兵源仍然是以北越移民爲主,士兵中超過八成都是安南出身。這支部隊的駐訓地並不在黑土港,而是在與塗山半島隔海相望的吉婆島上。這支部隊的訓練環境相比大本營要艱苦得多,而相應的野外生存戰鬥能力也強出許多。但相比大本營而言,這支部隊的作戰機會卻要少得多。
軍委在大陸地區的幾次軍事行動,都是從大本營調撥部隊參與,而黑土港這邊因爲距離實在太遙遠,基本都沒份。南邊的對手雖弱,但沒有執委會的直接命令,錢天敦也不敢帶着部隊南下自行開戰。至於說北部灣裡的零星海盜,則是早就被特戰連清了個精光,如今從黑土港到大明這邊的廉州府、雷州府,都不再有海盜出現。
因此這次有了新的作戰機會出現,錢天敦也是格外的重視,提前一個多月便開始進行特訓。在七月的偵察行動回來之後,錢天敦還利用手頭的資料,在永安港建了一個簡易的訓練場,模擬攻入會安之後的巷戰。有了軍工部門提供的新式短筒滑膛霰彈槍,特戰部隊也是如虎添翼,就等着南下之後大幹一場了。
八月二日,在海上兜了一個大圈子的錢天敦終於等來了大本營的主力船隊。兩支船隊在距離會安約四十海里的外海會合,然後錢天敦乘坐交通小艇登上了這次行動的旗艦“探險號”。
具體的作戰計劃是早就已經制定完成,這次的碰面主要是就一些登陸之後的細節問題進行最後的確定。王湯姆和錢天敦都是參加過多次軍事行動的老手,對這場戰鬥的認識和態度也比較一致,因此很快就完成了會談,確定了作戰流程。
當天傍晚,船隊駛入了距離會安僅十海里的佔婆島港口。船上的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了島上的漁村,將二十多戶漁民暫時收押到一起。爲了能讓士兵們調整到最佳的作戰狀態,第二天並沒有急於發動攻擊,而是進行了整整一天的休整,直到八月四日天色亮起,這支船隊才離開了佔婆島,向西駛向秋盆河入海口。
這樣一支總噸位超過3000噸的船隊行駛在海面上,難免就很引人注目了。會安作爲南越地區最繁華的商貿港口,在秋盆河入海口處進出的船隻也是川流不息,很快就有人發現了這支來歷不明的船隊。當然,在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真正意識到危險,因爲根本沒人能料想到會安這種大後方也會遭到攻擊——而且這種攻擊居然是來自於一向被南越視作天然屏障的海上。
當這支船隊進入秋盆河口之後,終於有人發現了不對:“這不是商船,這是戰船!看那船舷上的炮窗!”
一部分人駕船衝向入海口,試圖先逃出即將遭受攻擊的區域;另一些人則是駕船衝向會安城外的碼頭,想要趁着敵人尚未到達的時候向城中示警。但可惜這種示警實在來得太晚了一些,從秋盆河入海口到會安城,也僅僅只有5海里左右的航程而已,這麼點時間甚至還不夠守軍調集兵力——當然或許王湯姆等人巴不得守軍能將兵力集中到一起,這樣就可以憑藉猛烈的炮火攻勢直接來個連鍋端了。
南越雖然在秋盆河上也佈置了一些武裝人員和船隻,但相比這支闖進秋盆河的入侵者,南越水師的船簡直就是小舢板,根本連靠近對手的勇氣都沒有。唯一一艘不知好歹衝過去試圖阻攔這支船隊的南越戰船,直接就被“探險號”當頭碾壓過去,毫無懸念地變成了漂浮在河面上的一堆碎木片。
“所有炮手進入戰鬥位置,開炮窗,準備作戰!”王湯姆通過步話機向隊伍中的戰船下達了命令。
“步兵檢查武器,做好登陸的準備!”錢天敦也向自己的部下下達了命令。
前方,已經能看到會安城外的河岸碼頭,以及碼頭上倉惶奔逃的本地民衆。到目前爲止,似乎還沒有看到本地的駐軍成建制地出現。
“開炮,告訴他們,我們來了!”王湯姆放下望遠鏡,向二層甲板的炮兵下達了命令。